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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以前写小说从没有像写这一本更感到惶惑过。我叫它做小说,只是因为除了小说以外,想不出能叫它做什么。故事是几乎没有可述的,结局既不是死,也不是结婚。死是一切的了结,所以是一个故事的总收场,但是,用结婚来结束也很合适;那些世俗的所谓大团圆,自命风雅的人也犯不着加以鄙弃。普通人有一种本能,总相信这么一来,一切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男的女的,不论经过怎样的悲欢离合,终于被撮合在一起,两性的生物功能已经完成,兴趣也就转移到未来的一代上去。可是,我写到末尾,还是使读者摸不着边际。我这本书只是追叙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这人虽则和我非常接近,却要隔开很长的时间才碰一次面;他中间的经历我几乎毫无所知。要我杜撰些情节来补足这些脱漏,使故事读起来更加连贯,固然可以,可是,我无意于这样做。我只打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记下来而已。

多年前,我写过一本小说叫《月亮和六便士》;在那本书里,我挑选了一个名画家保罗·高更 ;关于这位法国艺术家的生平我知道得很少,只是倚仗一点事实的启示,使用小说家的权限,炮制了若干故事来写我创造的人物。在本书里,我一点不打算这样做。这里面丝毫没有杜撰。书中角色的姓氏全都改过,并且务必写得使人认不出是谁,免得那些还活在世上的人看了不安。我写的这人并不出名;也许他永远不会出名;也许他的生命一朝结束之后,这一生留在世界上的痕迹并不比石子投入河中留在水面上的痕迹为多。那时候,我这书倘使还有人读的话,就是由于它本身可能引起的兴趣了。但是,也许他替自己挑选的生活方式,和他性格里面所特有的坚定和驯良,在他同类中间的影响会日益加深,这样,可能在他去世长远以后,有人会恍悟这时代里曾经生活过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那时候,人们就会看出我这本书写的是谁了,而那些想要稍微知道一点他早年身世的人,当可在书中找到些他们想要找的东西。我觉得这书虽有如我所说的种种不足之处,对于替我朋友作传的人,将不失为一本可资征引的书。

书中的谈话,我并不要假充是逐字逐句的记载。在这类或其他场合下,人家的谈话我从不记录下来;可是与我有关的事情我都记得很清楚,所以,虽则是我写的,敢说很能忠实反映他们的谈话。适才说过,我丝毫没有杜撰;现在这句话要改正一下。就像希罗多德 以来的许多历史家一样,我也有擅自增入的部分;故事里角色的谈话有些是我没有亲耳听见,而且也不可能听见的。我这种从权的理由和那些历史家的理由一样,因为有些场合若只是重述一下,就会毫无生气,加进谈话要生动得多,真切得多。我要有人读我的书,所以只要写得人读得下去,我认为总可以做得。至于哪些地方是擅自增入的,明眼的读者自会一望而知,他要摈弃这些不读,完全听他自由。

另一个理由使我从事这部作品时感到疑惧的,是这里面的主要人物都是美国人。了解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觉得一个人除掉他本国人以外,很难说真正了解什么人。因为人不论男男女女,都不仅仅是他们自身;他们也是自己出生的乡土,学步的农场或城市公寓,儿时玩的游戏,私下听来的山海经,吃的饭食,上的学校,关心的运动,吟哦的诗章,和信仰的上帝。这一切东西把他们造成现在这样,而这些东西都不是道听途说就可以了解的,你非得和那些人生活过。要了解这些,你就得 这些。正由于你离开观察不能了解一个对于你是异域的人,要在书中刻画得真切就难了。连亨利·詹姆斯 那样一个精细的观察家,在英国住了四十年,也没有能创造出一个十足英国气的英国人来。至于我,几篇短篇小说除外,从没有打算写过本国以外的人;短篇小说里敢于写外国人的缘故,是因为短篇的人物只要一点粗枝大叶;你写个轮廓,细微的地方全可以由读者自己去补充。也许有人要问,既然我能把保罗·高更变做一个英国人,这本书里的人物为什么不可以照做。我的回答很简单:就是不能。那一来,他们就不成其为他们那样的人了。我并不作为他们是美国人眼中的美国人;他们是一个英国人眼中的美国人,连他们的语言特点我都没有打算仿效。英国作家在这方面闯的乱子和美国作家打算模仿英国人说的英语时闯的乱子一样多。俚语是最坑人的东西。亨利·詹姆斯在他的英国故事里经常要用俚语,可是总不像一个英国人说的那样,因此不但不能取得他所企求的俚俗效果,反而时常使英国人读来感到突兀和怪不舒服。

一九一九那一年,我起身到远东去,路过芝加哥;为了某种和本书无关的原因,在那边住了有两三个星期之久。不久以前,我出版了一部成功的小说,所以在当时也算是新闻人物,一到芝加哥,就有记者来访问。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响,我去接电话。

“我是艾略特·谈波登。”

“艾略特,我还以为你在巴黎呢。”

“不,我回来看看家姐的。我们找你今天来玩。跟我们一起吃午饭。”

“好极了。”

他把时间和地址告诉我。

我认识艾略特·谈波登已经有十五年。他这时已是将近六旬的人,一表人才,高个儿,眉目清秀,鬈发又多又乌,微带花白,恰好衬出他那堂堂的仪表。他穿着一直考究,普通的买自夏费商店,可是衣服鞋帽总要在伦敦买。在巴黎塞纳河南岸时髦的圣纪劳姆街上有一所公寓。不喜欢他的人说他是古董客人,可是这是诬蔑,他极其痛恨。他有眼光,又有学问,也不否认在已往的年头他刚在巴黎住下时,曾经帮助那些要买画的收藏家出过主意;后来在他的交游中听到有些中落的英法贵族想要卖掉一张精品,碰巧他知道美国博物馆的某某理事正在访求这类大画家的优秀作品时,自然乐得给双方拉拢一下。法国有许多旧家,英国也有些,有时迫于境遇,不得不把一口比尔 签名的橱柜或者一张奇彭代尔 手制的书桌割爱,但是不愿意声张出去,碰到他这样博雅而彬彬有礼的人能够把事情办得一点不露痕迹,正是求之不得。听到这话的人自然而然想到艾略特会在这些交易上捞些好处,但都是深有教养的人,谁也不愿意提。刻薄的人硬说他公寓里的东西全都是出售的,说他每次名酒好菜请美国阔佬们吃一顿午饭之后,他那些值钱的画总有一两张不见了,不然就是一口细工精嵌的橱柜换成一口漆的。等到有人问他怎么某一件东西不见了,他就花言巧语地说,那个他觉得还不上品,因此拿去换了一件更好的。接着又说,尽瞧见一样东西真腻味。

“Nous autres amricians,”他先调一句法文,“我们美国人就欢喜换花样。这既是我们的短处,也是我们强过人的地方。”

巴黎的有些美国太太,自称晓得他的底细的,说他的家道原来很穷,所以起居能够那样阔绰,只是由于他为人非常精明的缘故。我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少钱,可是那位公爵头衔的房东在他这所公寓上却着实收他一笔房租。公寓里的陈设又是那样名贵:墙壁上挂的都是法国大画家的作品,瓦托 啊,弗拉戈纳尔 啊,克洛德·洛兰 啊,等等;镶木地板上炫耀着萨伏纳里和奥比松 的地毯;客厅里摆了一套路易十五时代精工细绣的家具,制作之精,如他自称的,说不定就是当年蓬巴杜夫人 的香闺中物。反正他并不用设法赚钱,就能生活起居有他认为上流人士应有的那种派头。至于他过去通过什么途径才能达到这样,你假如是明白人的话,最好还是别提,除非你有意要和他断绝往来。他既然在物质上不用操心,就一心一意追求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起来,换句话说,社会交际。他初到欧洲时,还是个拿着介绍信去见名流的年轻人,后来和英国、法国那些中落的大家发生商业关系,这就奠定了他先前取得的社会地位。本人在弗吉尼亚州原是旧家,母系方面还可以追溯到一位在独立宣言上署过名的祖先,这点家世使他拿着信去见那些有头衔的美国太太时,很受人看得起。人缘好,人又神气,跳舞跳得不错,打枪不算坏,网球很好,什么宴会里都少不了他。鲜花和高价钱的大盒巧克力,任意买来送人;虽则很少请客,请起客来,倒也别致有趣。那些阔太太们被他带着上一趟苏荷区的异国情调饭馆,或者拉丁区的小酒店,都觉得很好玩。替人效劳,随时随地都来;你要是请他做一件事,不管多么厌烦,没有不高高兴兴替你做的。碰到年纪大点的女人,总是曲尽心意去博她们的欢心,所以不久在许多豪贵人家都混得很熟。为人实在太好讲话了,假如有人失约,你临时拉他来凑数,他毫不介意就来,而且让他坐在一位顶讨厌的老太婆旁边,保管还会替你敷衍得有说有笑。

两三年工夫,在伦敦和巴黎,所有一个年轻美国人攀得上的朋友,他都攀上了;巴黎他是长住,伦敦是每年游宴季末期去,还有就是在初秋时拜访一转乡间别墅。那些早先把他引进社交界的太太们,看到他的交游竟如此广,很觉得诧异。感想是分两方面:一方面是高兴她们抬举的这个年轻小伙子居然有偌大的成功,另一方面,则有点着恼,怎么和他混得很熟的人,和自己的交情只是一点浮面。虽则他对待她们照旧很客气,很肯效劳,这些人总不好受,觉得他利用她们做了社交上的垫脚石。她们担心他是个势利鬼,当然他是个势利鬼,他是个大大的势利鬼,他势利得毫不顾旁人齿冷。哪一家请客,他想厕身被请之列,或是哪一位大名鼎鼎但是有名难缠的老阔寡妇,他想拉拢点关系,就什么都做得出来:钉子照碰,冷言冷语照吃,下不了面子的地方照下得去。在这方面,他可以说是不屈不挠。只要眼睛落在什么上面,他就像植物学家寻求一株异种兰花一样,洪水、地震、瘴热、敌意的土人,什么危险都去冒,非弄到手不肯罢休。一九一四年的大战给他提供最后的机会;战事一爆发,他就去参加一个救护队,先后在佛兰德 和阿尔艮战区都服务过;一年后回来,佩起一枚红勋章,在巴黎红十字会弄了一个位置。那时候,他手头已很宽裕,要人支持的慈善事业,他都慷慨捐助。任何铺张扬厉的善举,他必竭尽自己的博雅知识和办事才能来襄助一切。巴黎两家最高贵的俱乐部,他都做了会员。法兰西那些最煊赫的妇女提起他来总是“那个好艾略特”。他终于发迹了。

