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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突然的决定

菲妮娅和奶奶在厨房里,两人正准备就寝。由于已经关照了纳扎尔·伊万诺维奇,这一回她们又未从里面锁上门。米嘉闯进去直扑菲妮娅,把她的喉咙紧紧掐住。

“快说,她在哪儿?她去了莫克罗耶,这会儿跟什么人在一起?”米嘉暴跳如雷。

两名女仆尖声大叫。

“嗳,我说,嗳,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全告诉您,什么也不隐瞒,”吓得死去活来的菲妮娅简直像在念绕口令,“她上莫克罗耶的军官那儿去了。”

“哪个军官?”米嘉问。

“她以前的那个军官,就是五年前扔下她一走了之的那个军官。”菲妮娅还是像念绕口令似的说得飞快。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松开扼住她喉咙的手。他站在菲妮娅面前,面无人色,一声不吭,但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别人刚一开口他就全明白了,连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能猜到。当然,可怜的菲妮娅此刻根本顾不上去观察他明白没有。米嘉闯进去时,菲妮娅坐在一只箱柜上,现在仍坐在那里,浑身瑟瑟发抖,两只手举在自己面前,像是在保护自己,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敢动弹,睁大了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米嘉。那时米嘉的两只手都沾满了血。在跑到这儿来的路上,他的手大概碰到了自己的脑门,想擦擦汗,所以前额和右颊上留下了殷红的血迹。菲妮娅可能马上就会歇斯底里发作,老厨娘则跳起来直勾勾地瞪着他,几乎失去了知觉,那神态活像个疯婆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了一分钟左右,然后下意识地在菲妮娅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他坐下来不是思前想后,而是因震惊而发呆,像得了破伤风似的肢体强直。一切都已明白如昼,他明明知道那个军官是怎么回事,是格露莘卡自己告诉他的,知道一个月以前那军官曾寄来一封信。就是说,此事滴水不漏地瞒着他已进行了整整一个月,直至那个新角登场,可米嘉对他连想也没去想过!怎么能连想也不去想呢?为什么他竟把这名军官给忘了?为什么听说这个人以后立刻把他抛在脑后?这便是摆在他面前的问题,真是怪事!此刻他回顾这一咄咄怪事,反倒禁不住后怕而手足冰凉。

但是他忽然像个斯文懂事的孩子,温和柔顺地跟菲妮娅交谈起来,似乎完全忘了刚才是自己把她吓成这样,还说了那么多伤害人家的话。他甚至开始盘问菲妮娅,并且问得异常精细,就他目前的状态来说实在令人惊异。而菲妮娅虽然慌乱地看着他沾满了血的双手,却也爽快得出奇地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甚至有点急于把“千真万确的实情”向他和盘托出。渐渐地,菲妮娅开始欣然坦陈所有的细节,完全不想折磨他,而是由衷地竭力想讨好他。菲妮娅把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一五一十通通告诉了他,包括拉基津和阿辽沙的来访,包括她菲妮娅奉命一直在放哨守候,包括太太出门的全过程乃至她开窗喊话要阿辽沙向他米剑卡致意,要米剑卡“永远记住我爱过他一个小时”。

米嘉顿时莞尔一笑,他惨白的两颊泛起了一点血色。这时,菲妮娅已经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好奇会引起什么后果,她对米嘉说: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的手上全是血!”

“是的。”米嘉茫然答道,心不在焉地看看自己的双手,旋即忘了此事,也忘了菲妮娅的问话。

他重又陷入沉思默想。他闯进来以后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刚才他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份恐怖渐渐消散,但是看得出,他已被一种全新的、不可动摇的决心所控制。他霍地站起来,若有所思地一笑。

“大爷,您怎么会弄成这样的?”菲妮娅再次指着他的手说,——语气中充满了同情,仿佛此时她是最体贴米嘉及其不幸的人。

米嘉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是血,菲妮娅,”他说时露出奇特的表情望着那名侍女,“这是人的血,上帝啊,为什么要流血?可是……菲妮娅……那儿有一堵围墙,”他眼睛盯着那侍女,好像在出一道谜题让她猜,“一道高高的墙,样子非常可怕,不过……明儿天一亮,‘太阳飞起来’的时候,米剑卡会跳过这堵围墙……。菲妮娅,你不明白那是一堵什么墙,这不要紧……反正明天你会听说的,那时就全明白了……现在让我们道别吧!我不打搅你们了,我要引退了,我懂得怎么引退。好好过吧,我的欢乐……既然爱过我一个小时,那就永远记住米剑卡·卡拉马佐夫……。她不是一直管我叫米剑卡吗?你可记得?”

