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飞机，米妮就乘上出租车，往医院急赶。这一路上，米妮成了一支离弦的箭，发射地点是她出发时的出租屋，目标当然是病床上的林昱。其实她何止是一支普通的箭，她不折不扣地成了一枚呼啸而出的火箭。那尾部喷薄的熊熊烈焰，其实是她内心那无法压抑的焦灼。她的心早已经飞到了林昱的身边，这速度，比她所乘坐的飞机快多了。之所以能飞得这样快，当然不外乎两种原因，一种原因是她对林昱的牵挂；还有一种原因，是她要追赶那个正在逃离他的世界。

但是，当这枚呼啸着的火箭飞到林昱身边时，却砰地一下，出人意料地掉落下来，确切地说，击落这枚火箭的，是毫不起眼的排泄物。

米妮赶到林昱身边时，正赶上林昱手术后的第一次排泄。在生活中，排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每一种动物都必不可少的生理现象，一般的动物都能够轻而易举解决这个问题。可是对于一位高位截瘫病人来说，排泄却是一件大事情，因为他们下身没有知觉，不能够像健康人一样准确地感觉到排泄的需要，所以经常会把排泄物拉在自己的身上，直到闻到臭气，才知道尴尬又发生了。对于第一次把排泄物拉到身上的截瘫病人来说，心理打击尤其大。

林昱正是因为闻到了臭气，才知道自己排泄了。当时，母亲赵瑞芳正在喂食他喝一点稀粥。手术后静卧了几个小时，他的气色恢复得不错，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当那股不太好闻的味道传进他的鼻子里时，他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那是来自自己的身体。赵瑞芳和林诗达两口子对望了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护士事先已经交代过他们了。赵瑞芳把粥碗放在床头柜上，柔声说：

“儿子，没事儿，我和你爸帮你擦洗一下。”

林昱这才知道，是自己拉了，自从满周岁以后，他还从来没有把那些脏物拉在身上过。他怔了一下，忽然领悟到什么，问：

“妈妈，我是不是瘫了？”

林诗达忍住心中的难过，说：“昱昱，没什么，你会好的，大夫说，你会好起来的。”

林昱的声音高起来：“不，你们别瞒我了！我一定是瘫了，我的下身没有知觉了，所以才会无法控制大小便！我不是傻子，我读过大学，我知道什么是截瘫，你们都在骗我！骗我！”

林昱越说越激动，嗷嗷吼叫着，一下一下抬起上半身，朝床上猛烈撞击，两只手也拼命在床上敲打着，那正在往林昱身体里输送药液的吊瓶，也被拽得激烈摇晃，直欲飞去。林诗达夫妇吓坏了，慌忙扑上去，从两边摁住儿子。两口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儿地说着那些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安慰话：

“昱昱，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赵瑞芳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伤心，说到后来再也忍受不住，呜呜哭出了声：

“儿子，别怕，有妈呢，妈妈侍候你一辈子！”

病房里乱成了一锅粥，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房门上的探视窗口处，有一张面孔正惊恐地朝里张望着，病房里的对话也明白无误地传到了外面，这张面孔，正是林昱日思夜想的米妮的。米妮恰巧在这个时候来到病房外，她浑身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似的，从头凉到脚。她怎么也无法把病床上这个缠满纱布的人，和往日活蹦乱跳的林昱联系起来！可是，这个可怕的人嘴里发出的，分明就是林昱的声音。因为惊恐，她的眼珠快瞪出眼眶了，双脚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实在没有勇气迈进病房里去。

她的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闻声而至的医生护士叫喊着：

“请让开！请让开！”

夺门而入的医护人员们把拦在门前的米妮撞得歪向一旁，米妮这才清醒过来，啜泣一声，捂着嘴朝走廊外跑去。因为跑得急，刚出住院部的大楼，便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个人一把拽住她，惊喜地叫道：

“米妮！”