我最初认识艾略特的时候,自己还不过是个平常的年轻作家,他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从不忘记一张脸,所以不论在哪里碰到,总是很客气地和我拉手,但是,无意和我结交;假如我在歌剧院里看见他,比方说,和他坐在一起的是一位显贵,他就会装作没有看见我。可是,那时我写的剧本碰巧获得相当出人意料的成功,所以,不久我就看出艾略特对我稍微亲热起来。有一天我收到一封短柬,约我到克拉里奇饭店吃午饭,那是一家旅馆,他到伦敦就住在那里。客人并不多,也不怎么出色,我有个感觉,好像他在试探我在交际上成不成。可是,从那时起,我自己的成功也给我添了不少新朋友,因此,和艾略特碰面的机会也多起来。之后不久,我上巴黎去度秋天,住了几个星期,在一个双方都认识的朋友家里又碰见了。他问我住在哪里,一两天后,又寄来一张午饭请帖,这次是在他自己的公寓里。我到了一看,没料到客人竟是相当出色,肚子里暗笑。我知道,以他那样烂熟世故,明知道在英国社交界我这样一个作家并不稀奇,但是,在法国这儿,一个人只要是作家就会被人另眼相看,所以我也了不起了。这以后好多年,我们的交往都相当亲密,不过从没有真正成为朋友。我怀疑艾略特·谈波登会和任何人成为朋友。他对别人的一切,除了他的社会地位外,全不发生兴趣。不论我偶尔来巴黎,或是他在伦敦,他请客少一个人,或者逼得要招待旅游的美国人时,总要请我去。这些人,我疑惑有些是他的老主顾,有些是拿介绍信来谒见他的、素昧平生的人。他一生中就是在这些地方受罪。他觉得应酬总得应酬一下,但是,不愿意介绍他们和他那些阔朋友见面。最好的打发办法当然是请吃晚饭,再去看戏,可是这往往很困难,因为他每晚都有应酬,而且早在三个星期前全约好了;就算能做到那样,料想那些人未必就此满足。他因为我是个作家,而且没有什么大关系,就毫不介意把他这些苦恼告诉我。

“美国那些人写介绍信真是太不替别人着想了。并不是说把这些人介绍给我,我不高兴见,不过,我觉得没有理由叫我的朋友跟我受罪。”

他给他们买了大玫瑰花篮和大盒的巧克力糖送去,借此补救一下,可是,有时候还得请吃饭。就在这种时候,他先告诉我一番话,然后又天真地邀请我赴他筹备的这类宴会。

“他们极其想见见你,”信上这样捧我。“某太太是个很有文学修养的妇女,你写的书她一个一个字都读过了。”

某太太后来就会告诉我,她读了我的《裴林先生和特雷尔先生》非常喜欢,而且祝贺我的《软体动物》剧本演出成功,头一本书的作者是休·沃波尔,后一书的作者是哈伯特·亨利·戴维斯

如果我描写的艾略特·谈波登使读者觉得他是个卑鄙小人,那实在是冤枉他。

在某一点上,他可以称得上法国人说的serviable;这个词,以我所知,在英语里还找不到适当字眼。词典上有serviceable,古义是指肯帮助人,施惠,厚道。这恰恰就是艾略特。他为人慷慨;虽则在他早期的社会活动中,那种送花、送糖、送礼的豪举无疑有他的用心,到后来没有这种必要时,他还是照做。送东西给人,他觉得很好受。他顶好客;雇的厨师比起巴黎的哪一家来都不差,而且在他那儿用饭,准会吃到最早的时鲜菜。他的酒十足证明他是个品酒的内行。诚然,他挑的客人都是视他们的社会地位而定,不一定是佳客,可是,他至少总罗致一两个能说会笑的客人,因此,他的宴会差不多总是很有意思。有人在背后嘲笑他,说他是个龌龊小人;尽管这样说,他请起客来,还是高高兴兴照去。他的法语说得流利正确,轻重音一点不含糊。他曾经费了很大气力把英语说得像英国人那样,你得有一对很尖锐的耳朵才能捉住他一个美国音。他极其健谈,只是你得设法使他不提那些公爵和公爵夫人;但是,即使谈到这些公爵和公爵夫人时,他也能使人解颐,特别是单独和你在一起时,反正他现在的地位已经是不容置疑了。他有一张顶逗人的刻薄嘴,而这些王公贵人的丑史秽闻又没有一件不吹到他耳朵里的。X公主最近的孩子的父亲是谁,Y侯爵的情妇是哪一个,我全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敢说连马塞尔·普鲁斯特 知道的显贵秘闻也赶不上艾略特知道的那样多。

在巴黎时,我时常跟他一起吃午饭,有时在他公寓里,有时在饭馆子里。我喜欢逛古董铺,偶尔也买些,不过看看居多,而艾略特总是兴冲冲陪我去。他懂,对于艺术品也真心爱好。我想巴黎这类铺子他没有一家不认识,而且老板个个都是熟人。他最爱杀价;每次我们出发时,他总叮嘱我:

“要是你有什么东西想买,自己不要问。丢个眼色给我,底下的由我来。”

他顶得意的事就是替我弄到一件我看中的东西,价钱只抵要价的一半,看他讲价真是好耍子。他会争论,哄骗,发脾气,想法叫卖方心软,嘲弄他,挑剔毛病,吓唬不再踏进人家店门,叹气,耸肩膀,正言规劝,满脸怒容朝外走,到最后争到他出的价钱时,惨然的样子摇摇头,好像无可奈何只好屈服一样。然后低低用英语跟我说:

“买下来。加倍的价钱都还是便宜。”

艾略特是个热心的天主教徒;他在巴黎住下不久,就碰见一位神父。那人出名的会说人皈依,过去多少相信异端的迷途羔羊都被他圈了回来。他饭局最多,人有名的善于辞令。他的教务活动只限于富贵人家。虽则出身寒微,多少高门大户都尊为座上客。这样一个人,艾略特见了当然动了念头。他偷偷告诉一位新近被这位神父说服改教的美国阔太太,说他家里虽则一直奉的圣公会派,他本人却是对天主教向往已久。有一天晚上,这位太太请他吃饭,跟这位神父见见;就只他们三个,神父是谈笑风生。女主人把话兜到天主教上去,神父谈得非常热烈,丝毫不迂腐,虽则是教中人,就像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同另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谈话一样。艾略特发现神父十分知道他的为人,有点受宠若惊。

“范多姆公爵夫人上回还跟我谈起你,她觉得你看事情顶清楚。”

艾略特快活得红光满面,公爵夫人他是进谒过,可是,从没有想到她会对他动一下脑筋。神父心性广阔,见解摩登,态度宽容,一番关于天主教的议论谈得既高明又温和。他把天主教会说得使艾略特听来很像一个任何有教养的人如果不加入就对不起自己的高尚俱乐部。六个月后,艾略特就入了教。这样一改宗,再加上在天主教方面的慷慨布施,那几家以前进不去的人家大门也被他敲开了。

也许他放弃祖传的宗教,动机并不纯正,可是改宗以后,倒的确诚心诚意。每星期要到第一流人士光顾的教堂去做弥撒,过些时就去神父那里忏悔,隔两年总要朝一次罗马。久而久之,教廷因他虔诚,派了他御前侍卫,又见他孜孜恪尽职守,奖给他圣墓勋章。说实在话,他在天主教方面的事业和他在世俗方面的事业,可算一样成功。

我时常问自己,以他这样一个聪明、和蔼、学识优长的人怎么会被势利蒙着心眼儿。他不是暴发户。父亲在南方一个大学当过校长,祖父是相当有名的神学家。以艾略特的机伶,决不会看不出那些应他邀请的人多只是混他一顿吃喝,有些是没脑子的,有些毫不足道。那些响亮的头衔引得他眼花缭乱,看不见一点他们的缺点。我只能这样猜想,跟这些家世缅邈的人过从亲密,做这些人家妇女的近臣,给他一种永不厌烦的胜利感;而且这一切,归根结底,实起于一种狂热的浪漫思想;这使他在那些庸碌的小小法国公爵身上见到当年跟随圣路易 到圣地去的十字军战士,在装腔作势、猎猎狐狸的英国伯爵身上见到他们在金锦原 侍奉亨利八世的祖先。跟这些人在一起,他觉得就像生活在天地广阔的英勇古代里一样。我想他翻阅戈沙年鉴 时,看见一个姓氏接一个姓氏地使他回想起年代悠远的战争,史册上的攻城战和著名的决斗,外交上的诡诈和王侯们的私情,他的心就会热得跳起来。总而言之,这就是艾略特·谈波登。

我预备洗个脸,梳一下头发,再去赴艾略特约的饭局;正忙着时,旅馆里人打电话上来,说他在楼下等我。我有点诧异,可是一收拾好,就下楼去。

我们握手时,他说:“我想我自己来接你要安全些。我不清楚你对芝加哥到底有多熟。”

他这种感觉,我看出好些住在国外多年的美国人都有;他们心目中仿佛美国是个很难走甚至危险的地方,你不能随随便便让一个欧洲人单独去闯。

“还早,我们不妨走一段路,”他提议。

外面微有寒意,可是,天上一丝云都没有,活动活动筋骨倒不错。

我们走着路时,艾略特说:“我想你会见家姐之前,顶好先知道一点她的为人,她有一两次住在巴黎我那里过,不过,我记得你那时不在,你知道,今天人并不多,就是家姐和她的女儿伊莎贝儿和格雷戈里·布拉巴宗。”

“是那个室内装饰家吗?”我问。

“对了,家姐的屋子糟透了,伊莎贝儿和我都劝她重新装修一下,我刚巧听见布拉巴宗在芝加哥,所以就叫家姐请他今天来吃午饭,当然,他不是怎么一个上等人,但是很行,玛丽·奥利芬特的拉尼堡,圣厄茨家的圣克莱门特·塔尔伯特府,都是他装饰的。公爵夫人极其喜欢他。你可以看看路易莎的屋子,我永远不懂得,她这么多年怎么住得下去,不过说起这个来,她怎么能在芝加哥住下去,我也永远不懂得。”

我从他嘴里得知布雷德利太太是个寡妇,三个孩子,两儿一女,不过儿子年纪大得多,而且都已结婚,有一个在菲律宾政府里做事,有一个,像他父亲过去那样,在外交界服务,现在人在阿根廷都城。布太太的丈夫过去宦历甚广,在罗马做了几年一等秘书,后来又派到南美洲西岸的一个小共和国当专员,人就是死在那边。

艾略特继续讲下去,“他去世之后,我要路易莎把芝加哥的宅子卖掉,可是,她不忍心。布家这所宅子买下来已有了年代,他们是伊利诺斯一个顶旧的旧家。一八三九年从弗吉尼亚原籍迁来这里,在现在离芝加哥六十英里的地方置下田产,目前还保留着。”艾略特迟疑一下,看看我吃不吃他这一套。“我想你也许会说他家早先是种田的,不过,我不晓得你可知道,在上世纪中叶的时候,中西部开始开发,不少弗吉尼亚的人,好人家的子弟,你晓得都被无名的诱惑打动,离开了丰衣足食的乡土。我姐丈的父亲切斯特·布雷德利看出芝加哥有它的前途,来这里进了一家法律事务所,反正他赚的钱也够儿辈吃用的了。”