说完这番话,他便走出厨房。可是菲妮娅见他这样出去,几乎比刚才他杀气腾腾闯进来的时候更加害怕。

十分钟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来到年轻的公务员彼得·伊里奇·别尔霍津家里,白天米嘉用手枪作抵押就是向他借的钱。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半,彼得·伊里奇在家里喝足了茶,刚刚重新穿上常礼服,准备去“京都酒店”玩一会台球。米嘉在门口抓住了他。他见米嘉脸上沾着好多血,惊呼道:

“上帝啊!您怎么啦?”

“我来取回我的枪,”米嘉说得很快,“我把钱带来了。非常感谢。我要赶时间,彼得·伊里奇,请快一点。”

彼得·伊里奇越来越纳罕:他忽然看到米嘉手中握着一大把钱,特别奇怪的是他拿着钱走进来的那副神态,任何人都不会这样拿着钱走到别人家里去:右手握着所有的钞票举在自己面前,仿佛要让所有的人看到。公务员雇用的一名小厮在前厅遇见了米嘉,据这名小厮后来说,他就是这样拿着钱走进前厅来的,可见在街上他也一直这样右手拿着钱举在自己面前。钞票都是面值一百卢布的闪色纸币,他却用血迹斑斑的手拿着。

事后过了很久,有人曾问过彼得·伊里奇,当时米嘉手里拿着多少钱?这位公务员回答说,当时光凭目测很难说出个准数,可能有两千,也可能三千,反正那一沓子“相当厚”,当不在少数。“至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本人,”彼得·伊里奇同样在事后提供的证词中说,“也像掉了魂儿似的,但没有喝醉,而是处于一种狂喜的状态;他非常心不在焉,同时又像聚精会神的样子,这话怎么说呢?他似乎在思索,想要解决什么问题,却无法作出决定。他非常匆忙,答话生硬,极其反常,好几次在短时间内给人的印象好像他根本没有遇到什么不幸,反倒挺高兴的样子。”

“您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究竟出了什么事?”彼得·伊里奇大惊失色地打量着这位客人,再次问他,“您这样浑身是血,是不是摔伤了?您自己瞧瞧!”

他抓住米嘉的胳膊肘,让客人站到镜子前面。米嘉看见自己脸上满是血污,打了个寒战,恼怒地沉下脸来。

“唉,见鬼!好像还乱得不够似的,”他愤愤然嘟哝道,同时很快把钞票从右手换到左手,抽风似的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但手帕上也全是血(这正是他用来给格里果利擦脸的那方手帕),几乎没有一处是白净的,并且不单单已开始变干,而是被揉作一团板结后展不开了。米嘉气呼呼地把它扔在地上。

“唉,真是见鬼!您这儿有没有什么布条之类的东西……让我擦一下……”

“这么说,您只是蹭了什么地方的血,您自己没受伤吧?那么最好还是洗一洗,”彼得·伊里奇说,“那儿有洗手盆,我给您倒水。”

“洗手盆?好……可是这东西我该搁哪儿呢?”他现出古怪透顶的困惑表情,向彼得·伊里奇示意自己指的是手中的一把百卢布大钞,同时用疑问的目光望着主人,仿佛彼得·伊里奇应当决定米嘉该把自己的钱放在什么地方。

“揣在衣兜里,或者先放在这儿桌子上,丢不了。”

“揣在衣兜里?对,揣在衣兜里。这样很好……。不,听着,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大声说,好像一下子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走了出来。“听着:咱们先把这件事了结,就是有关手枪的事,您把那两支枪还给我,这是给您的钱……因为我非常非常需要……而且时间,时间一点也没有了……”

说着,他从一沓钞票中取出上面的一张百卢布大票,把它递给那位公务员。

“我可拿不出这么多的找头,”彼得·伊里奇说,“您有没有小一点的票面?”

