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很快就来到了自助取款机边上,从离开公寓到取完钱的整个过程还不足十五分钟。可是,取好了钱,他却不愿意回去了,至少是现在,这一刻,他不愿意回去。
这附近已经没有行人来往了,陪伴他的只有冷飕飕的晚风,时不时地朝他发起进攻。可是,他并不介意。
他靠在取款机边上的墙壁,缓缓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今夜是农历的十五,可是这儿的月儿,却好似残缺了般,扭捏着身躯,并不曾出现记忆中的圆。
月是故乡明。这里,本应是他的故乡,然而,这个故乡,只是二十年前的。如今,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和以远之间隔着一道巨大的横沟。那条黑暗阴冷的沟渠让他感觉惶恐。他知道,二十年之后的回来,他在以远,只是一个漂泊的异乡人。
每一次的沉思都让他感觉难受,几乎是如同刀绞一般的痛苦。可是,他又真切地无法停止这种思考。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了。他究竟在等待什么?他又究竟在期望什么?这些,他总是在飘渺与明晰之间不停地穿梭,直至自己都已无法分清。
他不愿再陷在这样的泥沼之中无法自拔了,他也明白这样的苦苦思索并无任何的意义。他赶紧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回到了公寓中。
房东拿到了钱之后态度明显改善了许多,拿出一份书写并不怎么规范的租房合同给他填写。这之间,周程也知道了房东姓张,他现在和老伴住在一楼。房东告诉他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打电话或下来找他们,但是除非是很紧要的事情,否则晚上十二点之后他们是要休息了的,不希望受到打扰。
周程连连点头应允着。其实,只要是屋子的配套设施不出问题的话,他也不会轻易下来找房东的。他并不喜欢房东说话的口气,还有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市侩的气息。
他到了楼上,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准备休息了。折腾了一整天,他也早就已经疲累。房东有给他提供了被褥,但是在这样的天气里都还显得单薄,而且四处透着发霉的味道。他打算天明再去买一床新的。
但是,那一晚,他是怎样都睡不安稳的。楼下的人家不时传出孩子的啼哭声,接着便是大人的怒骂声,此后又是孩子愈演愈烈的啼哭,终于是和大人的骂声陷入了喧闹的无限循环之中。
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特别是大人用着一口尖锐的方言骂着小孩的声音尤其让他无法忍受。那种方言,是周程从未曾听过的的,倒也不似以远的方言,他知道以远的方言没有那样尖锐。
他终究是在气恼和困乏中渐渐地睡着了,天明醒来之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窗帘未拉上,太阳已经晒得满屋子暖洋洋的了。
将那床发霉的被子掀到一旁后,他就赶紧起了床,该要出门了。
在公寓门口,他拦下了一辆摩托车,只告诉师傅带他到超市去。镇子上最大的超市名叫“最实惠放心超市”,上下共有两层。
知道了超市的所在之后,他却并没有急于去买被褥,他只是想先去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他不想每一次出来都要去做二轮摩托了,如果可能的话,他会尽量采用步行,事实上如果对道路熟悉的话,那一点距离是算不上远的。
他身上的钱并不许多,他也从来没有打算去动用养父留给他的那笔遗产。他不介意自己如今的生活有多么艰难,只要是凭借自己的双手努力生存着,那么怎样都是一种荣光。至少,在他的心中能够无愧。
决定来以远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没有名字,没有照片,没有其他更多的线索,他晓得这次回乡寻亲的过程会有多么坎坷。所以,他也不奢望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因此他便给自己设定了一年的期限。但是,这之前,他要在以远生活下去,他该要先找个活儿干,累点苦点他都不在乎。
穿梭在热闹的市集与繁华的街道中,他始终是平静着整个面庞,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四处拥来的人群。
街边商店的大音响正放着动感的流行曲,方才打扫干净的地面似乎都因为这种激荡而震颤起来。周程慢慢地在这些店铺门前挪步,只想看看他们是否是需要招人。
当然,那样的眼神在匆匆而过的行人之间是显得独特的,凡站在门口的店员们都会报以一个奇怪的眼神。他却忽然像是被电击到了那般,仓皇地将目光收回,加紧了脚步往前走去。
他不喜欢以远。这里的人,这里的事,都不是他所喜欢的。以远怎样都不可能让他觉得亲切,不可能让他像面对生活了二十年的莫树镇那样的熟悉。
他讨厌新的环境,因他不愿在二十年的熟识之后重又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进入另外一个全新的环境里。那里,他要面对更多的冷漠,面对更多的异样的目光。而他,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再去熟悉什么。
在一家鞋店门前,他停下了脚步。门口贴的招聘启事引起了他的兴趣。
“帅哥买鞋啊?”里头的店员热情地招呼着。
“不,不是,”他往前走近了两步,声音有些打颤,“你们这边是要招人吗?”