艾略特的话虽如此说,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那位已经去世的切斯特·布雷德利离开他祖传的华屋良田,来进律师事务所,原因并不那样简单,不过,从他攒聚了一笔家财上看来,总还值得。后来有一回布太太拿几张乡下她所谓“老家”的照片给我看,艾略特就不很快活;照片上面我见到的是一所不大不小的宅子,有美丽的小花园,可是仓房、牛棚、猪厩都隔开只有一箭之地,四周是一片荒芜的平畴。我不由想到,切斯特·布雷德利先生丢下这儿到城市里去找出路,并不是没有成算的。

过了一会,我们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车子把我们开到一所褐色砂石房子面前,房子窄而高,要拾上一串陡峻的石级才到大门。并排是一列房屋,在湖滨道过来的一条街上,房屋外表就是在那天明媚的秋光里也还是阴沉沉的,我不懂得一个人对这样的房子会有什么好感。开门的是个高壮的、一头白发的黑人管家,把我们引进客厅。我们走进时,布雷德利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艾略特给我引见。她年轻时当是个美丽的女子,眉眼虽则粗一点,却生得不错,眼睛很美。可是那张几乎完全不施脂粉的僵黄脸,肌肉已经松弛下来,显见她和中年发胖的战斗是失败了。我猜她还不肯服输,因为她坐下时,腰杆在硬背椅子上撑得笔直;的确,穿着她那受罪的铠甲一般的紧身衣,这样要比坐在有软垫的椅子上舒服得多。她穿的一件青色衣服,上面满织的花,高领子,鲸鱼骨撑得硬硬的。一头漂亮的白发,烫成波浪纹,紧紧贴在头上,发式做得极其复杂。她请的另一位客人还没有到,我们一面等,一面东拉西扯地谈。

“艾略特告诉我,你是走南路来的,”布太太说。“你在罗马歇了没有?”

“歇的,我在那边住了一个星期。”

“亲爱的玛格丽达王后好吗?”

我被她这个问题弄得很诧异,只好回答说我不知道。

“哦,你没有去看她?真是个好女人,我们在罗马的时候,待我们真好。布雷德利先生那时是使馆的一等秘书。你干吗不去看她?你难道是跟艾略特一样的坏蛋,连奎林纳宫都进不去吗?”

“当然不是,”我笑着说。“事实是我并不认识她。”

“不认识?”布太太说,好像信不了似的。“为什么不认识?”

“告诉你实在话,作家们一般并不跟国王王后厮熟。”

“可是,她是个顶可爱的女人,”布太太好言劝我,好像不认识这位王后完全是我不屑似的。“我敢保你会喜欢她。”

这时候门开了,管家把格雷戈里·布拉巴宗领进来。

格雷戈里·布拉巴宗,空有一个好名姓,并不是个浪漫人物 。这人长得矮而胖;除掉耳朵旁边和后颈有一圈黑鬈发外,头秃得就像只鸡蛋;满脸红光,看去就像要裂成一大堆臭汗一样,骨碌碌的乌眼珠,多肉的嘴唇,厚厚的下巴。他是英国人,我有时在伦敦落拓不羁人士的宴会里碰见他。人很热闹,开心,总看见他咧着嘴笑,可是,你不用是一个出色的人物评判者,就可以看出他和人家那种嘻嘻哈哈的亲密不过是一种遮盖,这里面还有很精明的生意经。多年来,他在伦敦都是最成功的屋内装饰家。他有一副很洪亮动人的嗓子,和一双小而肥的富于表情的手。只要来一套动人的姿势,一大串兴奋的字眼,他就能推动一个踟蹰不决的主顾的想象力,使人简直没法拒绝那在他好像是一份盛情的交易。

管家重又托了一盘鸡尾酒进来。

“我们不等伊莎贝儿了,”布太太拿起一杯酒时说。

“她到哪儿去了?”艾略特问。

“跟拉里打高尔夫去的。说她也许要晚一点。”

艾略特转向我说,“拉里是劳伦斯·达雷尔。伊莎贝儿算跟他订婚了。”

我说,“艾略特,我不知道你喝鸡尾酒。”

“我不喝,”他一面愤然回答,一面呷着手里的酒,“可是,在这个禁酒的野蛮国度里,你有什么办法?”他叹口气,“巴黎有些人家现在也预备这东西了,坏交通把好习惯都搅糟了。”

“简直胡扯淡,艾略特,”布太太说。

她的口气相当温和,然而坚决,使我不由而然觉得她是个有个性的女人;我并且从她看艾略特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情,可以猜出她丝毫没有把他当作了不起。我肚子里寻思,不知她把格雷戈里·布拉巴宗看作是哪一等人。布拉巴宗进来时,我就看见他用内行的眼光把屋子里扫一下,两道浓眉不知不觉抬了起来。这的确是间奇怪的屋子。壁纸、窗帘布、椅垫、椅套,全是一式的图案;壁上厚重金镜框里挂的油画,显然是布家人在罗马时买的。拉斐尔 派的圣母,基多·里尼 派的圣母,苏卡吕尼 派的风景,庞尼尼 派的古迹。还有他们住在北京时的纪念品,雕得都满的海梅桌子,巨大的景泰蓝花瓶,还有些是从智利或者秘鲁买来的,硬石刻的胖人儿,陶制的瓶子。一张奇彭代尔的书桌,一只嵌木细工的玻璃橱。灯罩用白绸做的,不知道哪个鲁莽画家在上面画了些穿瓦托式装束的牧羊男女。屋子看上去真使人作呕,然而不懂什么缘故,却还顺眼。这里有一种安逸的,住了人的气氛,使你觉得这许多荒乎其唐的大杂烩自有它的道理。所有这一切凑合不上的东西都属于同一类,因为它们是布太太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才喝完鸡尾酒,门开处,进来一个女孩子,后面跟着一个男子。

“我们迟了没有?”她问。“我把拉里带回来。可有他吃的吗?”

“想来有吧,”布太太笑着说。“你按下铃,叫尤金添个位子。”

“他才替我们开门的。我已经告诉他了。”

“这是我的女儿伊莎贝儿,”布太太转身向我说。“这是劳伦斯·达雷尔。”

伊莎贝儿赶快跟我握一下手,来不及地就转向布拉巴宗。

“你是布拉巴宗先生吗?我真渴望见你。你替克莱曼婷·多默装饰的屋子我真喜欢。这屋子糟不糟?我好多年来都想法叫妈收拾一下,现在你来芝加哥,真是我们的机会到了。老实告诉我,你觉得这屋子怎样?”

我知道布拉巴宗死也不会说。他很快张了布太太一眼,可是她脸上泰然自若,一点看不出什么。他断定伊莎贝儿是重要人物,就发出一声狂笑。

“我敢说这屋子很舒服,种种都很好,”他说,“不过,你要是直截了当问我的话,那么我觉得确乎相当的糟。”

伊莎贝儿长得高高的,椭圆脸,直鼻梁,俊俏的眼睛,丰满的嘴,这一切看来都是布家的特征。人秀气,不过胖一点,大约是年龄关系,等她长大一点就会苗条起来,一双有力的长得很好的手,不过也嫌肥一点;短裙子露出的小腿也嫌肥。皮肤生得好,颜色红红的,和适才的运动以及开敞篷车回来都不无关系。人容光焕发,充满活力。十足的健康体质,嬉皮笑脸的高兴派头,对生活的满足,和从内心里流露出来的幸福感,使人看了心花儿都开。那种自如若堂的风度,不管艾略特多么文雅,和她一比都不免有点俗气。布太太那张惨白而有皱纹的脸在她的朝气衬托下,看去简直疲惫和衰老了。

我们下楼去吃饭。布拉巴宗一看见饭厅,眼睛就眯起来。壁上糊的暗红纸,算是冒充花布,挂些脸色阴沉死板的男女肖像,画得糟透糟透。这些人都是去世的那位布雷德利先生的近系祖先。他自己也在上面,一撮浓上须,僵直的身体穿着礼服和白粉浆的领子。一张布太太的像,是九十年代一个法国画家的手笔,挂在壁炉上面,穿着灰青缎子的晚服,颈上珠串,发髻一颗钻石星,一只满戴珠宝的手捏一条编织领巾,画得连针脚都一一可数,另一只手随随便便拿一柄鸵鸟羽扇子。屋内家具是黑楠木的,简直笨重不堪。

大家坐下时,伊莎贝儿问布拉巴宗,“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我敢说一定花了不少钱,”他答。

“的确,”布太太说。“这是布雷德利先生的父亲送我们的婚礼,被我们带着跑遍了全世界。里斯本啊,北京啊,基多啊,罗马啊。亲爱的玛格丽达王后非常艳羡它。”

“假如是你的,你把它怎么办?”伊莎贝儿问布拉巴宗,可是,不等他回答,艾略特就替他说了。

“烧掉,”他说。

三个人开始讨论怎样装饰这屋子起来。艾略特力主路易十五的装潢,伊莎贝儿则要一张僧院式的餐桌和一套意大利式椅子。布拉巴宗认为奇彭代尔比较适合布太太的性格。

他转身看着艾略特,“你当然认识奥利芬特公爵夫人的?”

“玛丽吗?顶熟的朋友。”

“她要我装饰餐厅,我一见到她的人,就决定乔治二世。”

“你真对。上次在她那儿吃饭,我就注意到。雅极了。”

话就这样谈下去,布太太只听他们讲,你猜不出她肚子里想些什么。我讲话很少,伊莎贝儿的年轻朋友拉里(我忘记了他姓什么)简直一言不发。他坐在我对面的布拉巴宗和艾略特之间,我不时看他一眼。他年纪看去很轻,和艾略特差不多高,六英尺不到一点,瘦,而且四肢长得很松弛。顶讨人喜欢相的一个孩子,不漂亮,也不丑陋,相当的腼腆,一点没有出色的地方。我觉得怪有意思的倒是,虽则进屋子来之后记得他没有说上五六句话,人却非常自如,而且奇怪的是,尽管不开口,好像也在参加谈话。我注意到他的手很长,可是,就他的身个论,不能算大,形状看上去很美,同时又有力。我想画家一定高兴画这双手。他体格比较瘦,但是,看去并不文弱,相反地,敢说顽健。一张脸宁静庄重,晒得黝黑,要不是这样就看不出什么血色;五官端正,但并不出众。颧骨相当高,庭穴凹进。深棕色的头发,微微拳曲。眼睛看上去比原来的要大,因为陷在眼窝里很深,睫毛则又浓又长。眼珠的颜色很特别,不是伊莎贝儿和她母亲,舅舅共有的那种浓栗色,非常之深,虹彩和瞳子差不多是一个颜色,这给他的眼睛以一种特别的光芒。他有一种动人的潇洒风度,看得出为什么伊莎贝儿对他倾心。她的眼光不时落到他身上一下,从她的神情里我好像看出不但有爱,而且有喜欢。两人的眼光碰上时,他眼睛里含有一种温情,看去非常之美。没有比看见年轻人相爱更动人的了,这使我这个已届中年的人艳羡他们,同时,不懂得什么缘故,感到难受。这很愚蠢,因为以我所知,是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他们的幸福的;两人的境遇都宽裕,你想不出什么理由说他们结不了婚,而且结婚后不能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伊莎贝儿、艾略特和布拉巴宗继续往下讲怎样重新装饰屋子,想逼出布太太一句话来,承认是得想个办法,可是,她只蔼然微笑。

“你们不要逼我。我得空下来自己想过。”她转身向那男孩子说,“拉里,你对这一切怎么看法?”