“没有,”米嘉说,同时又看了看那一沓钞票,好像究竟有没有票面小一点的他自己也不太有把握,还用手指捻开上面的几张验证一下,“没有,全是这样的。”他补上一句后又用疑问的目光望着彼得·伊里奇。

“您哪儿来这么多的钱?”彼得·伊里奇问道,“请等一下,我打发我的小厮上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里去跑一趟。那家铺子很晚才闭市,问问他们能不能把钱破开。喂,米沙!”他向前厅里叫了一声。

“去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妙极了!”米嘉欢呼雀跃,似乎想到了一个什么主意。“米沙,”他转向走进来的小厮说,“你到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里去告诉他们,就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向他们致意,待会儿他自己也要去的……。对了,听着,听着,吩咐那边在他去之前准备好香槟,要三打吧,就像那一回去莫克罗耶一样装好……。那一回我向他们要了四打,”他忽然转过来对彼得·伊里奇说,“他们知道,你放心,米沙,”他又转向小厮,“听着,还要干酪、法国鹅肝酱馅儿饼、熏鲑鱼、火腿、鱼子酱,反正什么都要,他们那儿有什么全要,就匡那么一百卢布或者一百二十,跟上回一样……。还有,听着,别忘了零嘴甜食,糖果啦、梨子啦,西瓜要两三只,或者四只——不,西瓜一只够了,可是巧克力、果汁糖、乳脂糖——总之,那时候他们装在我坐的马车上送到莫克罗耶去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少,还要三百卢布的香槟……。这一回要跟那时完全一样。你得记住,米沙,如果你叫米沙……他不是叫米沙吗?”他又转而面向彼得·伊里奇。

“等一下,”彼得·伊里奇插话了,他一直在观察米嘉的举止言行,越来越感到不安,“您最好还是自己去告诉他们,要不然他会把话传错的。”

“他会把话传错,我看也是,会传错的!喂,米沙,我还想为差你办这件事吻你呢……。只要你不把话传错,我赏你十卢布,快去……。香槟,要紧的是让他们把香槟搬出来,还有白兰地,还有红葡萄酒、白葡萄酒,什么都要,跟上回一样……。他们知道上一回都有些什么。”

“请您听我说!”彼得·伊里奇已经不耐烦了,“我说:让他去跑一趟,把钱破开,再关照他们别关门,旁的您自己对他们说去……。把您的钞票交给他。走,米沙,快去!”彼得·伊里奇似乎故意尽快把米沙打发走,因为那小厮站在客人面前,瞪出一双眼睛瞅着他血迹斑斑的脸和手,还有握在他哆嗦的手中的一沓钞票,又纳罕又害怕,张开嘴巴站在那里直发呆,对于米嘉吩咐他的那么多名堂,恐怕没听懂多少。

“行了,现在我带你去洗一下,”彼得·伊里奇正色道,“您先把钱放一放在桌上,或者揣在衣兜里……。对,跟我来。把上衣脱掉。”

他动手帮米嘉脱下常礼服,忽然又惊呼起来:

“瞧,您的上衣也全是血!”

“不……没那么多。只是袖子上有一点点……。还有这儿放手帕的地方。那是从兜里渗出来的。刚才我在菲妮娅那儿坐了一会,正好坐在手帕上,所以血渗了出来。”米嘉当即作了解释,那种天真单纯的样子着实令人费解。彼得·伊里奇听了以后直皱眉头。

“您准是闯了什么祸;八成是跟什么人打了一架。”他嘀咕道。

两人站在洗手盆前。彼得·伊里奇提着水壶给他倒水。米嘉一味匆忙,也没好好用肥皂先在手上搓出泡沫。(他的手在发抖,这是彼得·伊里奇事后追忆起来的。)彼得·伊里奇马上要他多抹些肥皂好好擦洗。在那一时刻,他好像拥有某种影响米嘉的力量,这种影响越来越明显。这里不妨提一下:这位年轻的公务员不是胆小怕事之辈。

“瞧,指甲下面没有洗干净;行了,现在擦您的脸,这儿:两边鬓角,耳朵旁边……。您就穿这件衬衫出去?您要上哪儿?瞧,右边的袖口上全是血。”

“对,是血。”米嘉瞧着衬衫的袖口说。

“把内衣换了吧。”

“没时间。我可以这么办,您瞧……”米嘉仍然显得那样天真而又毫无戒心,他用毛巾擦干了脸和手,正在穿上常礼服,“我可以把袖口翻上去,穿在上衣里面就看不出了……您瞧!”

“现在告诉我,您究竟闯了什么祸?是不是跟谁打架了?又是在酒店里,像上回那样?莫非又是跟那个上尉,像上一回那样打了他,还揪住胡子把他拖到门外?”彼得·伊里奇带着埋怨的口吻回忆道,“这回又揍了谁?……或者杀了什么人?”

“胡思乱想!”米嘉说。

“什么胡思乱想?”

