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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虽说是顺水,其实水的流速缓慢。后来林逋回忆说,他从来没有听到父亲的摇橹声这样急过。“咯吱吱,咯吱吱……”这声音如同一把无形的梭子,在夹岸的蛙鸣声中趟开一条缝,倔强地朝前挺进着。林逋几次打算替换父亲摇会儿船,都被父亲坚决地拒绝了。林老三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没错儿,林家是很穷,但林老三此刻心如铁铸,认定要让准儿媳坐上世界上最平稳的船,这也是他这位准公公此刻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他才不会把这最有把握做事情,拱手让给别人呢。

天蒙蒙亮的时候,林家的破船终于划到了目的地——丰谷镇。林老三松了一口气。这里离林家洼已经有四十里了。林老三心里开心地笑着,这笑容的触角悄悄地从他心底爬出来,爬上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得意地挂在他的嘴角。哼,这会儿韩家人肯定还在林家洼附近寻找呢。别以为我林老三一辈子只会干些粗活,我也会动脑筋,我要是耍起计谋来,诸葛亮也不见得比得上哩!

破旧的船篷内,几个孩子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林老三将船摇到岸边,拿起烟锅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他直起脖子向街面上瞧了瞧,王麻子烧饼铺已经升起了火。林老三掏出几个铜板掂了掂,这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了,这是昨晚临出门时,林逋娘塞给他。他要上岸去买几个烧饼。林家买不起好吃的,但是再穷,也不能让准儿媳妇饿肚子。他刚要起身,却又猛地停住。他感到背后有一股凛凛的寒意,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的心直往下沉,缓缓转过身子去,一眼看见,就在岸上的一间临河的茶馆里,一双阴郁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林老三身子歪了歪,差点没栽进河里去。他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口中喃喃地吐出三个字:

“大官人……”

这时,船舱里的若萱身子一抖,也醒了过来。这一整夜,若萱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是在天色即将放亮前,才支撑不住合上了眼睛。其实她根本就没睡踏实,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一只闪着寒光的大铁钩,一直朝她逼过来,虽然无声无息,却逼得那么坚定不移。不,其实这不是钩子,而是一双眼睛,是那黑色的眼珠子变成了钩子,这副钩子所连着的面孔,是那样熟悉。醒来后的若萱惊慌地四处扫视着,很快,她便和林老三一样,目光死死盯住临河的茶馆,再也不能移开。

林老三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精心设计的私奔路线,怎么就轻易被韩大官人掌握了呢?其实林老三真是高看自己了,比起诸葛亮来,他还是差了不少。他也太小看韩大官人了,韩大官做生意那么多年,如果没有一副精于算计的头脑,怎么可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大呢?离开药香镇的路就两条,一条是陆路,一条是水路。若走陆路,若萱这样的娇弱女孩必定要雇佣马车。本镇就那么几家车马行,派人一打听,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坐马车。韩大官也早就断定他们不会乘马车,韩家是那几家车马行的大主顾,去那里雇佣马车,不是自投罗网吗?若萱是个聪明人的女孩,不会不想到这一点。那么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水路。药香镇地处江南水乡,几乎家家有船,趁着雨夜坐船远行,既方便,又隐蔽,乃是上策。但是这也难不倒韩大官人。药香镇通往远方的水路就一条镜溪,只需派人在镜溪两岸的要埠堵截就是了。他和夫人兵分两路,一个奔镜溪上游,一个奔镜溪下游。韩大官人合计了一下,自己选择了奔下游。一个人若是打算快点逃向远方,顺水流而行不是更快吗?他找了一个老船工打听了一下,一条满载的小木船,一夜顺水摇橹不停,最多能划到哪里,那个老船工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一个地名:丰谷镇。于是韩大官人便只须乘着马车,在天亮前赶到丰谷镇,挑了间斜对着河道的茶馆,要上一杯清茶,在此静候就行了。

林逋和梅香也相继惊醒过来。他们立刻感觉到小船周遭紧张的气氛。很快,他们也像前两个人一样,盯上了那座临河的茶馆。林逋好一阵子才迫使自己相信,茶馆里的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并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叫了一声:

“大官人——”

然后,他手脚并用,从船舱后爬到舱前,拦在了若萱前头。他那本来就很白的面孔此时完全失去了血色,变得跟德兴纸坊刚刚漂出来的纸一样白。但他的眼神却十分镇定。他仰起头,坚定地盯着茶馆,继续呼喊着,声音有一点哑涩,带着一种别样的悲壮:

“大官人——”

韩大官却朝林逋摆了摆手,把林逋后面的话挡进肚子里。他背着手,缓步踱出茶馆,面无表情地对着林家的木船说:

“若萱,爹今天决不会强行绑你回去。爹想跟你说几句话,爹想告诉你,为什么会替你安排那桩婚姻。如果你听了爹的解释,还是坚持要跟林相公走的话,爹决不会阻拦你。”

林逋还想说话,若萱制止住他。她站起身,早有几名韩家的伙计从茶馆里抢出来。两名伙计一左一右抓住船身,使船稳稳地抵靠在岸边。另外两名伙伴抬来一块铺着红地毯的超宽跳板,一头搭在岸上,一头搭在船头。若萱踏上跳板,朝岸上走去。梅香打算上来搀扶,岸上的韩大官人一摆手,示意让小姐一个人上去。