他向桌子四周环顾一下,眼中露出微笑。

“我觉得做不做都无所谓,”他说。

“你这个狗蛋,拉里,”伊莎贝儿叫出来。“我还特地关照你给我们撑腰的。”

“假如路易莎伯母满意她原来的那些,做什么要换掉?”

他发的问题非常在点子上,而且很合乎情理,我不禁笑出来。他看看我,自己也笑了。

“而且请你嘴不要咧得那个鬼相,你自以为讲了一句非常俏皮的话,我觉得很蠢,”伊莎贝儿说。

可是他的嘴咧得更大了,这时我注意到他的牙齿长得又小又白又整齐。他望着伊莎贝儿的神情,不知怎样,使她脸红起来,呼吸也急促了。我假如没有弄错的话,那么,她就是疯狂地在爱着他,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好像她对他的情意里面还有一种母性的爱。这在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子身上有点令人意想不到。她嘴边微带笑意,重又向布拉巴宗殷勤起来。

“别睬他。他非常之蠢,完全没有受过教育。他什么东西都不懂,只懂得飞行。”

“飞行?”我说。

“他大战时是空军。”

“我还以为他那时年纪轻着,不会参军。”

“他年纪是轻,着实太轻了。他淘气之极。溜出学校,跑到加拿大;说了一大堆谎话,人家真的相信他是十八岁,这样就进了空军。停战时,他还在法国作战呢。”

“你把你母亲的客人缠死了,伊莎贝儿,”拉里说。

“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回来时穿一身军装,外套上挂那么漂亮的奖章,非常好看,所以,我就这么坐在他门口阶沿上,缠得他一刻不能安静,只好答应跟我结婚了。那时候,竞争可真激烈。”

“真的吗,伊莎贝儿?”她母亲说。

拉里身子伸过来向我说:

“我希望你一个字也不要信她。伊莎贝儿不是什么坏女孩子,可是个说谎大家。”

吃完午饭,艾略特和我不久就告辞。我先前告诉他打算去博物馆看看画,他说他带我去。我不大愿意有人跟我去逛博物馆,可是,没有法子说我喜欢一个人去,只好让他陪我。路上我们谈起伊莎贝儿和拉里。

我说,“看见两个年轻人这样相爱,怪有意思。”

“他们结婚的确太早一点。”

“为什么?趁年纪轻时恋爱、结婚,要有意思得多。”

“别胡闹。她十九岁,他不过刚满二十。他还没有职业。自己有点小进项,三千块一年,路易莎告诉我的;而路易莎也不是怎样富裕。她的收入只够她自己花。”

“那么,他可以找个事做。”

“就是呀。他不想找事。他好像很满意这样晃膀子。”

“我敢说他在战争中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也许想休息一下。”

“他休息已有一年。这总够长了。”

“我觉得他像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哦,我对他毫无成见。他的门第以及其他种种都很好。父亲原籍是巴尔的摩;过去是耶鲁大学罗曼语副教授,总之大致如此。母亲是费城教友派的一个老旧家。”

“你口口声声过去,难不成他父母都去世了么?”

“是的,他母亲生孩子亡故,父亲约在十二年前去世。他是他父亲的老同学抚养大的。那人是麻汾的一个医生。路易莎跟伊莎贝儿就是这样才认识他的。”

“麻汾在哪儿?”

“布家的产业在麻汾。路易莎总在那边度夏。她看见这孩子可怜。纳尔逊医生是个独身汉,怎样带孩子连初步的常识都不知道。路易莎力主把这孩子送到圣保罗堂去,圣诞节时她总接他出来过节。”艾略特法国式地耸一下肩膀。“我想她当初总该见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这时,我们已走到博物馆,心思就转到绘画上去。艾略特的识见又令我倾倒一番。他领着我在那些屋子里转来转去,仿佛我是一群旅游家似的。讲起那些画来,连任何美术教授都不能比他更使人获益。我决定独自再来一次,那时自己可以随便逛逛,所以现在由他说去。过了一会,他看一下表。

“我们走吧,”他说。“我在博物馆里从不待过一个钟点。这样还得看一个人的欣赏力熬得了熬不了。我们改天再来看完它。”

分手时,我满口道谢。也许走开后我变得聪明一点,可是确很恼火。

我和布太太告别时,她告诉我第二天伊莎贝儿要请她几位年轻朋友来家吃晚饭;我要是愿意来的话,那些孩子们走后,我还可以跟艾略特谈谈。

“你等于救救他,”她接着说。“他在外国待得太久了,到这儿觉得百不如意;简直找不到一个跟他合得来的人。”

我接受了;在博物馆门口台阶上两人分手时,艾略特告诉我,他很高兴我答应下来。

“在这座大城里,我就像迷失了的灵魂,”他说。“我答应路易莎跟她住六个星期,我们自从一九一二年后彼此就没有见过,可是,我盼望回巴黎真像度日如年。巴黎是世界上唯一文明人能住得下去的地方。我亲爱的朋友,你知道他们这儿把我看作什么?看作一个怪物。真是野蛮的人。”

我大笑走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我一个人去赴约。事前艾略特打电话来,要来接我,被我推掉,居然平安到达布太太家。因为有人来访,我耽搁了一下,到得稍为晏点。上楼时,听见客厅里人声嘈杂,我以为客人一定很多,不料连我通共不过十二个人。布太太穿一身绿缎子衣服,戴一串细珠项链,非常富丽。艾略特的晚礼服式样做得极好,那种潇洒派头,看上去只有他才配;和我握手时,各种阿拉伯香水气味都冲进我鼻孔里来。他把一位身材高大的人介绍给我;那人一张红红的脸,穿着晚礼服,样子怪不舒服。他叫纳尔逊医生,可是,我当时听到丝毫没有感觉。其他客人都是伊莎贝儿的朋友,不过,那些名字才听到就被我忘掉。女子都年轻貌美,男子都少年英俊。那些人我全没有什么印象,只有一个男孩子,还是因为他的身材特别高大的缘故。他一定有六英尺三四英寸高,而且肩膀宽阔。伊莎贝儿穿着得极美,白绸子衣服曳着长裙,正好遮着她的肥腿;从衣服的式样上看出她有发育得很丰满的胸脯;光膀子稍嫌肥一点,可是颈项很美。人兴高采烈,明眸四射。毫无疑问是个很美很可爱的女子,但是看得出如果不当心的话,人就会胖得过头。

席间,我坐在布太太和一位腼腆的女子之间;她看去比余下的人还要年轻。我们坐下来时,布太太为要使谈话容易进行起见,特地讲给我听,说她的祖父母就住在麻汾,而且伊莎贝儿和她从前是同学;她的名字,我从旁人口中听到,叫索菲,姓什么可不知道。席间,大家尽情笑谑,人人都大声说话,笑声很多。这些人好像都非常之熟。我不跟女主人周旋时,就设法和邻座的那个女孩子攀谈,可是并不怎样顺利。她比其余的人都要沉默些。人不算美,但是,脸长得很有趣,鼻尖微翘,阔嘴,蓝里带绿的眼珠,赭黄色的头发,式样梳得很简单。人瘦,胸部几乎像男孩子一样平坦。大家寻开心时,她也笑,可是,态度显得有点勉强,使人觉得她并不如表面那样真正感到好笑。我猜想她是在尽力敷衍;也弄不懂她是否人有点笨,还只是过分腼腆。我起先和她的几次攀谈都没有谈下去,后来无话可说,就请她告诉我席间这些人是谁。

“啊,纳尔逊医生你总认识吧,”她说,指指坐在布太太对面的那个中年人。“他是拉里的保护人。我们在麻汾都是请他看病。人很聪明,发明了许多飞机零件,可是没有人理会。他没有发明可做时,就喝酒。”

她讲话时淡蓝色眼睛里闪出一丝光彩,我不由而然觉得这孩子肚子里并不如初看上去那样没有货色。接着她把那些年轻人的名字一一告诉我,他的父母是谁,若是男子的话,从前进过什么大学,现在做什么事,都没有什么出色的。

“她很可爱,”或者,“他高尔夫打得很好。”

“那个浓眉毛的大个子是谁?”

“哪个?哦,那是格雷·马图林。他父亲在麻汾河边有一所大房子,是我们里面的百万富翁。我们都以他为荣,他把我们的身价都抬高了。马图林,霍布斯,雷纳,史密斯这些人。他是芝加哥顶顶有钱的人之一,格雷又是个独养儿子。”

她讲到这一连串阔人的名字时,故意加上些逗人的刻薄字眼,使我好奇地瞟了她一眼;她张见,脸红了起来。

“你把马图林先生再讲点给我听。”

“没有什么可讲的。他很有钱,人人都尊敬他。在麻汾替我们盖了一所教堂,还捐了一百万给芝加哥大学。”

“他儿子长得挺漂亮。”

“他不错。你决想不到他祖父是个爱尔兰水手,祖母是饭店里一个瑞典女跑堂的。”

格雷·马图林的相貌不能算漂亮,不过动人。人看去很粗野,毫不修饰;鼻子短而扁,多肉的嘴唇,红红的爱尔兰肤色;长了一头黑发,又光又柔。浓浓的眉毛,下面衬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虽则身个高大,四肢五官倒也相称。假如脱掉衣服,一定是个很健美的男性胴体。看来力气想必很大,那种雄赳赳的样子给人印象颇为深刻。拉里就坐在他身边,和他一比,拉里虽则不过比他矮三四英寸,却显得孱弱多了。

“喜欢他的人真多,”我腼腆的邻座说。“我知道有好几个女孩子都在拼命追他,就差要动刀子。可是她们一点指望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他爱伊莎贝儿爱到了极点,人就像疯了一样,而伊莎贝儿却爱上拉里。”

“他干吗不竞争一下?”