“别瞎猜,”米嘉说着,忽然淡淡地一笑。“刚才我在广场上把一个老婆子压死了。”

“压死了?老婆子?”

“老头儿!”米嘉直盯着彼得·伊里奇的脸,像对聋子那样冲他大叫,一边笑着。

“唉,见鬼,一会儿压死老婆子,一会儿压死老头儿……。您是不是杀了什么人?”

“我们讲和了。先是吵了起来——后来讲和了。在一个地方。客客气气分了手。一个傻瓜蛋……他饶了我……现在肯定已经饶了我……。要是他站得起来,恐怕饶不了我,”米嘉冲他挤了挤眼,“不过我对您说,甭再提了,听见没有,彼得·伊里奇,甭再提了!……这会儿我不想谈这事儿!”米嘉坚决刹住这个话题。

“我是劝您不要动不动就跟人家干起来……那回跟上尉也是为了一点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今天您又跟什么人打架了,现在又急着去寻欢作乐——这就是您的全部性格。三打香槟——带这么多要上哪儿去?”

“着哇!现在把枪拿来!我真的没有时间。很想跟你聊聊,亲爱的,实在没有时间。再说,今天已经太晚,不该聊了。啊!我的钱呢?我把钱放哪儿了?”他惊叫一声,开始掏身上的一个个衣兜。

“您自己放在桌上的……不是在这儿吗!难道已经忘了?您也太不把钱当回事儿了。这是您的枪。真奇怪,傍晚五点多钟您还用它们押了十卢布,可现在您一下子就有了好几千。恐怕有两三千吧?”

“大概有三千。”米嘉笑了起来,同时把钱往裤子的边兜里塞。

“这样会丢失的。莫非您掘到了金矿?”

“掘矿?金矿?”米嘉扯开嗓子高喊,并且放声大笑,“别尔霍津,您愿意去找矿吗?本地有一位太太马上可以拿出三千卢布,只要您去。她还把这笔钱给我,一个劲儿地劝我去,她简直迷上了金矿!知道霍赫拉科娃吗?”

“不熟,可我听说过,也见过。难道是她给了您三千卢布?有那么大方?”彼得·伊里奇不大相信。

“明天,当太阳飞起来,永远年轻的福玻斯 飞起来赞颂上帝的时候,您去找她,找霍赫拉科娃,您自己问她:她是不是给了我三千卢布?您可以去打听。”

“我不了解你们的关系……既然您说得这么肯定,这表明她确实给了……。钱您已经到手,可是您不去西伯利亚找矿,却在这儿乱花那三千卢布……。现在您到底要上哪儿去,啊?”

“去莫克罗耶。”

“去莫克罗耶?现在是夜里!”

“想当初兴冲冲,到如今一场空!”米嘉没头没脑地说。

“怎么能说一场空呢?兜里揣着好几千,还说一场空?”

“我说的不是钱。让钱见鬼去吧!我说的是女人心:

女人善变,女人轻信,

女人女人,难改劣性。

我同意尤利西斯 的话,这是他说的。”

“我不懂您的意思!”

“难道我喝醉了?”

“没醉,可是比喝醉更糟。”

“我精神上醉了,彼得·伊里奇,精神上醉了,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您这是干什么?给枪装上弹药?”

“给枪装上弹药。”

的确,米嘉打开匣子取出手枪,再打开牛角火药筒,把火药很仔细地抖进去并且塞紧。然后他取一颗子弹,在推入弹膛之前,先夹在两个指头中间对着烛光举起来。

“您看子弹干什么?”彼得·伊里奇好奇而又不安地注视着他的举动。

“没什么。好奇罢了。要是你忽发奇想准备把这颗子弹射进自己的脑壳,你在装弹药的时候就不想看看它吗?”

“干吗要看它?”

“它要钻进我脑壳里去了,看看它是什么样子不是挺有意思吗?……不过,我这是瞎说一气,一时的胡想。现在干完了,”他把子弹推入弹膛,再用填絮塞紧。“亲爱的彼得·伊里奇,那是胡话,全是胡话,可惜你不知道这有何等可笑!现在给我一张纸。”

“给你纸。”

“不,要平整、干净、可以写字的。对。”

米嘉从桌上拿起一支墨水笔,很快地写了两行,把一张纸对折再对折后塞进背心小兜。他把两支枪放进匣子锁好,双手捧起匣子。然后对彼得·伊里奇看了一眼,露出持续很久、若有所思的笑容。

“现在走吧。”他说。

“去哪儿?不,等一下……。您大概想要把那颗子弹送进自己的脑壳……”彼得·伊里奇心神不宁地说。

“子弹的事你别当真!我要活下去,我爱生活!这一点你可记住了!我爱金色鬈发的福玻斯和他火辣辣的光明……。亲爱的彼得·伊里奇,你懂得引退吗?”