被撞的人竟然是柳凝丝。她一安置好鲍翰林的骨灰，便着急地赶回医院侍候林昱。其实，她的身心已经疲惫到极点，但就算累死，她还是要朝林昱的身边赶。她在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侍候好林昱，是她这辈子不可推卸的责任。没想到还没进病房，她便见到了曾经在林家小院有过一面之缘的米妮。米妮看着柳凝丝，怔了怔，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我不能接受他，我没法接受他……”

柳凝丝一时没怎么听明白，或者说，已经听明白了，但心里不愿意相信：

“你——你不愿意接受谁？”

米妮依旧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仿佛受到极大的委屈似的：

“以前的林昱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不能接受他，我没法接受他……”

说完，她挣脱柳凝丝，又继续向外跑去。柳凝丝追上去，抓住她的袖子：

“米妮，你不能走！现在是他最痛苦的时候，他现在最需要你，你应该去安慰他！”

米妮挣扎着：“不，我做不到，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两个人的拉扯，引起附近保安的注意。柳凝丝连忙扶着米妮，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柳凝丝依旧将米妮的袖子抠得死死的，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从小长到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用力抓过一个人。她实在不愿意相信，米妮居然会是这样一个人。她更加愿意相信，米妮是一时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缓一缓，冷静下来，心里就能绕过这个弯子了。

“不，米妮，你不能走。他刚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他一醒过来就要找你，现在是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是他最亲近的人，谁也无法代替你，你的安慰，能给他最大的力量！”

米妮朝柳凝丝喊着，简单有点歇斯底里：“你难道不是他最亲近的人吗？你不是和他有千年缘吗？你为什么不去安慰他？是不是看他变成了现在这样，那千年缘就跟那天边的云一样，不声不响地飘走了？”

柳凝丝被米妮的样子弄得不知所措，抓着米妮的手也渐渐松开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劝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了，她瞧向米妮眼神里充满了惊异，这就是林昱的女朋友吗？一个女孩，看上去那么可爱，为什么会那样绝情？或许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米妮抹了一把眼泪，说：

“他的下半身没有知觉了，所以才控制不住大小便，他瘫了，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是这样吗？”

柳凝丝默然看着米妮，这等于是默认了。事实上也没有必要对米妮隐瞒什么，担心受不了这种打击的，应该是躺在床上的伤者才对。

柳凝丝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朝病房的方向走去。她的这个动作，倒让米妮停止了哭泣：

“你去哪里？”

柳凝丝回头深深地看了米妮一眼，眼中充满了失望：

“我去侍候林昱。我想告诉你是，其实我并不相信那个千年缘真的能延续下去。是的，自从我知道林逋的后人还活在世上以后，我的心中的确对林昱产生了一种感情，但那不是爱情，而是一种亲人般的眷恋，不仅眷恋林昱，也眷恋林昱的父亲、母亲，他们是我们柳家在世上的唯一亲戚。我相信林昱心中也一样。虽然我对林昱没有你所理解的那种爱情，但是，我依然要去侍候他。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他帮了我们家，他是为了保护柳家的祖陵才受伤的，我必须报恩。”

说完，柳凝丝扭转头，快步朝住里面走去，把米妮一个人留在原处。米妮站地身，怔怔地盯着柳凝丝那瘦削柔弱的背影无声地朝住院大楼移动着。以前米妮是见过柳凝丝的背影的，以前这秀美的背影曾在她的心中激起了如滚滚波涛般的醋意，可是此刻却是那样有力量，仿佛不远处花圃中的假山的一片瘦削的山石。

柳凝丝刚走到住院大楼的大门口，便听到米妮在后面叫了声：

“凝丝！”

柳凝丝回转头，见米妮直直地盯着自己。稍一犹豫，米妮说：

“我……和你一起去。”

说着，米妮抬起巴掌，揩了揩脸上的泪痕，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 tBp+didh/OOS3ve8YbxTFCrcWAKy+kkkSEWN4ERpiW6cqnaETTZwj/IFCvZQX/h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