“拉里是他顶好的朋友。”

“我敢说,这一来事情可麻烦了。”

“的确,要是你像格雷那样义气的话。”

我拿不准她这话的意思是当真,还是带有讥讽。她的态度一点不莽撞,也不直率或者冒失,然而,我有个印象,觉得她并不缺乏幽默,也不缺乏精明。我猜不出她这样和我谈着话,肚子里会想些什么,可是,这一点我知道永远也不会弄清楚。她摆明不大信得过自己,我想她大概是个独生女,过去和比她年纪大得多的人过孤寂的生活太久了。她有种幽娴贞静的派头,使人觉得很惹疼,可是,如果我猜她以前过了很久的孤独生活是事实的话,看来她对于和她一起生活的人一定默默观察过,而且对他们都有一定的看法。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很少觉察到年轻人对我们的判断多么无情,然而又多么深刻。我又瞧瞧她那蓝里带绿的眼睛。

“你多大了?”

“十七岁。”

“你看书吗?”我大胆问她。

可是,她还没有回答,布太太为了尽女主人的责任,已经拿话和我搭上。我还没有对付掉她,晚饭已经完毕。那些年轻人立刻走得不知去向,剩下我们四个人,就到楼上客厅里去坐。

我很诧异今天自己也在被邀请之列,因为他们闲谈一会之后,就谈起一桩恐怕他们一定愿意背着人谈的事来。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避点嫌疑,抬起脚来走掉,还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当一个对于他们有益的旁观者。争论的问题是拉里为什么不肯就业,这太奇怪了,后来又集中到马图林先生答应在他的公司里给拉里一个职位,马图林先生就是适才晚饭时同席的男孩子的父亲。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只要人能干勤快,拉里在一定时间内就可以赚一大笔钱。小马图林急于要他接受。

我记不清楚他们所有的谈话,不过谈话的内容却清清楚楚在脑子里。拉里从法国回来时,他的保护人纳尔逊医生劝他进大学,可是他拒绝了。这也是人情之常,先闲散一个时候;他吃了不少苦,而且两次受伤,虽则不算太重。纳尔逊医生认为他对战争的余悸还没有消除,能够休息些日子直到完全恢复正常,也好。可是,几个星期一拖就是几个月,现在离他退伍时已经有一年多了。他在空军里面混得好像不错,回来在芝加哥很谈得上嘴,因此,好几位商界人士都要罗致他。他谢谢他们,但是拒绝了。也不说什么原因,只说他自己对于做什么还没有打定主意。他和伊莎贝儿订了婚。这事布太太也不诧异,因为两人耳鬓厮磨已有多年;布太太知道伊莎贝儿爱他;她本人也喜欢他,而且觉得他会使伊莎贝儿幸福。

“她的性格比拉里强,她可以弥补他的短处。”

尽管两人年纪都这么轻,布太太却愿意他们立刻结婚,不过拉里总要就业才成。他自己有点钱,可是即使有比这多上十倍的钱,她还是要坚持这一点。照我猜想,她同艾略特想问纳尔逊医生的就是拉里打算做什么。他们想要纳尔逊医生用他的影响使拉里接受马图林先生给他的职位。

“你们知道我从来就管不了拉里,”他说,“便在做孩子时,他就独行其是。”

“我知道,你完全纵容他。他会变得那样好,真可以说是奇迹。”

纳尔逊医生酒已经喝了不少,不乐意地看她一眼,一张红红的脸又红了一点起来。

“我很忙,我自己也有事情要过问。当初我收留他的缘故,是因为他无处可去。他父亲又是我的一个朋友。这孩子是不容易管教的。”

“我不懂你怎么可以讲这样的话,”布太太尖刻地回答,“他的性情很温和。”

“这孩子从不跟你吵嘴,可是完全我行我素;你气极时,他就说声对不起,由你咆哮去,请问你怎样对付?他要是我自己的儿子,我就可以打得。但是,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孩子,他父亲把他托孤给我,以为我会待他好的,我总不能打吧?”

“这全是驴头不对马嘴,”艾略特说,人有点儿发毛,“目前的情形是这样,他游手好闲的时间算得上长了;他现在有一个就业的机会,眼看可以赚很多的钱;他如果要娶伊莎贝儿,就得接受。”

“他总该懂得目前世界上,”布太太插嘴说,“一个人总得做事。他现在已经强壮得和好人一样。我们都知道,南北战争之后,有些人回来从不做事。他们是家庭的累赘,而且对社会毫无益处。”

后来我开口了。

“可是,他拒绝那些人给他找的事时,提出什么理由呢?”

“没有,只说那些事他不喜欢。”

“可是,有什么事是他要做的呢?”

“摆明没有。”

纳尔逊医生给自己又倒上一杯柠檬威士忌,喝了一大口,然后看看他的两个朋友。

“你们要不要听我讲讲我的印象?我不敢说我看人没有错,不过,至少行了三十多年的医,我想总懂得一点。这次战争使拉里变了。他回来时已经不是他走时那样的人。也不是说他年纪大了一点。他不知道碰上什么事情,连性格都变了。”

“碰上什么事情呢?”我问。

“我可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战争经历总是讳莫如深。”纳尔逊医生转向布太太,“路易莎,他可跟你谈过他的经历吗?”

她摇摇头。

“没有。他初回来时,我们总设法要他告诉我们一点他的出生入死经历,可是,他总是那样笑笑,说没有什么可谈的。连伊莎贝儿他都没有告诉过。她屡次问他,可是一点没有问出什么来。”

话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谈下去,不久,纳尔逊医生看看表,说他得走了。我准备跟他一同走,但是,艾略特硬把我留下。纳尔逊医生走后,布太太向我打招呼,说拿这些私事麻烦我,恐怕我一定觉得腻味。

“不过,你知道,这的确是我的一件心事,”她最后说。

“毛姆先生人很谨慎,路易莎,你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他。我并不觉得鲍勃 ·纳尔逊和拉里怎样亲密,不过,有些事路易莎跟我都觉得顶好不要跟他提。”

“艾略特。”

“你告诉他不少了,何不把其余的也告诉他。我不知道晚饭时你可留意到格雷·马图林没有?”

“他那样高大,怎么会不注意到他?”

“他也是追求伊莎贝儿的一个。拉里不在的时候,他一直非常之殷勤。她也喜欢格雷。假如战争再拖长一点,她很可能就嫁给格雷。格雷跟她求过婚。她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路易莎猜她是不愿意在拉里回来之前有所决定。”

“格雷为什么不去参战呢?”

“他因为踢足球心脏用力过度,严重是不严重,可是陆军不肯收他。总之,等到拉里回来,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伊莎贝儿毅然决然把他甩掉。”

我不懂得对这件事应当怎么说,所以不开口。艾略特继续说下去,以他那样的堂堂仪表和牛津口音,足可以当一名外交部的高级官员。

“当然,拉里是个好孩子,而且他私自溜了去参加空军也是十足的壮举,不过,我看人还相当在行……”他微笑一下,说了一句我听到他唯一暗示到他在古董生意上发了财的话,“否则,我现在就不会拥有一笔数额相当大的金边股票 。我的意见是拉里永远不会有什么出息,钱,地位,都说不上。格雷·马图林就全然不同了。有个很好的爱尔兰家声。祖上有一位是当主教的,一个戏剧家,还有几个出名的军人和学者。”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

“人就是这样知道,”他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句老实话,那一天在俱乐部里我碰巧翻一下美国名人字典,恰恰撞见这个姓氏。”

我觉得犯不着多事,把晚饭时我的邻座告诉我的话告诉他,说马图林的祖父母是穷爱尔兰水手和瑞典女跑堂的。艾略特又说下去。

“我们都认识亨利·马图林多年。是个顶好的人,而且很富有。格雷正踏进芝加哥最好的一家经纪人商号。哪一个不买他的账。他想娶伊莎贝儿;替她着想,不能不说是一门很好的亲事。我自己完全赞成,而且我知道路易莎也赞成。”

“艾略特,你离开美国太久了。”布太太说,勉强地一笑。“你忘记在这个国家里,女孩子并不因为她们母亲或者舅舅赞成她们的婚姻就结婚的。”

“这并不值得骄傲,路易莎。”艾略特尖刻地说。“根据我三十年的经验,我可以告诉你,一件婚事把地位、财产、双方的处境都考虑到,要比爱情的结合好十倍。说来说去,法国总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国家了。在法国,伊莎贝儿会毫不迟疑嫁给格雷;往后再过一两个年头,假如她愿意的话,可以把拉里当作她的情人,格雷可以置一所豪华公寓,养一个女明星,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布太太并不傻;她看看自己兄弟暗自好笑。

“艾略特,碍事的是纽约的剧团每年只到这儿来演一个时期。格雷那所豪华公寓里的娇娘能够住多久,谁也说不准。这肯定对大家都不方便,是不是?”

艾略特笑了。

“格雷可以在纽约的证券交易所里弄一个经纪人的位置。说道地话,人在美国除了住纽约以外,我看不出能住在哪儿。”

这以后不久我就离开了,可是,走之前,我简直不懂得,艾略特为什么忽然问我可愿意和他一起吃午饭,会会马图林父子。

“美国的商界人士中,亨利是最好的典型,”他说。“我觉得你应该见见。他替我们经管产业已经有多年了。”

我并不怎么特别想见这个人,可是没有理由拒绝他,所以说很愿意。

有人介绍我在芝加哥逗留期间加入一家俱乐部。俱乐部里有个很好的阅览室;赴筵的次晨,我去那里翻阅一两种大学刊物,因为这些刊物除掉长期订阅外,不大容易碰得见。时间还早,阅览室里只有一个人,坐在大皮椅子里在出神看书。我很诧异看见这人就是拉里。在这样一个地方,他可以说是我最不指望撞见的人。我走近时,他抬起头看,认出是我,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

“别起身,”我说,接着几乎是随口问他,“你看什么?”

“一本书,”他说,微笑一下,可是那一笑非常动人,连他回话里那种顶撞的口吻都毫不使人生气了。

他把书合上,用他那种特殊的没有光彩的眼睛望着我,举起来给我看书名。

“你昨晚玩得好吗?”我问。

“痛快极了,五点钟才回的家。”

“那么你这么早到这儿来,又这样精神,真不容易。”

“我常来这儿。一般在这个时候总是由我独占。”

“我不打搅你。”

“你并不打搅我,”他说,又笑一下,这时候,我才觉出他能够笑得极其可爱,并不是那种漂亮的、闪电似的笑,而是好像含有一种内在的光华,把他的脸都照明了。他坐的地方是用书架围成的一个角落,在他旁边还有一把椅子。他把手放在椅子靠手上说,“你坐一会吗?”