“引退?”

“让路。给可爱的人和可恨的人让路。使可恨的也变成可爱的,——这便是让路!并且对他们说:上帝保佑你们,走吧,打旁边走过去吧,而我……”

“您怎么样?”

“到此为止,咱们走吧。”

“说真的,我要去报警,”彼得·伊里奇望着他说,“要他们阻止您出城。您这会儿去莫克罗耶干吗?”

“那儿有个女人,一个女人,你知道这一点已经足够了,彼得·伊里奇,别的什么也不要问!”

“听着,您虽然野性未脱,可我一直喜欢您……所以我才担心。”

“谢谢你,老弟。你说我野性未脱。野性,野蛮人的脾性!这正是我一向所说的:到处是野蛮人,野蛮人!啊,米沙回来了,我已经把他给忘了。”

米沙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拿着一把破开的钞票,他报告说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里已“大起忙头”,正在张罗酒、鱼、茶——很快便可一切就绪。米嘉拿起一张十卢布的钞票还给彼得·伊里奇,还把另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扔给米沙。

“不准您这么干!”彼得·伊里奇厉声说,“在我家里不准这么干,再说,这会把他惯坏的。把您的钱藏好,放在这里,干吗胡花乱扔?到明天钱不够了,又会来向我借十卢布。您干吗全塞在边兜里?哎,这样会丢失的!”

“听着,亲爱的朋友,咱们一块儿去莫克罗耶好吗?”

“我去那儿干吗?”

“听着,要是你愿意,我马上开一瓶,咱俩为活着干一杯!我想喝,特别想跟你一块儿喝。我从没跟你一起喝过酒,不是吗?”

“可以上酒店去喝,咱们这就走,我自己也要上那儿去。”

“没时间上酒店,还是在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里喝吧,那儿店堂后面有间屋子。要不要我让你猜个谜语?”

“可以。”

米嘉把刚才那张纸从背心小兜里取出来,展开后递给他看。纸上用很大的字体清楚地写着:

我要为一生处治自己,我要处治自己的一生!

“我一定得去报警,我马上就去。”彼得·伊里奇看过后说。

“来不及了,亲爱的,咱们去喝一杯,走!”

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坐落在街角上,与彼得·伊里奇家几乎只隔一栋房屋。那是本城最大的食品店,老板是富商,店铺本身也相当不错。凡是首都任何一家店里有的这里都有:各类食品、“叶里塞耶夫兄弟公司分装”的瓶酒、水果、雪茄、茶叶、食糖、咖啡等等。店堂内经常有三个人站柜台,另有两名小伙子送货。虽然我们那一带变穷了,大地主们纷纷外迁,贸易衰落,可是食品行业依旧繁荣,甚至有一年比一年红火的趋势,因为需要这类商品的顾客有增无减。

铺子里的人正焦急地等候米嘉光临。这家铺子记得太清楚了,大约三四个星期以前,他也曾这样一下子买走各种食品和酒类价值达几百卢布,付的是现金(当然,对他决不会赊账)。他们记得,那一回他手里也跟今天一样握着厚厚一沓百卢布大钞,花起钱来真是挥金如土,连价也不问,根本不考虑、也不愿考虑他要那么多的食品、酒类以及其他东西干什么。后来全城议论纷纷,说那一回他带着格露莘卡去莫克罗耶,“一夜之间加上随后的一个白天一下子花掉三千卢布,狂欢归来连一个子儿也不剩”。那一回米嘉雇了一大帮子吉卜赛人(当时正在我们那一带安营),他们在两天内从醉醺醺的米嘉那里连诳带诈弄走了数不清的钱,喝掉了数不清的昂贵好酒。人们嘲笑米嘉,说他在莫克罗耶用香槟猛灌那些泥腿子庄稼汉,请乡下姑娘和娘们吃糖果、法国鹅肝酱馅儿饼。在我们城里,尤其在酒店里,人们也拿米嘉的不打自招开心(不是当面笑他,当面取笑他可不是闹着玩的):当时他曾在公开场合坦白承认,格露莘卡为那次“惊天动地之举”对他的嘉奖,只是“让他吻了一下她的脚,其余什么也不让”。

米嘉和彼得·伊里奇走近铺子时,发现门口已备好一辆马车,毡毯覆盖的车前套着三匹马,还挂着铃铛,车把式安德烈正等着米嘉。铺子里差不多已完全“配置好”一大箱货物,只等米嘉来到便可钉上箱板装车。彼得·伊里奇大为惊讶。

“你怎么连三驾马车也搞来了?”

