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妮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柳凝丝一起走进林昱的病房的。一路上米妮还在担心着怎么去应对病房中的吵闹场面，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病房里已经安静下来了。米妮和柳凝丝抵达病房门口的时候，刚才冲进去的几名医护人员正往外走。一名大夫边走还边对躺在病床上的林昱摆摆手：

“小伙子，想开点。你是读过大学的，道理不用我多讲。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是不是？得学会面对现实。”

林昱像根木头似的，静静地躺在床上，任凭别人说什么也不开口，仿佛失去了生命似的。林诗达两口了显然刚从惊慌失措中稍稍安下心来，一见到出现在门口的米妮，眼中立刻绽放出惊喜的光芒。赵瑞芳对着儿子喊道：

“昱昱，你猜，谁来啦？”不等儿子吭声，她便迫不及待地公布了答案，“是妮妮，妮妮来啦！”

可是，儿子并没有如她所期待的那样，表现出欣喜若狂的状态，而是仍旧像根木头似的，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气氛有些尴尬起来，赵瑞芳两口子那刚刚轻松弛了一点的心，立刻又收紧了。赵瑞芳的声音这么高，林昱不可能听不见，他也不会这么快就睡着，刚才他还在闹腾呢。

米妮怯怯地望着病床上的林昱，一时竟不敢朝前迈步，仿佛病床上躺着的，根本不是曾经和她同床共枕的恋人，而是一具随时会跳起身朝她张牙舞爪扑过来的木乃伊。直到身旁的柳凝丝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跟惊醒过来似的，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越往前走，粪便的气味就越浓，其实刚才在门口就已经嗅到这种难闻的味道了。不，别以为米妮是害怕粪便的臭味，吓住她的，是林昱此刻的状态。她的声音也有点颤抖，都不太像是从她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了：

“官人……林昱，我回来了。”

林昱的视线从缠满脑袋的纱布缝隙中射出来，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仿佛那天花板上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将他的目光拽住不放似的。其实刚才米妮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已经听出了她的脚步声。尽管米妮走得那样小心翼翼，但他对她的脚步声太熟悉了，那双脚几乎是长在他自己身上的。在排泄物拉到身上之前，他还是那样迫切地希望见到米妮，可是此刻，他的心，他的整个人都成了一块冰，绝望，伤心，沮丧，各种最不好的情绪结结实实堵满了他的心头。他不想见任何人，特别是熟悉的人，越是熟悉的人，越是让他觉得尴尬。道理很简单，在陌生人面前出丑，反正对方不认识自己，事情过了就完了，如果对方是一位熟悉的人，那可就不一样啦，对方会自觉地把你现在的丑态与过去的美好形象联系起来，弄不好还会像辛勤的蜜蜂传播花粉那样到处传扬。以前他林昱觉得自己在米妮从来都是那么强壮，那么干净，那么整洁。可是，此刻他却成了一个废人，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上学的时候，他曾经和同学们一起到敬老院慰问老人，看到那些瘫痪在床上的老人，他的心里充满了同情，没想到自己年纪轻轻，也卧床不起，自己怎么那么悲摧呀！

米妮轻手轻脚走到病床边，说：“林昱，没事，我来帮你清理。”

说着，米妮的手朝床单伸去。林昱却猛然尖叫起来：

“出去！出去！都出去！”

他的手紧紧抓住床单，手剧烈颤抖着。在他的尖叫下，米妮愣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见米妮仍不动弹，林昱的脑袋又猛烈撞击起枕头来，随着撞击，上半身也不断抬起砸向床体，喊出的声音更高，更尖厉，都有点歇斯底里的感觉了：

“出去！出去！快出去！”

林诗达夫妇一边摁住儿子，一边慌忙对米妮和柳凝丝说：

“他不想见你们，你们都先出去吧，快点出去。”

米妮和柳凝丝慌忙朝病房外退去。她们怔怔地站到门外，不知所措。

赵瑞芳一边摁着儿子的肩头，一边哭叫道：

“儿子，你听好，如果你不想活的话，我和你爸会死在你的前头！你信不信？”

赵瑞芳的这声喊叫起了作用，林昱一下子停止挣扎，但上半身仍然剧烈颤抖着。林诗达夫妇不敢撒手，依旧把他摁得紧紧的。

米妮一眼看到，刚才从林昱病房里出去的主治大夫，正从另一间病房里出来，走向医生办公室，便笃笃笃地追上去，一下子拦在大夫前面。她胸脯起伏，那不是喘息，那是一种紧张：

“大夫，他这辈子还能站起来吗？”

“你是指林昱吗？你是谁呀？”

“我是他女朋友。”

大夫看着米妮，眼神里有一种惋惜与不忍。片刻摇摇头：

“在爆炸事故中，他的第三胸椎的脊髓受到严重的横贯性损伤，造成伤者的高位截瘫。按照目前的医疗水平，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结果只能是这样了。或许将来医学技术发达了，他还会有站起来的一天。”

米妮眼巴巴地望着大夫：“那，那一天有多远？”

大夫叹了口气：“这可不好说，也许就在明天，也许我们这辈子都看不到。唉，姑娘，人生总是难免遇见风雨，面对现实吧。”

米妮颓然地靠在墙上。空气仿佛变得十分黏稠，仿佛变成了看不见的浆糊，让她呼吸得那么沉重，她直有一种溺水后无法呼吸的感觉。她是溺过水的。小时候有一次偷偷跟着几个小伙伴下到小区前的荷花池里，就溺过一次。现在，她就是这种感觉。只不过此刻令她无法呼吸的，不是水，而是绝望，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无法遏止的绝望情绪。她觉得自己在这片绝望的水中越沉越深。她想挣扎，却越觉得疲惫得没有一丝力气，那不光是身体的疲惫，更是心的疲惫。她只得任凭自己就这样沉下去，沉下去……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招呼：