“好的。”

他把手里拿的书递给我。

“我就看这个。”

我看看,原来是威廉·詹姆斯 的《心理学原理》。这当然是部名著,在心理学史上很重要,而且书写得极其流畅;不过一个年轻人,一个飞行员,头一天还跳舞跳到早上五点钟,我决没有想到他手里会有这样一本书。

“你为什么要看这个?”我问。

“我的知识太浅了。”

“你年纪还轻着呢,”我笑着说。

他好一会没有说话,我渐渐觉得窘起来,正打算站起身去找我要找的杂志。可是,我觉得他仿佛要讲什么话似的。他眼睛视若无睹,脸色严肃而紧张,像在沉思。我候着他,心里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他开口时,那就像继续适才的谈话一样,并不感到中间长久的沉默。

“我从法国回来时,他们都要我进大学。我不能。经历过那些事情,我觉得没法子回到学校去。反正我在中学也没有学到东西。我觉得我没法子参加一个一年级大学生的生活。他们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愿勉强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而且我不相信那些教师能教给我想要知道的东西。”

“当然,我知道这事与我不相干,”我说,“不过,我并不觉得你对。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我也懂得一个人参加了两年战争之后,在开头一两年里当那种受人欣羡的普通大学生,是相当腻味的。我不相信他们会不喜欢你。美国大学我不大熟悉,可是,我相信美国的大学生和英国的也差不多,也许粗卤一点,稍为倾向于胡闹,可是,整个儿说来,还是些规矩懂事的孩子;我敢说,你假如不想过他们那种生活,只要稍微使一点手腕,他们总可以让你过你自己的生活。我的弟兄都读过剑桥,我就没有。有过一个机会,可是,我拒绝了。我要到外面来混。后来我一直都懊恼。我想进了大学可以使我少做多少错事。在有经验的老师指导下,你可以学得快得多。你假如没有一个人指导,就会糟蹋掉许多时间,走冤枉路。”

“你也许是对的。我并不在乎做错事。也许在那许多死胡同的一条胡同里,可以找到适合我目的的东西呢。”

“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踌躇一下。

“正是啊,我还不大清楚。”

我没有开口,因为这句话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回答的。我这个人从年轻时起就有个明确目标在脑子里,颇有点觉得不耐烦;可是,我责备自己;我有个感觉,只能说是直觉,好像这孩子灵魂里在模模糊糊追求一种东西,是不是属于一种半明半昧的观念,抑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情绪,我也说不出,而这种追求却使他整个的人得不到宁息,逼着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向哪儿去找。他莫明其妙地激起我的同情。我从来没有听他多说话过,现在才觉察到他说起话来极其好听,那声音非常之醉人,就像仙丹。想到这一点,再加上他那迷人的笑,和富于表情的黑眼珠,我很能了解伊莎贝儿为什么爱他。他确乎有种惹人爱的地方。他转过头来,毫不忸怩地望着我,但是,眼睛里有一种表情,像在打量我,又像是好笑。

“昨天晚上我们全走开去跳舞时,你们谈到我的吧?我这猜得对不对?”

“有这么一个时候。”

“我想他们硬把鲍勃大叔邀来,就是这个缘故。他顶恨出门。”

“像是有人给你找了一个很好的事。”

“一个顶好的事。”

“你干不干呢?”

“不见得。”

“为什么不?”

“我不想干。”

这与我毫不相干,我实在是多事,可是我有个感觉,好像正因为我是个局外人,而且来自外国,所以拉里觉得同我谈谈没有关系。

“你知道,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时,他就成了作家。”我哧哧笑了。

“我没有才能。”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

他向我来了一下他那明媚迷人的微笑。

“晃膀子,”他说。

我只好笑了。

“我觉得,芝加哥并不是做这种事的顶好的地方,”我说,“不管啦,让你看书吧。我想去翻一下《耶鲁季刊》。”

我站起来。等到我离开阅览室时,拉里还在出神看威廉·詹姆斯的那部书。我独自在俱乐部里用了午饭,因为阅览室里静,又回到那里去抽雪茄,这样消磨了个把钟点,看书写信。我很诧异看见拉里还在一心看他的书。那神气好像我走开后,他就没有动过。等到我约莫四点钟的时候走开,他还在那里。他这种明显的聚精会神能力,很使人吃惊。他既没有留意到我走,也没有留意到我来。下午我有各种事要做,直到应当换衣服去赴晚宴时,才回旅馆,回来的路上,忽然被一时的好奇心驱使,又走进俱乐部一次,到阅览室里看看。那时候,室内已有不少的人,看报啊,等等。拉里还是坐在那把椅子里,全神贯注在那本书上。怪!

第二天,艾略特邀我在巴玛大厦午餐,会会老马图林和他的儿子。就只我们四个人。亨利·马图林也是个大个子,差不多和他儿子一样高大,一张红红的脸,满是肉,大下巴,同样带有挑逗性的塌鼻子,可是,眼睛比儿子的小,不那样蓝,极其狡猾。虽则年纪至多不过五十开外一点,看上去要老十年,头发已经稀得很厉害,而且全白了;初看上去,并不给人好感。他好像多年来自己混得很不错。我得到的印象是一个残酷、精明、能干的人,这种人在生意经上面是毫无慈悲可言的;开头时说话很少,我觉得他在打量我。我当然看出艾略特在他的眼中只是个可笑的人。格雷温和恭敬,几乎一句话不说,倘若不是艾略特的交际手腕老到,尽是滔滔不绝讲些闲话,彼此间就得僵着。我猜他过去和那些中西部商人做交易,一定获得不少经验,那些人不用花言巧语笼络,决不肯花那样惊人的价钱买一张旧名家的画的。不久,马图林先生慢慢高兴起来,也说了两句话。这才显出他并不像表面那样俗气,而且的确还有点冷隽的幽默感。有这么一会,谈话转到证券股票上去。我发现艾略特讲到这上面时头头是道,并不觉得诧异,因为我一向知道他为人尽管那样荒唐,可一点不傻。就在这时候,马图林先生说道:

“今天早上我收到格雷的朋友拉里·达雷尔一封信。”

“爹,你没有同我讲么,”格雷说。

马图林先生向我说:

“你认识拉里吧?”我点点头。“格雷硬要我在公司里安排他一个位置。他们是好朋友。格雷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怎么说的,爹?”

“他谢谢我,说他很知道这对于他这样的人是极好的机会。他详详细细把这件事情想过,最后认定自己不够我的期望,想想与其那样,还不如不接受的好。”

“他这人真蠢,”艾略特说。

“的确,”马图林先生说。

“真正对不起,爹,”格雷说。“我和拉里假如能一块儿做事,够多美。”

“你可以把马领到水边,你可没法使它喝水。”

马图林先生说这话看看儿子,狡猾的眼光温和下来。我这才发现这寡情的商人还有其另一面;他简直疼这个大块头儿子。他又向我说:

“你知道这孩子星期天在场子上打两盘让点赛,赢了我七点和六点。我真能够拿球棒把他脑子斫出来。算起来还是我亲自教他打高尔夫的。”

他满脸得意的样子,我渐渐喜欢他起来。

“爹,我的运气太好了。”

“一点也不是运气。你把球从洞里打出来,落下来离洞口只有六英寸远,这难道是运气?三十五码远不多也不少,就是那一球。明年我要叫你去参加业余锦标比赛。”

“我没有法子抽出时间来。”

“我是你的老板,是不是?”

“我难道不知道?迟到写字间一分钟,你发那样的脾气。”

马图林先生哧哧笑了。

“他想把我说成是个专制魔王,”他向我说。“你别信他。我就是我的行业,和我合伙的人都不行,而我又重视我这行业。我叫这孩子先从最下级做起,指望他慢慢升上来代替我时,他就会对付得了。这是很大的责任,我这个行业,有些主顾的投资交给我管总有三十年了,他们信任我。跟你说句实在话,我宁可把自己的钱淌掉,不愿意看他们蚀本。”

格雷笑了。

“前几天,一个老小姐来,要把一千块钱投资在一个什么野鸡事业上,说是她的牧师劝她的,他就不肯替她办。她坚决要做,他就大发雷霆,弄得她哭着出了门。后来他又去会见那牧师,把牧师也着实收拾了一顿。”

“人家把我们做经纪人的总说得不成东西。可是,经纪人里面也有分别。我不要人家蚀本,我要人家赚钱,可是,他们那种做法,多数的人会使你觉得他们活在世界上的一个目的,就是使自己一文不名。”

马图林父子辞去,回写字间。我们离开时,艾略特问我,“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总高兴碰见新型的人物。我觉得父子之间的感情相当感动人。敢说英国不大碰得见这种情况。”

“他顶喜欢这孩子。这人真是个怪物,说他那些主顾的话全是真的。他手里有几百个老太婆、退伍军人、牧师,他们的储蓄都交给他经营。要是我,就会觉得不值得找这许多麻烦,可是,他很自负有这许多人信任他。不过碰到大生意,而且有厚利可图时,任何人都比不上他残酷和忍心。那是一点慈悲也没有的。非要他的一磅肉 不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拦得了他的。你把他的脾气搅翻,他不但要叫你倾家荡产,而且事后还要大乐特乐。”

回到家,艾略特告诉布太太拉里回绝了亨利·马图林。伊莎贝儿正跟女友一块午餐。她进来时,姐弟还谈着这件事,就告诉了她。从艾略特的话里,我觉得他很费了一番唇舌。虽则他自己十年来一点工作不做,虽则他用以攒聚一笔富裕家财的工作也毫不艰苦,他却坚持工商业是人类生存必备的条件。拉里是一个极其平常的青年,毫无社会地位,他没有什么理由不遵从他本国共同遵从的习惯。在艾略特这样有眼光的人看来,美国显然正在走上一个空前的繁荣时代。拉里现在有个入门的机会,只要他勤勤恳恳、孜孜不息去做,也许到四十岁的时候,就抵得上几个百万富翁。那时候,他要是愿意歇手,做个寓公,或者在巴黎杜布瓦大街盖一所公寓,或者在都兰置一所府第,他艾略特就没有话说。可是,布太太的话更直截了当,更无答辩的余地。

“他要是爱你的话,就应当准备为你工作。”

我不知道伊莎贝儿对这些话怎样一个回答,可是,她相当的见机,看得出她这些长辈都有着他们的理。她认识的那些年轻男子,哪一个不在学习就业,或者已经在一家公司里忙碌起来,拉里总不能指望靠他在空军里的卓越成绩吃一辈子。战争已经结束,人人都厌恶透顶,恨不能赶快忘记掉,愈快愈好。大家商量之后,伊莎贝儿答应把这件事情和拉里爽爽快快讲个明白。布太太想出一个主意,叫伊莎贝儿找拉里给她开车到麻汾去。布太太正预备定制客厅里的新窗帘,一张量好的尺寸单被她丢掉,所以要叫伊莎贝儿再去量一下。

“鲍勃·纳尔逊会留你们吃午饭,”她说。

“我有个更好的计划在此,”艾略特说。“你给他们准备一个食物篮子,让他们在廊沿上吃野餐,饭后他们就可以谈。”

“这倒怪好玩的,”伊莎贝儿说。

“再没有比舒舒服服吃一顿野餐更乐的了,”艾略特机灵地说。“老迪泽公爵夫人常跟我说,就是顶桀骜不驯的男人在这种场合也变得能说服了。你替他们的午饭预备什么吃的?”

