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昱接受自己截瘫的现实，正是从这一次排泄开始的。但是，他仍然不愿意接受别人的侍候自己大小便——安队长帮助自己，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只能接受自己父母的帮助。每个人的婴儿时代，这种事情一般都由父母侍候，也许在潜意识里，侍候这种事情，父母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每次清理身上的秽物，他都会把柳凝丝赶得远远的。于是，柳凝丝和林昱的父母作了分工，柳凝丝负责采买、烧饭等活计，帮助林昱擦洗、排便等活儿则由林诗达夫妇包揽下来。

在心底，林昱非常希望米妮能陪在自己的身边。可是，自从米妮那天冲出医院大门以后，一直没有再来过。赵瑞芳夫妇难免在背后念叨，却都小心地避免在林昱的面前提起米妮，怕引起他的伤心。期间柳凝丝也想办法找来了米妮的手机号，试着拨打了几次，可是对方一直关机。奇怪的是，林昱也从不提及米妮，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了似的。为了帮助林昱排遣寂寞，柳凝丝把电脑搬进了病房，并且开通了无线上网。可是，林昱却从不登录自己创办的林氏词坛网站，以前他每天都会登录林氏词坛，查看米妮在上面发的连载。他只是在上面查看残疾人身残志坚创造一个个不俗成就的励志故事。

一个半月后，林昱终于坐上了轮椅。

这一天黄昏，柳凝丝推着林昱在与医院一墙之隔的湖边散步慢行。自从林昱能够坐轮椅以后，每天黄昏时推着林昱出来，已成了惯例。风光秀丽的糊畔，成了散心的最佳去处。糊边有一处花木繁茂的大花坛，柳凝丝一般会推着林昱从花坛的一端进去，一边享受着湖风的轻抚，一边在弯弯曲曲的花林间绕上几圈，再从花坛的另一端出来。

当他们走到一条垂着成片蔷薇花的通道入口时，不由得停了下来。在那同样挂满鲜艳蔷薇花的通道另一端，立着一个人，一个这段时间来大家都会时时想起，却又不敢轻易提及的人——米妮。米妮静静地望着林昱，那眼神因痛苦而变得那么亮，仿佛要刺进林昱的身体里去。林昱也朝米妮的方向望去，目光只在米妮的身上停留了一下，便越过她的头顶，射向她身后的天空。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明，仿佛茫茫的天空那般。

米妮望了林昱一阵，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柳凝丝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放下轮椅，悄然离开了蔷薇花廊。

米妮走到林昱面前，蹲了下来，脸颊贴在了林昱那盖着毛毯的腿上。

“对不起。”她的声音是那样无力，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做不到……”

林昱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几米开外的一束随风轻摇的蔷薇藤条上。而就在五十米外另一边的蔷薇花丛中，柳凝丝安静地坐在那儿，安静得如同一朵独自开放的洁白蔷薇。她的目光那么坦然，坦然得如同花缝间漏出的洁净天空。

林昱说：“你不必多说了，我都已明白了。那天你来了又走了，后来一直没有出现，我就都明白了。”

可米妮停不下来，她的泪水流了下来，哽咽着说：

“我想了很久，我天天都在想，我做不到，我说不服了自己……”

“你不必难过，你是对的。”林昱轻抚着她的发丝，“你来了以后，刚走的那几天，我的确想你想得厉害，的确在心里责怪你。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不该责怪你，错的是我。我已成了一个废人，我没有理由拖累你，你有权重新选择，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有权去做一个正常的女人。而这一切，我都无法给你了。”

林昱说着，双手捧起米妮脑袋：“去吧，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吧，不要有什么牵挂，努力朝前飞吧，不要回头，我会永远为你祈福。”

米妮早已泪如雨下。她仰起面孔，泪眼凄迷地望着林昱：

“你不是还有千年缘吗？你不是还有她吗？她不会丢下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对她很动心，你对那个千年缘很向往，只是不敢让我知道罢了。”

