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西方人的立场,《吃的美德》背后的哲学灵感无疑来自亚里士多德。不过,我逐渐意识到,如果我接受的是东方文化的教育,关于吃的美德的哲学灵感追溯回孔子同样很容易。
孔子与亚里士多德有一个共同的信念:生活得好的关键是美德,而举止得体是美德,这没什么可争论的。美德的培养,来自孔子所谓的“礼”,亚里士多德所谓的“习惯”。不管是礼还是习惯,都需要通过实践训练自己使举止得体成为本能。两位先哲意见相同的另一点是,他们各自提供了“中庸之道”的不同版本。所谓中庸之道,是指正确的行为方式几乎从来不是极端的,而是介乎其间。故此,举例来说,勇敢的美德要在怯懦与鲁莽这两个极端的中间去找。从本质上说,中庸之道就是适度。
但这一切跟食物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太多了。吃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关键部分,所以,围绕吃养成的习惯,有助于陶冶性情,影响我们的日常行为。一如我在《吃的美德》中所提出的,怎样吃,既反映了我们的行为方式,也塑造了我们的行为方式。
让我们先来看看孔子关于食物的一些观点,我想你在本书中能找到与之呼应的地方。孔子说:“君子食无求饱。”你或许认为,这是说孔子认为我们应该对食物没什么兴趣才好,但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与孔子哲学的其他部分并不吻合。正确的解释应该是,美德要求我们不做味觉欲望的奴隶。被自己胃口控制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自己的主人。
有德行的人用不着放弃享受美食,只是不依赖它。在恰当的时候享受美食,和就算没有美食也心满意足,是一回事。这就是为什么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的原因,只要不是口腹之欲的奴隶,为什么不能恰到好处地享受食物呢?这就是中庸之道的具体体现,它既不倡导沉迷于美食的愉悦,也不鼓吹苦行般地拒绝所有感官乐趣。
孔子似乎对自己宣传的“道”身体力行。他从不给自己设定饮酒的限制,但也从不喝醉。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他在齐国听到美妙的韶乐时赞美说“三月不知肉滋味”,这清楚地表明他平常是“知道肉味”的。是一场不同寻常的经历,让孔子对美食之乐感到麻木。而且,他对精美烹饪也很欣赏,因为他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还主张要仔细品味食物:“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食物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主要原因并不在于它有出色的品质。相反,良好的日常饮食,关乎正确准备良好食材,孔子在这一点上相当坚决:“食噎而谒,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孔子还崇尚按正确的比例吃东西,哪怕有丰富的食物,也只吃适当的分量。因此,“肉虽多,不使胜食气”。
孔子对饮食习惯的评论中,“不时,不食”这一点从当下西方的视角看来极为有趣,因为按“时令”而吃的观点,直到最近才在西方流行开来。由于工业化农业生产的出现,人们基本上不再熟悉“不同的食物在不同的季节上市”这个观念。现代农业技术和储存方式的进步,再加上国际航运,我们现在几乎能在一年的任何时候买到任何食材。一整代人成长起来,几乎不知道食物有“当季”这个概念。
在我看来,中国在这一点上并未迷失。我最近去中国旅行时发现,几乎所有的自助餐都提供“当季蔬菜”。在西方,只有时尚餐厅才能做到。在中国,我认为,食物当季供应恐怕是常识。我在《吃的美德》里谈到很多“时令是件好事”的内容,但我很高兴看到,这种饮食美德牢牢地扎根在中国的文化当中。
中国政府最近将“孔府家宴”(尽管通常而言,它并不属于中国的著名地方菜系)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重振了孔子与美食之间的联系。孔府家宴以山东地区的“鲁菜”为基础,同时受中原和淮扬饮食传统的影响。它的部分菜肴就是对哲学的实际演示。例如,孔子的思想倡导和谐,通常用汤作为例子来说明。汤里如果只有一种食材,往往乏味、无趣。口味的和谐需要差异,不统一。三鲜汤让这种假设变成了具体的现实,它将鸡、鸭、猪蹄同煨,造就了浓郁的肉汤。做好这道汤,需要对烹饪技术精妙掌握,从而又展现出从传统中耐心学习的美德。
然而,和谐需要多样性,意味着有时候不同的意见也是必要的。晏子批评齐景公的臣下据总是唯唯诺诺:“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所以,虽然我主要强调孔子、亚里士多德和《吃的美德》之间和谐的一致性,但有一点,我是无法认同仲尼先生的——“食不言”。
我是半个意大利人,在我们的文化里,吃往往体现了宴饮之欢的美德。围着一张桌子吃饭,是谈话的最佳时刻。吃是一种深刻的人文主义体验,它把所有人都带到了同一层面上:不管是国王还是农夫,所有人都必须吃东西。从中庸之道出发,显然可以推导出,在餐桌边保持沉默,跟边吃边扯着嗓子大呼小叫,同样不够得体。吃带来了对话的可能性,而《吃的美德》,就是邀你加入对话的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