讲到这里,林诗达讲不下去,老祖宗那断肠般凄美伤感的爱情,令他的眼中悄悄泛起一层潮水。其实不光是他的眼中,屋中所有的人眼中都泪光闪烁,连画中人的眼睛仿佛也红了。林诗达可不能在未来的儿媳妇面前哭鼻子,那多丢面子呀。他掩饰地填上一锅烟,深深地抽了一口,装着被烟熏着了似的揉了揉眼睛。又在楠木箱的角落抠了抠,抠出一只约摸眼镜盒大小的小木匣来。他打开小木匣,里面露出一件东西来。米妮和林昱一齐失声惊叫起来:
“玉簪!”
一支约摸四寸长的玉簪静静地躺在木匣内。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千年,但这枚玉簪仍是那般精致,那般晶莹剔透,只是因为年代久远,玉簪微微泛黄了,仿佛在向人们默默诉说那段流传了千年的爱情故事。林诗达取出玉簪,递给儿子:
“你仔细看看这支玉簪。”
林昱举起玉簪,米妮也把脑袋凑过来。两个年轻人同时叫起来:
“上面有字儿!”
林诗达点点头:“对,上面刻着字儿。”他递过一只放大镜,“你们看看,上面刻的是什么字。”
借助放大镜,林昱和米妮一齐读起来: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林昱看着父亲,说:“上面刻的,是老祖宗林逋写的那首词。”
林诗达说:“对,是那首词。”
米妮握着放大镜,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簪:“林叔叔,这首词是谁刻上去呀?”
林昱猜测道:“是老祖宗自己刻上去的?”
米妮反正道:“不对,肯定是若萱娘娘,若萱小姐刻上去的。你看,这字体娟秀,不像是一个男人的字。”
林诗达赞许地看了米妮一眼:“对,是若萱小姐刻上去。”
米妮吐了吐舌头,心想,幸好刚才把“若萱娘娘”改称了“若萱小姐”。可别小看这个称呼,那是很微妙的,那代表着林家人不同的情感。称娘娘,那就表示认可若萱是人家信王爷的人了,而称小姐,则意味着林家人从心底里认为,若萱还是未嫁之人,仍然属于先祖林逋。
林诗达又抽了一口烟,说:“据先人相传,若萱小姐是在预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之后,才在玉簪上刻下了这首词。这支玉簪并不大,若萱小姐生病后,身体无力,要把这么多字刻在一支小小的玉簪上,可想而知是多么的不容易!而且刻字的时候,还得提防着不让信王爷发现。她把先祖林逋的词刻在玉簪上,又在临终前把玉簪赠给先祖,就是要与先祖约定来世再牵手。”
几个人仿佛看到,若萱躲在病榻上,一点一点往玉簪上雕刻《长相思》这首词的情形。
米妮突然想起什么:“林叔叔,还有个问题,您还没回答呢。大词人林逋后来到底有没有娶了梅香姑娘啊?”
林诗达磕了磕烟灰,说:“娶了。”
“娶了?”林昱的声音不觉高了几分,话语里透着惋惜似的,仿佛林逋压根儿就不该娶梅香似的。
林诗达不满地横了儿子一眼,说:“当然娶了,难道不该娶吗。否则的话,林逋这一房早就无后了,这世上还会有你吗?”
米妮忍住笑:“还不明白呀?梅香姑娘才是林逋大词人这一房真正的先祖母,你就是梅香姑娘的嫡传后人。相公,你可不能数典忘祖呀。”
林昱自知失言,赶紧补救:“当然该娶,当然该娶,梅香姑娘才是林家的真正先人,向梅香姑娘致敬!”
米妮幸灾乐祸,在林昱耳边悄悄说:“对祖宗不敬,该罚。”
她嘴里说着,手可没闲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到林昱身体后面,用那五根又尖又长的指甲在林昱屁股上拧了一把。林昱痛得暗抽冷气,可又不敢惊动父母,只好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声“小母夜叉”。
林诗达说:“虽然先祖林逋心中不愿意娶亲,但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迫于父母的压力,他还是不得不违心成家。按照林逋的才学人品,他的选择余地是很大的,但是他也不愿意娶别人,只愿意娶梅香姑娘,因为这也是若萱小姐生前的心愿,若萱小姐生前曾托梅香姑娘照顾林逋一生一世。”
大家凝望着画上的林逋自画像,体味着他当年的无奈。
林诗达喝了一口水,目光移向屋外的青山,口气中多少有一点不甘:
“梅香姑娘当年虽然只是个下人,但实际上也是很出色的,否则富甲一方的韩大官人也不会选她担任自己女儿的贴身丫环。只是可惜,先祖林逋与梅香姑娘成亲后没几年,梅香姑娘就去世了。”
米妮惊讶地说:“去世了?”
林诗达说:“对,去世了。”
林昱问:“为什么?生病了?”
林诗达说:“抑郁而终。你们想想看,在这段婚姻中,林梅香姑娘能真正开心吗?”
米妮动情地说:“其实,在这段故事中,梅香姑娘也是个不幸的人。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个牺牲品——对不起,我这样表达,可能,可能不太确切。”
虽然对米妮所表达的意思,林诗达早就想到了,但此刻听米妮说来,仍不免心中一痛,唉,先祖母远远算不上是一个幸福的人啊。
米妮继续说:“林逋先祖虽然才高八斗,但未必是梅香姑娘真正所爱之人。虽然先祖最终与梅香姑娘成了亲,但梅香姑娘始终只是个替代品。可是她仍然义无反顾地履行着对主人的承诺,与林逋成了亲,服侍他,为他传宗接代。从这一点上来说,她不失一个伟大的人,我佩服梅香姑娘。”
米妮的话,令林家三口人久久无语。沉寂中,林诗达又点上一锅烟,深深吸上一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头的酸痛。
林昱感慨地说:“祖上遇上了两个好女人,可是又先后失去了。先是失去了若萱小姐,后来又失去了梅香姑娘。他这一辈子别想快乐了。”
林诗达点点头:“是啊,梅香姑娘过世后,林逋先祖此生没有再娶,而是隐居泉林,终身没有踏进城镇,更没有去考功名,就这样度过了余生。”
林昱说:“也许林逋先祖是在盼着早点过世,好去那边与若萱相会,来生再续缘呢。”
米妮白了林昱一眼:“没良心。难道梅香姑娘亏待林大词人了吗?但愿梅香姑娘来世也找个好人家,至少找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人。”
林昱又搔搔脑袋:“这样可也不好,这样可不就生生拆散林逋先祖和梅香姑娘了吗?不管怎么样说,他们毕竟生育了后代,是真夫妻了哎。我可不想拆散他们,不管怎么样说,梅香是咱们林家的先祖母呢。爸,妈,你们说呢。”
赵瑞芳听了儿子的话,不由得连连点头。可是看到丈夫不吭气儿,只顾大口大口地抽烟,又赶紧停止点头。片刻,林诗达才咳嗽一声,说:
“唉,都是苦命的人啊。”
赵瑞芳接口道:“哎,他爹,孩子们平时难得回来,趁着孩子们回家,今天索性祭祭祖吧。”
林诗达猛然醒悟:“对,对。以往只有在大祭的时候,才会请出这两幅先人的画像,遇到情势不对的年份,还不敢拿出来。今天先人的画像既然请出来了,那自然是非祭不可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