很快,若萱便随着父亲走进茶馆。船上几个人的目光一直粘在若萱的背上,他们能看到,若萱父女面对面坐下,偌大个茶馆内空荡荡的,只有韩家父女二人。这时,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往常的此刻,正是茶馆顾客盈门之时,可是今日却再也见不到一个茶客,不用说,这个早晨,这个在本埠生意最好的茶馆被韩大官人给包了下来,所有的茶客都被挡在了外围。茶馆的外面停着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几名伙计笔直地候立在车旁,不用说,这是韩大官人来时的车驾。

雨,早就停了,天上那浅灰色的云块正在一点点散去,鲜红的朝阳正从远处连绵的青山间一点点升起来,白墙黑瓦,刚刚被雨水洗刷过的翠色柳叶,茶馆,河水,小桥,小桥上的人,小船,小船上的人,都成了红色,这触目惊心的红色直压得船上的林逋喘不过气来,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呼——吸——呼——吸——,一下一下,如冬日韩大官人家长廊上的穿堂风;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一声一声,如过年时村头社戏擂出来的重鼓。他感到喉头干渴,似欲冒烟,连眼睛也被灼红了。他感到他和若萱之间似乎隔着一层似云似雾的东西,事实上,早晨的河面上确实弥漫着一些轻雾,还有一些炊烟,这些烟云令林逋感到茶馆内的若萱变得那样缥缈,那样模糊,那样遥远。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声戏子清晨练嗓子时的唱腔:

“唉——何为比翼鸟,何为连理枝……”

林家小船上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就在林家小船不远处,一艘富丽堂皇的画舫正缓缓向茶馆驶来,那高升着的阔大白帆上,绣着一个三尺见方的“韩”字,不动声色,却又咄咄逼人。

船身陡然一颤,那是父亲和梅香动了下身子。林逋眼前一亮,一切突然清晰起来,因为他看到若萱走出茶馆,向着林家木船的方向走来。梅香兴奋极了,原本被朝霞映红的脸颊变得更红,她压低嗓门,声音虽然不高,语气却快活得如同河边柳梢上欢叫的早雀:

“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怎么样?怎么样?我小从服侍我们家小姐,我就知道我们小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怎么会就这么跟着韩大官人回去呢?林相公,恭喜您,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不过,我可要把丑话跟您说在前头,我们小姐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含着银匙来到这人世的,天上的仙女了不起吧?可天上的仙女未必比得上我们小姐,织女们还得在天上纺纱织布呢。能娶上我们小姐这样又有才又贤淑的女子,那是您修了多少世修来的福份,您以后可要对我们小姐好一点,不许欺负她,不许对她瞪眼,不许对她大声说话,不许……纳妾。嗯,要像梅香我一样侍候我们小姐,小姐叫往东,您不能往西,小姐叫学鸡啼,您不许学狗叫,小姐叫您上房,您不能爬树……喂喂,您听到没有?您发什么呆?还没瞧够我们小姐哇?待会儿小姐就坐着你们家的小船,光明正大地进你们林家的门喽,您还不有的是时间瞧?”

林老三也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一会儿瞧瞧若萱,一会瞧瞧儿子,一会儿又瞧瞧茶馆,心想,嘿,这一夜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若萱还不照样成了我林老三的儿媳妇?只要若萱成了我的儿媳妇,那韩大官人今后就成了我的亲家,那我林老三今后在韩府就不是从前的林老三啦,弄不好韩府的现任管家都得让位,让我林老三来干!

茶馆内,韩大官人仍跟刚才那样端坐在那里,端着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啜饮着。韩大官人带来的车驾、随从照样候立在茶馆外面,一匹马突然打了个响鼻,把一群栖落在屋顶上的麻雀惊得轰然而起,箭一般逃向远方。不知道为什么,若萱走得越近,林逋的心弦绷得越紧,他觉得若萱就是踩着这根心弦朝他走来,每踩一下,这根心弦就会铮地一下发出一声激响,仿佛一声激越的琵琶音一样。

若萱走到岸边,却没有上船,而是立在那里。她静静地望着林逋,一股潮水瞬间涌上她的眼眶,但很快潮水又退去。梅香惊慌地叫道:

“小姐,您,您这是怎么啦?”

若萱的嘴唇抖了几下,说道:“相公,请移步茶馆一叙。”

听得出,若萱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心情,以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林逋神情恍惚地站起身来,失魂落魄地朝岸上走。他的目光始终与若萱的目光粘连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与若萱朝夕相处,他早已与若萱心意相通,他能读懂若萱那看似依然平静的眼神下汹涌澎湃的浪潮,他能读懂若萱那娴静如昨的外表下沸腾煎熬的内心。林老三和梅香都看得呆了,大气不敢喘。梅香突然听见小姐在叫自己:

“梅香,请你也跟林相公一起来。”

梅香心想,叫我?小姐在叫我?没错,他们都上去了,我还留在船上干什么,我自然跟小姐在一起。她急忙站起身,向岸上跑去,却因为船身不稳,差点摔着,幸好林老三扶了她一把。林老三眼中的兴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换成了满眼惊慌,他一个劲儿地问梅香:

“怎么啦?怎么啦?这好好的,突然怎么啦?”

梅香哪里顾得上回答,急急忙忙跑上岸,向若萱和林逋追去,边追边喊:

“哎,小姐,来啦,梅香来啦!” xVacTnCmKFeMl1GMXoMxrVSKJg+d2mIXo5bxzDn4A+umY0f050SgWh6XcjoQra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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