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间里,一切的东西差不多都是静的,日光也静,田园也静,在篱边啄取食物的鸡,在池里游泳着的鸭,在檐前伏着头睡的狗,在污泞里滚着的猪……这一切也都是静的。这种静是广大的,悠远的,渊深的。这种静里面有着活气,有着欢悦,有着健康。这种静里面有着一种质朴而耐久的力量,这种力量会把乡村所受的一切灾害,剥削,被践踏,愚弄的不幸的总和加以将养和恢复。就和一个沉默而多力的舵工一样,他能够不动声色地抵抗着各种险恶的浪潮,而在赤褐色的脸上永恒地挂上微笑。
我们的家自从搬到柿园上以后,我们便在一种宁静以上的境界里面生活着。把乡村比做一个沉静而没有风浪的大海吧,那村外便真是象那大海的心脏一样了。那是静得多么可怕啊,白天里,阳光在柿叶上跳跃着,从这一叶移到那一叶;晚上只听见狗卵嫂家里的那只有病的母狗用着拖长的声音在悲鸣着,此外便只是沙沙的落叶,和卿卿的草虫所占领着的世界了。
我们有了很少的宾客,一若我们是被投掷着在一个荒僻的角落,而且被忘却似的。每月总有一次半次父亲孤单单地从县城上回来,脸上带着疲倦的,失望的神气,就象受了谁的鞭打一般。他的说话里面往往杂着唉声叹气,即使在他发笑的时候,他还是不住地在摇着头。他的两只眼睛很有神采,在眼梢有几条柳丝似的皱纹。嘴巴四周有了很丛密的胡子,这使他的半截脸变成为青色。他有很坚强的牙齿,脸色是黄而带病,头发却是鬈曲而漆黑。他的身体是很弱的,但他的高傲而不肯屈伏的性格强健了他。做着一回吃力的工作,他便喘不过气,却永远地在干着吃力的工作。担负着一件责任,他便寝食不安,却无时无刻地不在担负责任。他是畏烦噪,喜安静的,胆每回他只能够象个宾客似的在家中住了一二天,便又不得不到烦噪的城市上去。
他很容易发怒,但碰到他心平气和的时候,他却是特别可亲的,不过要碰到这样的时候,实在是很艰难。他是这样地易于发怒,那便在他短少的回家的日子上,他还免不了要时常向母亲发着脾气。有时他用着柔和的声调缓缓地在和母亲谈说这个谈说那个,象是很快乐似的。但忽然间他便会跳起身来,睁大着他的那对有权威的——甚至于是凶猛的——眼睛,用着霹雳的声音把母亲叱骂着,就和叱骂着一个无知的小孩一般。
差不多在他每次的回家,母亲总要受到一二场残酷的叱骂——好象他的回家的目的,便专为着回来叱骂母亲似的。这一点使我对于他觉得又是害怕又是嫌恶。有时,我抱不平地这样向着母亲说:
“阿姆,你怎样不敢和阿叔吵起来呢?他是多么横暴啊!他一点儿也不讲理啊!”
听了象这样的说话,母亲一定会用着她的有力的手挽着我的头发,把我推送到角落里去,这样地叫喊着:
“放肆!……你是什么事情也不懂的呀!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象你的父亲这样正直而且良善啊!你说他不好,你就滚去,不要做他的儿子就完了!你这绝种子啊!”
我觉得母亲是太软弱的,她太替父亲辩护了。
父亲很少和他的儿子们说话,他把他的说话的时间用去唉声叹气,或者用去拉长着声音在吟哦着。实则,他的那种吟哦,并不是在诵念着什么,只不过另是一种叹气的方法。有时,他独自个人在檐前走来走去,走了几个钟头,口里不住地嗯嗯晰晰在唱着。他的眼睛只是直视着,并不看人,他的脚步不缓也不急。象是有着一种节奏似的。我们在他的面前玩着,做着各种把戏,他一点也不注意我们,就象他是在另一个世界一般。
在这种状态中,有时,他忽而脸上挂着笑,象从梦中醒来似的。于是他会用着他的“重音”的口音,向着母亲和他的儿子们天真浪漫地说起一些有趣的故事,在每句说话之前重叠着许多的“这个”,“这个”,……。但这算是一种很特别的例外,平常他总是沉默着,沉默着,脸上露着忧愁而又气闷的神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