“蛋荷包 ,跟一块鸡三明治。”

“胡说,你要野餐,就不能没有肥肝酱。开头你得给他们咖喱虾仁,后来是鸡脯冻,衬上生菜心色拉,这得由我亲自动手。肥肝酱之后,随你的便,你要是尊重美国习惯的话,就来一个苹果派。”

“我给他们蛋荷包和一块鸡三明治,艾略特,”布太太拿定主意说。

“那么,你记着我的话,事情一定不成,那只能怪你自己。”

“舅舅,拉里吃得很少,”伊莎贝儿说,“而且他吃什么都不知道。”

“我希望你不要以为这是他的优点,蠢孩子,”她舅舅回答。

可是布太太说给他们什么东西吃,他们那天就吃的那些东西。后来艾略特告诉我这次出游的结果时,他非常法国派地耸耸肩膀。

“我告诉他们一定不会成功。我央求路易莎放一瓶蒙特拉夕酒,我在战前送给她的,她不听我话。用热水瓶装了一瓶咖啡,此外什么没有带。你能指望什么呢?”

当时的情形好像是布太太和艾略特单独坐在客厅里,这时候车子到了门口停下,伊莎贝儿进屋子来。天刚黑,窗帘拉上。艾略特躺在圈椅里,在炉边看一本小说,布太太做一块刺花,预备当遮火屏用。伊莎贝儿没有进来,上楼进了自己卧室。艾略特从眼镜上面望望他姐姐。

“我想她脱掉帽子就会下来,”她说。

可是,伊莎贝儿并没有下来。已经过了好几分钟。

“也许人倦了,或者躺着呢。”

“你难道没有希望拉里跟进来。”

“艾略特,别惹人生气。”

“好吧,反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他又看书,布太太继续做花。但是,半小时之后,她突然站起来。

“我想,还是上去看看她怎样了。假如休息,我就不惊动她。”

她离开屋子,可是,一会儿就下来了。

“她哭过了。拉里要到巴黎去,去两年。她答应等他。”

“他为什么要到巴黎去?”

“问我没有用,艾略特,我不晓得。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她说她了解,不愿意阻挡他。我跟她说,‘他如果打算丢下你两年,对你的爱也就有限了。’她说,‘我没有办法。事实是我非常之爱他。’我说,‘甚至于今天这样之后,还爱他?’她说,‘今天使我比往常更加爱他,而且,妈,他的确爱我,我敢肯定。’”

艾略特想了一会。

“那么两年之后怎样呢?”

“我告诉你我不知道,艾略特。”

“你认不认为这事非常之不如意?”

“非常。”

“这里只有一件事可以说,就是他们的年纪都还轻。等上两年对谁也没有妨碍。在这两年里头,什么事都会发生。”

两人商量之后,都同意最好不要去惊动伊莎贝儿。那天晚上,他们本来要出去吃晚饭。

“我不想叫她难受,”布太太说。“人家如果看见她眼睛完全肿起来,一定会奇怪。”

但是,第二天午饭之后——就只家里三个人用饭——布太太又提起这件事,可是,从伊莎贝儿嘴里一点问不出什么来。

“妈,除掉已经告诉你的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她说。

“可是,他要去巴黎做什么呢?”

伊莎贝儿微笑一下,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在她母亲听来一定不通情理之至。

“晃膀子。”

“晃膀子?你这话怎么讲?”

“就是他告诉我的。”

“我真是受不了你。你如果还有点脾气的话,当时当地就会跟他解约。他简直耍你。”

伊莎贝儿看看她左手戴的戒指。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爱他。”

后来,艾略特参加进来了。他拿出他有名的权术来谈这问题。“并不摆出我是她的舅舅,老兄,而是像一个世情洞达的人和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孩子谈话。”可是,他的成绩比布太太也好不了多少。我得到的印象是伊莎贝儿叫他别管闲事。当然话说得很有礼貌,但是意思毫不含糊。艾略特是在当天稍晚一点把一切经过告诉我的,就在黑石旅馆我自己的小起坐间里。

“当然路易莎是不错的,”他又说。“这事非常之不痛快,可是,让年轻人自己去找婚姻对象,除了相互爱慕之外,什么也不问,这种事情是必然碰上的。我跟路易莎说不要去愁它;我觉得这事不会变得如她设想的那样糟。拉里不在跟前,小格雷守在这儿——你说,结果不是摆明在那里;否则的话,我就是一点不懂得人情世故了。一个人在十八岁时情感非常热烈;但是不能持久。”

“你真是洞悉世情,艾略特,”我微笑说。

“我的拉罗什富科 总算没有白读。你知道芝加哥是怎样一个地方;他们天天见面。一个女孩子有一个男孩子这样对她钟情当然高兴;等到她知道她的那些女朋友里面没有一个不心甘情愿要嫁给他时——那么,我问你,从人情上讲,她是不是要把每一个人都挤掉呢?我是说,这就像有人家请你的客,明知道去了一定腻味得受不了,而且唯一的吃喝只是柠檬水和饼干,然而你还是去,因为你知道你顶好的朋友都恨不得爬了去,但是没有一个被请的。”

“拉里几时走?”

“不知道。我想大约还没有决定。”艾略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长又薄的、白金和黄金合镶的烟盒子,掏出一支埃及烟。发第玛,吉士,骆驼,好运道, 都不是他抽的。他微笑望着我,一脸的鬼心眼儿。“当然我不想跟路易莎这样说,可是,告诉你倒不碍事;我肚子里却同情这年轻的小伙子。我想他打仗时见识过一下巴黎,这是世界上唯一适合文明人居住的城市,他着了迷,我一点不怪他。他年纪轻,我敢肯定他要在开始家庭生活以前,尽情荒唐一下。很自然,很正当。我要照顾他,把他介绍给那些合式的人。他风度不错,再由我指点一二,就很可以见得人;我敢保带他看看美国人很少有机会看到的法国生活的另一面。老兄,你相信我的话,一般美国人进天国远比他进圣日耳曼大街容易得多。他二十岁,人又风趣。我想我大约能够给他找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这会使他成熟。我总觉得,青年男子能做一个上了相当年纪女子的情人,是再好没有的教育。当然,假如这女子是我想象的那种人,一个妇女界名流,你懂吧,这就会使他在巴黎立刻有了地位。”

“你把这话告诉了布太太吗?”我微笑着问。

艾略特哧哧笑了。

“我的老哥,我假如有什么地方值得自负的话,那就是我的权术。我没有告诉她。她不会了解的,可怜的女人。我在有些事情上永远不懂得路易莎,这也是一件;她虽则半辈子都在外交界混,而且世界上一半的首都住了过来,可仍旧是个不可救药的美国人。”

那天晚上,我到湖滨道一所大厦去赴宴。房子全是石砌的,看去好像当初的建筑师本来打算盖一座中世纪城堡,后来中途改变主意,决定改建为一幢瑞士木屋。那天是个大宴会,我走进那巨大而奢华的客厅时,满眼都是些石像、棕榈、架灯、古画,和挨挨碰碰的家具。还好至少有几个人是认识的。亨利·马图林给我介绍了他的骨瘦如柴的老婆,搽得一脸脂粉。还有布太太和伊莎贝儿,我都问了好。伊莎贝儿穿一身红绸子衣服,和她的浓栗色头发、深褐色眼睛很配。她看上去兴致很好,没有人会猜到她不久以前还怄了气来。围着她的有两三个年轻人,格雷也是一个,她正和他们谈笑。晚饭时,她坐在另一桌,看不见她。饭后,我们男人都慢腾腾地喝咖啡,呷酒,抽雪茄,好久好久才回到客厅里来。这时我总算找到一个机会和她说话。我跟她不熟,没法子把艾略特告诉我的那些直接向她说,可是,有些事我觉得告诉她之后,她也许会高兴。

“那天在俱乐部里我碰见你的男朋友,”我随随便便说。

“哦,是吗?”

她说话时也像我一样随便,可是,看得出立刻警觉起来,眼睛在张望,而且我能看出里面带有恐惧。

“他在阅览室里看书;那样的专心,我真是意想不到。我十点钟过一点进去时,他在看书;我吃完午饭,回阅览室时,他还在看书;我出外吃晚饭,路过俱乐部进去看看时,他仍旧在看书。敢说他足足有十个钟点坐在椅子里没有动过。”

“他看的什么?”

“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

她眼睛垂了下去,使我没法知道她听了我这番话后是什么滋味,可是,我有点觉察到,好像她既迷惑不解,又松了一口气。这时主人跑来拉我去打桥牌,等到牌局散时,伊莎贝儿和她母亲已经走了。

两天之后,我去向布太太和艾略特辞行,碰到他们正在喝茶。伊莎贝儿随后也来了。我们谈到我未来的远东之行,我并且谢谢他们对我在芝加哥逗留期间的殷勤招待;坐了适当一段时间之后,我便起身告辞。

“我陪你走到药房那儿,”伊莎贝儿说。“我刚想起有点东西要买。”

布太太最后叮咛的话是:“你下次看见亲爱的玛格丽达王后时,替我问候好吗?”

我再也不打算否认我认识这位尊贵的女人了,就随口答应一定做到。

到了马路上时,伊莎贝儿带着微笑斜瞥我一眼。

“你可想喝一杯冰淇淋苏打?”她问。

“未始不可以,”我小心地回答。

当我们向药房 走去时,伊莎贝儿始终没有说话;我本来没有话,所以也不做声。进了药房,我们找一张桌子坐下,椅背和椅子腿都用铁条扭成,坐着怪不舒服。我叫了两杯冰淇淋苏打。柜台那边有个人在买东西;别的桌子坐着有两三对客人,但是,都忙着谈自己的事情,所以等于只有我们两个。我点起一支香烟等着,伊莎贝儿则显得非常惬意地吸着长麦管。我看出她有点紧张。

“我想跟你谈谈,”她凭空讲了一句。

“我猜到是,”我微笑说。

有这么半晌,她沉吟地望着我。

“前天晚上,你在萨特思韦特家为什么谈到拉里那件事情?”