“我在跑到你家来的路上遇见了他——就是那个安德烈,——我让他直接把车赶到这儿铺子门口。时间一点也不能浪费!上一回是季莫菲赶的车,这一回季莫菲已经在我之前载着一个魔女先走了。安德烈,咱们大概晚到多少时间?”

“他们顶多比咱们早到一个钟头,没准儿连一个钟头也早不了!”安德烈忙不迭应道,“季莫菲的车是我帮着套的,能跑多快我知道。他们的车跟咱们的不能比,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他们早到不会超过一个钟头!”安德烈劲头十足,这是个年纪不大的车把式,红头发,瘦瘦的,身穿紧腰长外衣,左胳膊上搭着一件粗呢大褂。

“只要晚到不超过一个钟头,给你五十卢布买酒喝。”

“时间我敢担保,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别说一个钟头,我看他们连半个钟头也早不了!”

米嘉尽管吩咐这样那样好像挺忙活,但他说话和下命令有点儿奇怪,东拉西扯,没有条理。一件事情开了个头忘了收尾。彼得·伊里奇认为有必要插手帮他一把。

“匡四百卢布,不得少于四百卢布,得跟上一回一模一样,”米嘉在发号施令,“四打香槟,一瓶也不能少。”

“你要这么多干吗?等等!”彼得·伊里奇急得直嚷,“这箱子是怎么回事?里边有些什么?难道这些东西值四百卢布?”

忙忙碌碌的店员立刻鼓动如簧之舌解释说,这只是第一箱,里边仅装半打香槟和“各种一开始就少不了的”熟菜、糖果等等。但主要的部分打包后,将和上一回一样另外装运,马上发送,也是一辆三驾马车,保证及时到达,“顶多只比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晚一个小时就能送到”。

“不得超过,不得超过一小时,果汁糖和乳脂糖尽量多装些;那里的女孩子都爱吃。”米嘉头脑发热地坚持着。

“乳脂糖倒也罢了。可是香槟干吗要四打?一打足够了,”彼得·伊里奇简直要生气了。他让铺子里的伙计削减购货数字,还要他们出示账单,总之不肯就此罢休。然而费了不少口舌他也仅仅为米嘉省下一百卢布。最后双方商定发送的全部货物不超过三百卢布。

“你们通通去见鬼我也不管!”彼得·伊里奇仿佛一下子想通了。“关我什么事?你自己的钱就自己扔吧,反正来得容易!”

“来,我的大总管,来吧,别生气,”米嘉把他拉到店堂后面的一间屋里去。“他们马上会送一瓶酒来,咱们喝一杯。跟我一起去吧,彼得·伊里奇,因为你够朋友,我喜欢这样的人。”

米嘉在一张小得可怜的桌子旁边的藤椅上坐下,那块桌布肮脏的程度简直无以复加。彼得·伊里奇将就着坐在他对面,香槟转眼就送来了。伙计问二位爷要不要来一点儿牡蛎,“绝对是极品的牡蛎,刚刚到的货”。

“去你的牡蛎,我不吃,我什么也不要。”彼得·伊里奇气呼呼地回绝了。

“牡蛎没时间吃了,”米嘉说,“这会儿也没有胃口。知道吗,朋友,”米嘉忽然动情地说,“我实在不喜欢这一团乱麻。”

“谁喜欢啦?买三打香槟请乡巴佬!这不是明摆着当冤大头嘛!”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精神状态。我的内心世界一片混沌,完全是一团乱麻……。不过……这一切都结束了,用不着再烦恼。太晚了,随它去吧!我的整个生活都是乱糟糟的,必须结束这种局面。我是不是尽说些没头没脑的怪话,啊?”

“你是在说胡话,不是怪话。”

“天上的主啊,赞美你!

我心上的主啊,赞美你!

这诗是过去某个时候从我心窝里冒出来的,这不是诗,是眼泪……是我自己做的……但不是在我揪住上尉的胡子把他拖出酒店的那阵子……”

“你怎么冷不丁提起他来?”