林昱苦笑道：“傻孩子，那个千年缘在我心中，的确像冰山上的雪莲那样圣洁，我承认，我曾经心动过。如果说，在你我相处的过程中，我有什么出轨行为的话，这是唯一的一次精神出轨。可是现在我知道，那圣洁的千年缘，注定只能是一场传说。我现在都成了一个废人，还有什么资格去追求什么千年缘？我的残废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先祖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林昱不配替他实现那传说中的缘分。我现在是个废人了，我既然不想拖累你，又为什么要去拖累凝丝呢？即使凝丝愿意，我也决不会去那样做的，因为我如果那样去做的话，那是一种自私，一种贪婪，一种自不量力，甚至，是一种恬不知耻。”

林昱的话，简直令米妮无言以对。良久她才重新开口道：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从上次安队长来过之后，我就想明白了，我要活出生命的质量来，比一般健康人更高的生命质量。许多残疾人身残志坚，取得了一般人没有取得的成就，他们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能？我打算继承宫队以及那些倒在文物保护战场上的先辈们的遗志，当一名轮椅上的文物保护者。我要摇着轮椅走遍全国，成立宫楷文物保护志愿队，呼吁人们都来保护文物，让破坏文物的家伙们无机可乘。我会把这看成一项神圣的事业，我会有许多朋友，所有的文物保护志愿者都将是我的朋友，我会过得很充实很快乐，你放心吧。”

“你会忘了我吗？”

“怎么会呢？这几年来，你带给我很多快乐，你也是我短暂的健康生命中，唯一经历过的女性，我生命那一抹最鲜艳最活泼的颜色，就是你画上去，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咀嚼，来回味，来珍藏，并且一直感谢你。”

“以后，我们还能做朋友吗？如果我想你了，允许我回来看你吗？”

“当然，我们已经在彼此的灵魂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这种印记是无法磨灭的。我们永远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林昱双手抓住米妮的胳膊，用力把她扶起来，“去吧，放心去吧。你的幸福，也是我的幸福，你的快乐，也是我的快乐。如果有一天能亲眼看到你找到称心的另一半，那将是我最大的满足。”

米妮一步一步朝后退去，那朦胧的泪眼依然死死盯着林昱，那目光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牛皮筋，一头连着她的身体，一头连着林昱的身体，随着彼此之间距离的增大，越拉越长，却长而不断。突然，米妮站住，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朝着林昱走来，站在林昱面前说：

“若萱陵所在地政府要建设若萱陵景区了，那里的领导昨天找到我，向我购买《千年未了情》的版权，还要请我当编剧，把《千年未了情》搬上舞台。虽然生活难以尽随人意，但是，我要把在剧中给千年缘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因为那不仅是林逋大词人和若萱的心愿，也是千千万万读者和我米妮的心愿。”

说着，她在林昱额上深深吻了一下，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五十米外另一边的蔷薇花丛中，柳凝丝依旧安静地坐在那儿。

一串脚步声，从花道的另一端传过来。这本该如小鹿一般轻盈活泼的脚步，此刻走得如此拘谨，笃，笃，笃……脚步由轻到响，又由响到轻，最后消失了，因为脚步停了下来，停在了柳凝丝的面前。

柳凝丝不用看都知道，是米妮走了过来。她缓缓地扭过脸去，米妮也正定定地看着她，那目光一向如春天的小鸟般飞扬俏皮甚至有几分放肆，此刻却充满了哀伤与沉重。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米妮先开了口：

“凝丝，你见过那幅画吗？”

“什么画？”

“就是藏在林昱家里的画，林逋大词人亲笔所绘。”

“哦，见过。画的是我的先祖若萱娘娘，她身穿淡黄色长衫，坐在湖边的垂柳下。他们都说，我跟我的祖先长得很像……”

“不，我说的不是这一幅，而是另一幅。”

“另一幅？”

“对，另一幅。”米妮有点诧异，“这两幅画是放在一起的，你没见到吗？”

柳凝丝摇摇头。她想起上次在林家，林家二老给她看画时的情景：

“那次我在林昱老家，林叔叔和林阿姨的确给我看过画。当时我看到，木匣中的确有两幅画。看完若萱先祖的画以后，林阿姨本来准备给我看另外一幅，可不知道为什么，林叔叔却岔开了话题，不让我看那幅画。当时我还在想，另外一幅画上，画的究竟是什么呢？”

米妮有点发怔，喃喃地说：“林叔叔为什么不让你看那幅画呢？”她忽然满脸绯红，直直地盯着柳凝丝，眼中散发着炽热的光芒，连语言也似乎变得那么炽热，“你知道吗，现在我才知道，在林昱，你，还有我之间，我才是多余的人。”