“哦,是应聘的啊?进来吧,我叫一下老板,他在吃饭。”
“诶,好。”
店员走到里屋去喊老板,周程便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很快,老板就出来了,嘴巴还没来得及擦干净,还有着明显的油渍的痕迹。
“是你要应聘的?”老板问道,说话的空档还细细地打量了周程一番。
“是,我是……”周程并没有正视着老板,还试图着低下头去。
“我们这是要招人卖东西的啊,”老板的话里似乎是已经有一些的不满了,“看你这样子应该不怎么会讲话吧?不会讲话怎么卖东西给客人啊?”
“可是,我,我……”他结结巴巴着,却不知道要怎么反驳老板的这一番话。
“那,那您这边有……”
他原本是想问老板是否还要其他打杂的人手的,但是他看到了老板并不和善的面庞,也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那不好意思了,打扰您了。”
但是,他不知道,那老板只是天生的那样的面庞,并非说老板人是怎样的不友善。可是,他只是太过小心翼翼,太过在意他人的一举一动,最终使自己变得愈加的过分谨慎。
“不好意思啊,可能我们这边真的不适合你,你再上别地儿看看吧。”
老板远远地说着,但是他已经听不细致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文凭不重要,只要有能力就能够走遍天下。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但错的并非是他这句话,只是他的性格一直地束缚着他,使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得到完全的释放。他的脖上,好似是有一根铁链,将自己绑缚在冰冷的石柱之上,怎样都无法挣脱。
可他不是一个甘于失败的人。他说过要靠自己生活下去,那他就一定不会食言。
已经是晌午时光了,他打算买了被褥,然后先回去一趟,顺道将路途熟悉一下。他的记忆力很好,任何东西只要看过一遍,就能够完全印在脑海之中。白天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记住了路,现在他可以很容易地凭借记忆回去了。
回去的时候,他看到隔壁又来一户人家了。一男一女大概是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然后就还带着一个小孩子。
房东的太太告诉他他们是新来的,他们在附近的工地上打工,暂住在这里。
不过奇怪的是,今天房东却不在。
“他上市区去了,”房东太太告诉他,“每个星期他都要上市区一回,去看看儿孙。”
“那您怎么不一起去呢?”他有些奇怪。
“我不行,我一坐车就晕,什么车都晕,”房东太太频频笑着,“我只等儿子有空了领着儿媳孙子回来看我。”
“那……真不好意思,还不知怎么称呼您呢?”周程忽然想起了还没有问房东太太的名姓。
“叫我陈姨吧。”|房东太太还是乐呵呵地笑着。
“那没事我就先下楼了,有事随时来找我啊。”房东太太扶着墙壁慢慢地下了楼。
“诶,您慢走。”周程在后头看着,仿佛从陈姨身上找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跟一个初次相识的人聊得这么多,那感觉就仿佛是遇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熟人般。
陈姨和房东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周程不明白像陈姨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人怎么会选择房东那样市侩的人。不过,这也不是他该要考虑的。
“您好,”他刚要进屋的时候,对门邻居突然同他说道,“我们是新搬来的,孩子比较顽,可能会有些吵,希望您可以多担待一些。”
对于周程而言,吵闹是难以容忍的,可是,当面前这些朴实的人在用着这样一种谦卑的语调同他对话的时候,他怎样都无法拒绝。他知道他们的的不容易。
“没,没关系,咱们隔着一道门,不会有太大声音的。
可其实,谁都知道,这座屋子的隔音效果是极差的。他所以那么说,只是为了要让邻居减少一些抱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