“我怎么冷不丁提到他?没什么!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扯平了,通通一笔勾销。”

“说实话,我老是不放心你的那两支枪。”

“枪也不值一提!喝吧,别胡思乱想。我爱生活,我太热爱生活了,爱得出了格。够了!为生活,亲爱的,为生活干杯!我为什么自得其乐?我浑,但我自得其乐。不过,我也苦恼,因为我浑并且自得其乐。我为造化之功祝福,我愿意为上帝和他的创造祝福,但是……必须消灭一条可恶的虫子,不许它再爬,不许它败坏别人的生活……。为活着干杯,亲爱的老弟!没有比活着更可贵的了!没有,不可能有!为生命,为一个女皇中的女皇干杯。”

“为生命,也为你的女皇干杯。”

两人各喝了一杯。虽说米嘉情绪亢奋,注意力也不集中,但总是带着一点儿忧郁,好像有什么无法排遣的烦恼沉甸甸压在他心上。

“米沙……进来的是你的米沙吗?米沙,亲爱的,过来,你把这一杯喝了,为了金色鬈发的福玻斯,为了明天的……”

“你干吗这样?”彼得·伊里奇悻悻地说。

“你就让他喝吧,我乐意。”

“唉!”

米沙喝了一杯,行个礼,就跑了。

“将来他会记住的,”米嘉说,“我喜欢女人,我喜欢!女人是什么?地上的女皇!我心中闷哪,闷得慌,彼得·伊里奇。还记得哈姆雷特是怎么说的吗?‘我心中闷哪,闷得慌,霍拉旭……啊,可怜的约里克!’ 也许我就是约里克。现在我正是约里克,以后是骷髅。”

彼得·伊里奇听着,并不说话,米嘉也不说了。

“你们这条狗是哪儿来的?”米嘉发现角落里有一条挺好看的黑眼珠小哈巴狗,漫不经心地问伙计。

“这是我们老板娘瓦尔瓦拉·阿列克塞耶夫娜的哈巴狗,”伙计答道,“白天她带来后忘记在店里了。还得把它送回去。”

“我见过一条跟它一样的……在团里……”米嘉在遐想中沉吟道,“不过它折了一条后腿……彼得·伊里奇,我想顺便问问你:你一生中是否偷过什么东西,有没有?”

“你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比如,有没有掏过别人兜里的东西?我不是说公家的财产,公家的财产人人都拿,你当然也拿……”

“去你的。”

“我是说私人的东西:直接从别人兜里、钱包里拿的,有没有?”

“有一回我偷了母亲二十戈比,那时我九岁,是从桌子上偷的。我悄悄拿了一枚硬币握在手心里。”

“后来怎么样呢?”

“也没怎么样。我藏了三天,觉得怪难为情的,就承认了,交了出去。”

“后来又怎么样?”

“自然给揍了一顿。你怎么?你自己有没有偷过?”

“偷过。”米嘉狡黠地挤挤眼。

“偷过什么?”彼得·伊里奇倒被激起了好奇心。

“偷了母亲二十戈比,那时我九岁,三天后交了出去。”说完,米嘉从座位上站起来。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是不是快一点出发吧?”安德烈从铺子门口喊了一声。

“齐了吗?这就来!”米嘉立刻紧张起来,“还得交代最后一件事……出发前让安德烈喝一杯伏特加!除了伏特加,再给他一小杯白兰地!这匣子(装手枪的)放在车上我的座位底下。向你告别了,彼得·伊里奇,别太记恨我。”

“明天你不是还要回来吗?”

“当然。”

“您是不是现在把账付了?”一名伙计赶紧过来问。

“噢,对了,账单!当然!”

米嘉又从兜里掏出那一沓钞票,数了三张百卢布大钞往柜台上一扔,急忙走出铺子。全体店员都跟在后面鞠躬相送,欢迎下次再来。安德烈刚喝下一小杯白兰地,干咳了几声爬到驭者座上。但是,米嘉刚要上车,冷不防菲妮娅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侍女跑得气喘吁吁,喊叫着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跪倒在他脚下。

“我的大爷,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可别伤害我家太太!是我把什么都告诉了您!……您也别伤害以前的那一位,他是最早的!如今他要娶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为了这个才从西伯利亚回来……。大爷,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可别伤害别人的性命!”

“啧啧啧,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下到那边去可要把事儿闹大了!”彼得·伊里奇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下全明白了,这下全清楚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马上把枪交给我,如果你还想做一个人的话,”他冲米嘉大声说,“听见没有,德米特里?”