柳凝丝完全反应不过来：“你，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米妮说：“你如果看了那幅画，你就明白了。那幅画不是现在画的，那是一千多年前，林逋大词人所绘，是与你的先祖若萱娘娘的画像一起画的。那幅画上画的不是别人，正是林逋自己。可是，连林逋自己也不会想到，他的后人中，竟然有一位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就像你跟你的先祖若萱娘娘长得一模一样那样。你知道那位跟林逋先祖长得一模一样的后人是谁吗？就是林昱呀！这幅图像画于一千多年前，那个时候林逋先祖还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有林昱这样的后代呢。其实，那两幅画原本是一幅画，画的名字就叫做镜溪斜阳图，表达的是林逋和若萱二人的共同心愿——相伴在镜溪边，一起观赏镜溪斜阳。可惜的是，这个心愿终究没有能够实现。伤心之下，林大词人将这幅画裁成了两半。”米妮的话语中充满了热切的期待，“你说神奇不神奇？为什么林昱长得那么像他的祖先？你又为什么长得那么像你的祖先？没错，有点科学知识的人都知道，那不是什么穿越，那只是基因的力量，是基因遗传的巧合。但我此刻只想说，这是命，是神奇的命运之手，安排林昱和你降临到了人世，为的就是续先人的未尽之缘。将来把那幅镜溪斜阳图合二为一，实现老祖宗的心愿，就靠你和林昱了，你说是不是？”

柳凝丝终于弄明白了米妮的意思。她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

“米妮，我没有想过那么多。就算你所说的都是真的，我也不会去看那幅画。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林昱的，我不会去想什么千年缘，我心甘情愿去照顾林昱，跟缘分没有一点关系。你不要有什么牵挂，也不要有什么不安，放心离开吧，我代表林昱，也代表我自己，衷心祝福你。”

米妮完全没有想到，柳凝丝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张着嘴巴，像个傻瓜似的瞪着柳凝丝。一向伶牙俐齿泼辣嚣张的小母叉，在文静得如一泓秋水似的凝丝面前，竟然完全不知所措。过了一阵，她才像是被一根针刺了一下似的，突然神经质地冲着柳凝丝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噔噔噔跑开去，很快便消失在蔷薇长廊的深处。柳凝丝久久地朝着米妮消失的方向望着，望着。但她似乎又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的目光空洞而坚定……一阵湖风刮来，数十片花瓣犹如雪花似的纷纷扬起，又缓缓落下，洒在柳凝丝和五十米开外的林昱身上。

良久，柳凝丝站起身，绕过几丛花草，来到林昱身后，推起轮椅，沿着蔷薇花廊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她停了下来，闭上眼睛，长长地透了口气，说道：

“林昱，我想嫁给你。”

林昱仿佛对此早有思想准备似的。他笑了笑，说：

“谢谢，我不需要怜悯。”

柳凝丝绕到林昱前面，盯着林昱的眼睛：

“林昱，我说的是真话。”

林昱扬着脸，迎视着那双湖水一样透澈纯净的眼睛，说：

“我知道，你是想报答我，因为你觉得，我是为了保护你们家的祖陵而受的伤。可是宫队呢？所有那些为保护文物而献身的人士呢？”

“我们有缘在先，一千年前，我们就结了缘。我要陪你一起去看镜溪斜阳。”

林昱摇摇头：“那只是个美丽的传说。就算那个传说是真的，可我们之间有爱情吗？没有爱情，谈何婚姻？我理解你的一番苦心，为了报答我，你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可这跟当柳家的奴隶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先祖林逋在天有灵的话，也一定不会允许我接受你的这种做法。我们全家早就说过，保护若萱陵，是我们柳家的份内事，因为若萱陵也如同柳家的祖陵一样。所以，你完全不必觉得愧对于柳家，也根本无须产生一辈子报答柳家、一辈子侍奉我的想法，真的，请收回你的想法。我和我的爸爸妈妈都希望你将来能拥有自己的幸福，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柳凝丝一时语塞。 sUI+r6w4oZ2MuInAGD3+mXjw7VurEm8asANPAIoyoUDc3dajIdabukpGrqH97ju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