“米妮，你可算回来了。”

米妮抬眼一看，安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面前，手中还提着一袋水果，“我刚好路过这里，顺道来看看林昱。你怎么不进去？你这是怎么啦？”

不知道怎么回事，米妮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流得那么汹涌，想止也止不住。她哽咽着说：

“安队……”

安队惊讶地说：“到底怎么啦？哭什么？发生什么事儿了？”

米妮摇摇头，呜呜哭出声，捂着嘴巴，踉跄着冲出走廊，直朝着医院的大门外冲去。

安队叫了几声：“米妮！米妮！”

但米妮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似的。安队困惑地望着米妮离去的背影，又瞧了瞧林昱的病房方向，撇了撇嘴，继续朝病房走去。还没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赵瑞芳嘤嘤的哭泣声。守在病房门口的柳凝丝见安队来了，打了声招呼。安队指了指里面，小声问：

“没事儿吧？”

柳凝丝眼圈红红的：“他拉在了身上，有点想不开。”

安队点了点头，推开病房门。林家二老还在摁着儿子。见安队进来，勉强打了声招呼。安队长放下水果，示意二老放开手。然后坐到床头，随手理了理林昱身上的被子，说：

“小林，听老哥说几句。如果老哥说完了，你还是那么绝望，那么老哥转身就走，以后再也不对你啰嗦半句。好不好？”

安队停顿了一下，他在观察林昱的反应。林昱仍旧那样躺着，仍旧那样一下一下地喘着气。安队继续说：

“小林，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你的心里很难过，身体变成这样，你没有心理准备，我们也同样难过。在我近三十年的从警生涯中，我曾经亲眼目睹过六位战友倒下，其中就包括不久前牺牲的老宫，有一战友还牺牲在我的怀里。从全国范围来讲，为与打击各种犯罪分子而付出生命代价的同志又有多少？他们都是英雄，因为他们倒在冲锋的道路上。是的，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和他们相比，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他们付出了生命代价，而我们还活着！”

因为激动，安队的声音提高了很多。不知不觉中，林昱停止了颤抖，连病房里的林诗达夫妇、病房门口的柳凝丝也被吸引住了。安队摸摸了脸上的那道疤，嘿嘿笑了笑，继续说：

“十年前，如果老锹那一铲砍得再狠点的话，我也早见阎王了。我们还活着，我们是幸运的。那些牺牲者难道不珍惜生命、热爱生命？不，他们和我们一样，也珍惜生命、热爱生命。他们之所以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就是想让活着的人生活得更加美好！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应该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否则，怎么对得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安队顿了顿，接着说道，“我还想说说活着的意义，人，为什么活着。当然，我可不是对你说教，我是个大老粗，你是个硕士生，读的书比我多多了，懂得的道理也比我多多了，我也知道，现在谈人为什么活着，太老掉牙了，但我仍然想谈一谈，我只是谈谈我自己的体会。”

安队当然不会等着林昱回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觉得，人是活在责任中的。对社会的责任，对家庭的责任，对亲人的责任，对朋友的责任，对同事的责任，对所有关心你的人责任。对社会的责任我就不说了，你读过大学，对这一点一定很清楚，你也做得很好，你已经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我只想说说你对你父母的责任。你以为的生命只属于你自己吗？不，你的生命，与你的父母是连在一起的。你的父母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如果你不珍视自己的生命，如果你不好好地活下去，你的父母能活得下去吗？就算能够活下去，他们能过得开心吗？”

一旁的赵瑞芳呜呜哭起来：“是啊，昱昱，安队长说得一点没错。如果你不好好活着，我们也不活了！”

两道亮晶晶的水线，顺着林昱的鬓角挂下来，那是林昱在默默淌泪。安队拈起他脑袋下的枕巾，替他擦了擦泪，继续说：

“既然我们还活着，那么，我们就要活出生命的质量来。生命的质量都是那些身体健康的人创造的吗？才不是呢？按照比例来说，残疾群体创造出的生命奇迹，比四肢健全者多多了。霍金全身瘫痪，连说话也不能讲，但他在科学上的成就却是在他病发后获得的。张海迪高位截瘫，可是却翻译和创作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身体残疾的人，更加能够唤醒生命的潜能。身体残疾的人，更加懂得珍惜生命。我想信，你也一定能唤醒更多的生命潜能，更加懂得珍惜生命，比一般人活出更高的生命质量来。”

不知不觉间，林昱停止了流泪。安队站起身，走过去关上病房的门，又回到林昱身边，说：

“来，小林，让我这个老大哥帮你一把。我有个弟弟，比我小七岁。小时候，我常为他洗澡。不幸的是，我这个调皮的弟弟偷偷下河游泳，十岁那年淹死在了护城河里。今天，就让我重温一回当哥哥的感觉吧。”

说着，安队慢慢掀起林昱的被子。林诗达夫妇不觉屏住了呼吸。他们看到儿子一动不动，任由安队摆布着，紧绷着的心弦才又慢慢松弛下来，一朵泪花溢出了林诗达的眼角。在门外凝神谛听的柳凝丝也松了口气。 emDSS9039Co8Glaq3CEDmVTuglw1qsy5eXd/cpO6GFZsTs9KCTkjjr814D3tsLF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