“枪?别急,亲爱的,待会儿我会在路上把枪扔进水坑里去,”米嘉答道,“菲妮娅,起来,别趴在我面前。米嘉再也不会伤害别人,这个蠢材今后不会伤害任何人了。我想起来了,菲妮娅,”米嘉已经在车上坐好,忽然向她喊道,“刚才我倒是伤害了你,你就原谅我吧,行个好,原谅我这个混蛋……。你要是不原谅,那也无所谓!因为现在反正都一样!出发,安德烈,打起精神来飞吧!”

安德烈扬鞭出发,铃铛随之响了起来。

“向你告别了,彼得·伊里奇!最后的眼泪为你而洒!……”

“他没有醉,可是尽说些疯疯癫癫的话!”彼得·伊里奇思忖着目送马车远去。他本想留下来监督店伙把其余的货物和酒类装车,因为预感到他们会耍花招欺骗米嘉,但骤然间自己对自己发起脾气来,便啐了一口,径自到酒店里打台球去了。

“他是个十足的傻瓜,尽管人不坏……”彼得·伊里奇一路喃喃自语,“关于格露莘卡‘以前的’那个军官我也听说过。既然这个人来了,恐怕……。唉,那两支手枪!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又不是他的跟班!随它去吧!不会出什么事的。无非是一对嗓门大、胆儿小的空心好汉。喝醉了打上一架,打完了又重归于好。根本不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他说的‘引退’、‘处治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大概不会出什么事!他以前在酒店里喝醉后也这样大叫大嚷过上千次。现在他又没喝醉。‘精神上醉了,’——那些浑人就爱说些花里胡哨的话。难道我是他的跟班?他不可能没打过架,要不然怎么满脸是血?就是不知道跟什么人打架。到酒店里我去打听一下。他的手帕也全是血迹……。呸,见鬼!那方手帕还在我家的地板上呢……呸!”

彼得·伊里奇走到酒店时心情简直糟透了,他当即开始打一盘台球。一盘打下来,他的情绪好多了。接着又打了一盘,无意间他跟一位对手谈起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又有钱了,恐怕有三千之多,他亲眼看见的,而且又上莫克罗耶跟格露莘卡一起寻欢作乐去了。听到这消息的人几乎无不深感意外和诧异。大家议论纷纷,没有人嬉笑,气氛严肃得出奇。甚至台球也不打了。

“三千?他哪儿来三千卢布?”

人们提出不少疑问。对于钱来自霍赫拉科娃的说法听者表示怀疑。

“会不会他抢劫了自己的老子?”

“三千!这事儿不大对头!”

“他曾公开扬言要杀老子,这儿大家都听见的。而且恰恰提到过三千卢布……”

彼得·伊里奇听着大家的议论,对于别人的提问一下子变得不大乐意回答。关于米嘉脸上和手上沾上血的情况他只字不提,而在来酒店的路上他是想谈这件事的。

第三盘台球开杆了,关于米嘉的议论渐渐沉寂下来。但是,打完了第三盘,彼得·伊里奇不想再玩了,便放下球杆,晚饭也不吃(原先他打算在这里用餐)就走出酒店。走到广场上,他莫名其妙地站住,自己对自己纳起闷来。他猛地想起,刚才自己打算去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家打听一下是否出了什么事。

“也许这一切完全是捕风捉影,我这样冒冒失失去惊动人家,岂不闹得人心惶惶?呸,活见鬼,我又不是人家的跟班!”

他在情绪糟不堪言的状态下直接往自己家里走去,忽然他想起了菲妮娅。

“我真糊涂!其实刚才就应该好好问她,”他非常懊恼地自责,“那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心中顿时燃起一种强烈的愿望,迫不及待地想找菲妮娅谈谈,从而了解一切;于是半道上来了个急转弯,折向格露莘卡在那里赁居的莫罗佐娃宅院。到了宅前他开始叩门,而夜阑人静中响起的叩门声又仿佛既使他猛醒,又令他恼火。再说也没有人应门,宅院里的人都睡了。

“我在这里同样会闹得人心惶惶!”他这一回如此考虑时心中已生出某种痛苦的感受。但是结果非但没有就此离去,反而重又开始敲门,而且是拼命地敲。响声惊动了整整一条街。

“我非敲开大门不可,非敲开不可!”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随着每一下敲门声自己恼恨自己的火气也越来越大,于是就更加拼命地猛敲大门。 E6IlEu41HJJhh4cXE4Fz2/lF/hQF+lognJbfoxSCIBIMeb+eu6tAkCubotRGhDc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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