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冬夜,我在写作班和家长们交流了很长时间,等结束之后,才发现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我点开一看,都是明槿的妈妈打来的。
原来明槿和妹妹吵架了,妈妈束手无策。姊妹吵架是寻常小事,但这次姊妹俩为了电脑,竟然大打出手,妈妈当时仍在加班。妹妹偷袭得手后,把房间反锁不出来。愤怒的明槿横了心肠,锁住家中大门,拿着菜刀,打算破门而入,想教训令她难堪的妹妹。
我驱车到明槿家,只见明槿妈妈站在大门口,既无奈又焦急。她刚下班回家,却被明槿锁在了门外,她隔着窗户呼唤明槿,而明槿只是冷冷地响应,却不愿意打开家门,一心只想打开妹妹的房门。妹妹噤声躲在房间里面。这局面已经僵持两个小时了。
我透过窗户往内看,看见被愤怒吞噬的明槿,表情狼狈地对房门发火,拿着刀砍着、锯着、凿着、捅着,用各种手段对付房门,锁旁已经破了一个小洞,明槿透过小洞窥探妹妹房间的状况。
“明槿。”我拍打着窗户,隔窗呼唤她的名字。
明槿丝毫没有改变行动,既没有答应我,也没有转过头来,更没有停止动作。
“明槿,我是崇建。”我很缓慢地呼唤她。
明槿停止了窥探房内的动作,对着房门一阵猛凿。
“明槿,我是崇建。把刀子放下来。我不要你这样,这样会伤害自己。”我说话仍然缓慢。
“我不要!”明槿维持原来的姿势咆哮,头并未转过来,在愤怒的咆哮中,带着悲伤的眼泪,“反正也没人爱我,妈妈只爱妹妹。”
“你们两个都是妈妈的宝贝,妈妈怎么会不爱你?”明槿妈妈在窗边插话,试图让明槿了解实情。
我示意妈妈别说了。
因为妈妈内心一定很委屈吧!委屈的人此时解释,只会让另一个委屈的人衍生更多情绪。
“明槿,把刀子放下来。我不要你伤害自己。”
我一句一句地说,明槿没有再回应,只是专注地捣着妹妹的房门。
时间不断地流逝,夜渐渐地深了,明槿依旧紧锁大门,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这一段期间,她时而在客厅里踱步,时而对着妹妹的房门猛砍。我和明槿妈妈坐在门外,感受到妈妈的无助,因为单亲妈妈面对此种处境,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只能安静等待,并且断断续续地对明槿表达关心,要她将房门开启。我思索的并不是让明槿开门,这道门迟早会打开,而是明槿心灵的门该如何开启。
一个半小时之后,明槿踱步到厨房,将后窗打开,似乎要让窗户通风。
我解读明槿的行为,应该是想要结束此局面,又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下台才不会觉得自己认输了,因此不经意地将后窗打开,透露了她想要和解的信息。
明槿妈妈从后窗爬了进去。危机解除了,所有的复杂情绪如排山倒海而来。妈妈对着明槿吼着:“你杀我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杀呀!我们一起死吧!”
这不是事实,这只是明槿妈妈委屈、难过与愤怒之后的发泄。
小孩与大人都是人,都同样需要给予爱,需要时间消化一切。
明槿手上的刀子仍然紧握,也奋力地吼回来:“反正你也不爱我!反正也没有人爱我!”
妈妈把大门打开,让我进入家里。我站在明槿面前,这个女孩委屈地流着泪,倔强地杵在原地,脸上的愤怒、伤心与无助纠结在一起。
“好了,没事了。”我立在明槿面前,轻轻地安慰她。
“你这样不好,会伤害自己,我不要你伤害自己。”我重述了一次刚刚说的话。
“反正也没人爱我!”明槿带着愤怒,带着呼救的渴求,声嘶力竭地吐出这几个字。
“我知道你很生气,也知道你的委屈。”我专注地望着明槿,缓缓地告诉她,“我知道你有时感受不到妈妈的爱。”
明槿僵硬地站着,严肃的表情瞬间松了下来,眼泪与鼻涕泛滥在无助的脸庞上。
“你记得吗?上一次你向妈妈要钱,我曾经告诉你,‘爱’与‘期待’不同,你的期待失落了,并不代表你不被爱。如果你感受不到妈妈的爱,你可以感受我给你的爱吗?”我很稳定,很缓慢地说着这些话。
明槿这时放下手中的刀子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滴落。
“我很爱你呀!这是我曾经告诉过你的,我今天只是再提醒你而已。如果你可以感受我的爱,起码你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人爱你!”我依旧温和地说。
明槿突然抱着我,放声大哭起来。
我知道明槿用了很大的力气,想去证明、寻找一份爱,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我知道一个渴求爱的心灵,常常透过外在的事件去证明自己是否值得被爱。我看见的目标不是解决眼前的问题,而是如何从心灵给予力量。
即使头脑知道自己被爱着,心里时时涌出的各种情绪,也会被不确定的心绪骚扰着,不断以各种图像与事件冲击、质疑着爱的本质。我常告诉自己,我不需要多做些什么,只要不被孩子的情绪影响,只需要稳定地站在这里,让孩子感受到一份安定的力量,就够了。
“去睡吧!已经一点半了,明天还要上课呢!”我没有再跟明槿多谈发生的事,只是要她答应我,不能伤害自己与他人,并且送上深深的关心,才离开明槿的家。
虽然已经夜深了,但是我很欣慰事件和平地解决了。我知道作为一个陪伴的大人,能做的就是让孩子相信自己不会被放弃,让孩子相信自己值得被爱,其他的就交给时间吧!
记得2012年春天,家父发生严重的车祸,肋骨断了三根,身体严重虚弱。我在除夕夜清晨,将父亲送进医院急救,经检查才知道父亲脾脏破裂了,需要立即动手术。
冬季的北风在医院外呼呼地吼着,父亲躺在急诊室外的临时病床,嘴角不时渗出血来,身体一直在发烧,葡萄糖与血液同时输入父亲体内。我守候在父亲身旁,等待医院通知病床,也等待医生决定手术的时间,那真是个特别难忘的除夕。
明槿知道我在医院,趁着除夕到祖父母家过年的机会,全家人顺道来医院探望我。
我远远便看见明槿的身影,一别以往青涩的模样,显得淡定且大方。她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眼神透露出温暖的关心,离开前她伸开双臂,给我一个关怀的拥抱。明槿在我的耳边,轻轻对我说:“要加油啊!”
望着明槿离去的身影,我的心中充满复杂的感受……
如今听到妈妈来电告诉我她进入大学,那些陪伴明槿成长的记忆,我们曾经历的成长画面,如一幕幕电影在我脑海里播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