“我想你也许感觉兴趣。我觉得你可能不完全懂得他说的晃膀子是什么意思。”

“艾略特舅舅真会搬弄是非。当他说要上黑石旅馆找你谈谈时,我就知道他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了。”

“你知道,我认识他多年。他就喜欢谈论别人的事情。”

“他是这样,”她微笑说。可是,笑只是一刹那。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睛里神情很严肃。“你觉得拉里怎样?”

“我只见过他三次,人好像很不错。”

“就这么些吗?”

她的声音有点窘。

“不,不完全如此。我怎么说呢;你知道,我跟他太不熟悉了。当然,他很讨人喜欢。他有一种谦虚、和蔼、温柔的地方,很吸引人。年纪这样轻,可是,人很有主意;跟我在这里见到的别的男孩子全不一样。”

我就是这样支支吾吾地想把自己脑子里还没有怎样弄清楚的印象表达为语言;我这样说时,伊莎贝儿凝神看着我。我讲完之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放下心来。然后对我嫣然一笑,几乎带点顽皮。

“艾略特舅舅说他时常对你的观察力感到诧异。他说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但是,你作为一个作家的最大长处是你有常识。”

“我能够想出比这更可贵的长处,”我淡然说。“例如才气。”

“你知道,我找不到一个人商议这件事情。妈只能从她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她要我的未来生活得到保证。”

“这是很自然的事,可不是?”

“艾略特舅舅只看社会地位。我自己的朋友,我是指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的人,认为拉里没有出息。这使我很难受。”

“当然。”

“并不是说他们待他不好。谁也没法对拉里不好。可是,他们看不起他;老是拿他开玩笑,使他们恼火的是他好像并不在乎。他只是笑笑。你知道事情现在弄成什么样子?”

“我只知道艾略特告诉我的那些。”

“我可不可以把我们那天上麻汾去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当然可以。”

下面的叙述一部分是根据伊莎贝儿当时谈话的回忆,一部分是根据我的想象改写的。可是,她和拉里的谈话很长,敢说要比我现在打算叙述的要多得多。就如同人们在这类场合通常做的那样,恐怕他们不但讲了许多不相干的话,而且反复讲了许多同样的话。

那天伊莎贝儿醒来,看见天气很好,就打个电话给拉里,告诉他说,她母亲有点事情要她到麻汾去一趟,叫他开汽车送她去。她除掉她母亲关照尤金准备的一热水瓶咖啡外,又慎重地在篮子里放进一水瓶的马地尼鸡尾酒。拉里新近买了一部双人跑车,很得意。他是个开车快手,开的速度使两人都非常开心。到达之后,伊莎贝儿量了调换窗帘的尺寸,教拉里记下。后来就在廊沿上把午餐摆出来。廊沿上什么风都吹不到,小阳春天气的太阳晒得很舒服。那幢房子造在一条土路边上,和新英格兰那些旧式的木屋比起来,一点不漂亮,顶多只能说得上宽敞舒适,可是从廊沿上望出去的景色却还悦目,一座红色的大谷仓,黑屋顶,一丛老树,再过去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褐色田野。景色是单调的,可是,阳光和秋深的温暖色调,在那一天却给它添上一种亲切的娇美。展现在你面前的那片寥廓里,有一种欢乐。冬天这里一定寒冷荒凉,夏天可能炎蒸逼人,可是,在这个季节却使人感到异样兴奋,因为宽阔的景色逗得人从内心里感到冲动。

他们就像健康的年轻男女一样,一顿午饭吃得很开心,而且很高兴能够两个人在一起。伊莎贝儿把咖啡倒出来,拉里点上烟斗。

“现在爽快谈吧,心肝,”他说,眼睛里带着好笑的神气。

伊莎贝儿吃了一惊。

“爽快谈什么?”她尽量装出不懂的样子。

拉里扑哧笑了一声。

“亲爱的,你难道把我当作十足的傻瓜?你母亲要是不知道客厅里窗帘的尺寸,就把我的头砍掉。这不是你要我开车子送你下来的理由。”

伊莎贝儿这时已经镇定下来,对他明媚地笑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玩一天很有意思。”

“可能,不过,我觉得事情不是这样。我的猜想是,艾略特舅舅已经告诉你,我谢绝了亨利·马图林给我的事情。”

他说得很愉快,也很轻松;伊莎贝儿觉得用这种口吻谈下去倒也方便。

“格雷一定感到非常失望。他觉得有你跟他在一个写字间里太妙了。你总有一天要找个工作做,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找。”

他抽着烟斗望着她,温柔地微笑着,使她弄不清他究竟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

“你知道,我有个看法,觉得我这一生还可以多做点事情,不能够光卖股票。”

“那么好吧。你就去进律师事务所,或者去学医。”

“不,这两件事我都不想做。”

“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晃膀子,”他泰然回答。

“唉,拉里,别胡扯。这件事情,关系太大了。”

她的声音有点发抖,眼睛里含着泪水。

“心肝,别哭。我不想弄得你不开心。”

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用胳臂搂着她。他的声音里含有一种柔情,使她伤心起来,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可是,她擦干眼泪,嘴边勉强装出一点微笑。

“你尽管说你不想弄得我不开心。你就是弄得我不开心。你知道,我爱你。”

“我也爱你,伊莎贝儿。”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挣脱他的胳臂,坐开一点。

“人总要讲道理。一个人总得工作,拉里。这是一个做人的问题。我们国家还很年轻,一个人有责任参加国家的各种活动。亨利·马图林在前两天还讲过,我们正开始一个新的时代,这将使过去时代的成就看上去就像几个小钱一样。他说,他看不出我们的进步会有个完,而且他深信到了一九三年,我们将成为世界上最富和最大的国家。你认不认为这太叫人兴奋了?”

“是叫人兴奋。”

“年轻人从来没有碰到这样好的机会过。我会认为你将以参加目前这些工作为荣呢。这是了不起的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轻松地笑了。

“我敢说你是对的。那些阿穆尔和斯威夫特公司将会做出更多更好的肉罐头,那些麦考密克公司将会造出更多更好的收割机,亨利·福特将会造出更多更好的汽车。而且人人都会变得愈来愈有钱。”

“为什么不可以?”

“正如你说的,为什么不可以?不过,碰巧我对钱不感觉兴趣。”

伊莎贝儿咯咯笑了。

“亲爱的,别像傻子一样说话。一个人没有钱就不能生活。”

“我有了一点钱。这就使我有机会做我想做的事情。”

“晃膀子吗?”

“对,”他微笑回答。

“跟你真难说话,拉里,”她叹口气。

“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

“你是故意。”

他摇摇头,人沉默了一会,在想心思。等到他终于开口时,他的话使伊莎贝儿听了一惊。

“死者死去时那样子看上去多么死啊!”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问,人有点着慌。

“就是这个意思,”他向她苦笑一下。“当你一个人飞上天时,你有许多时间思索。你会有许多怪想法。”

“哪些想法?”

“模糊的。不连贯的。纷乱的,”他笑着说。

伊莎贝儿把这话盘算一下。

“你觉得不觉得,如果你找一个工作,这些想法说不定自己会理出个头绪来,那时候你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我也想过。我想到说不定跟一个木匠或者去一个汽车修理站做工。”

“唉,拉里,人家会当作你发疯呢。”

“这有关系吗?”

“对我说,是的。”

两个人重又沉默下来。后来是伊莎贝儿先开口。她叹了口气。

“你跟你去法国以前完全是两个人。”

“这并不奇怪。你知道当时我碰上许多事情。”

“你举个例子看。”

“噢,不过是些通常的琐事。我在空军里最要好的朋友为了救我的性命,牺牲了。我对这事一直觉得很难过。”

“跟我谈谈,拉里。”

他望着她,眼睛显出非常痛苦的神气。

“还是不谈的好。归根到底,这只是一件小小的不幸事故。”

伊莎贝儿本来富于感情,眼泪又汪起来。

“你苦恼吗,亲爱的?”

“并不,”他微笑回答。“唯一使我苦恼的是我使你这样苦恼。”他抓着她的手,坚实有力的手抵着她的手时,给她一种非常友善亲切之感,使她不得不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沉重地说,“除非我对一些事情有了一定看法,我将永远得不到平静。”他又迟疑一下。“这很难用语言表达,你才想说出来,就感到尴尬。你跟自己说:‘我算是老几,要在这个、那个和别的事情上动脑筋?也许这只是因为我是狂妄之徒。按照老一套行事,随遇而安,会不会好些呢?’接着,你就想到一个在一小时以前还是个有说有笑、充满生气的人,直挺挺躺在那里;就是这样残酷,这样没有意义。你没法子不问自己,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还仅仅是盲目命运造成的一出糊里糊涂的悲剧。”

拉里讲话的音调非常之美,说说停停,就好像是强迫自己说出自己不愿意说的话,然而是这样沉痛真挚,使人听了不由得不感动;伊莎贝儿等了半晌,然后不由自主地说:

“你出门去走一趟会不会好些?”

她问这话时心沉了下来。拉里等了好久方才回答。

“我也这样想。你竭力想要不理会社会舆论,可是,这不容易。当社会舆论对你是敌对时,你心里也变得敌对起来,这样你就得不到平静。”

“那么,你为什么不走呢?”

“唔,是为了你。”

“亲爱的,让我们相互不要做假。目前我在你的生活里并没有地位。”

“这是不是说,你不想和我保持订婚关系呢?”

她颤抖的嘴唇勉强装出微笑。

“不,胡说,我的意思是我愿意等。”

“也许要一年,也许两年。”

“没有关系。可能会短些。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他凝神望着她,仿佛想要看到她内心深处似的。她微笑着,以此掩饰自己紊乱的心情。

“我想先上巴黎。那边我一个人不认识。不会有什么人干涉我。我在部队里休假时,去过巴黎几次。我不懂得什么缘故,可是,我有个想法,觉得到了那边,我头脑里一切昏昏乎乎的思想都会得到澄清。那是个怪地方,使你感到你在那边能够把自己要想的事情想个透。我想在巴黎也许可以找到我要走的路。”

“如果万一你找不到呢?”

他哧哧笑了。

“那样我就回到我们美国的十足实际的人生观上来,承认这事行不通,并且回到芝加哥,有什么事情做什么事情。”

这次谈话给伊莎贝儿的刺激太大了,她告诉我时还不免有点动心;讲完之后,她可怜相地望着我。

“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我认为你不但做了你唯一能够做的事,而且觉得你非常之厚道、宽宏、体贴。”

“我爱他,我要他快乐。你知道,在某一点上,我对他走并不感觉难受。我要他离开这个不友好的环境,不但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我不能怪那些人说他不会有什么出息;我恨他们,然而我内心里一直怀着恐惧,觉得他们对。可是,你不要说我体贴。他在追求什么,我一点体会不到。”

“也许你感情上体会到,理智上体会不到,”我微笑说。“为什么你不立刻和他结婚,跟他一起到巴黎去?”

她眼睛里微微露出笑意。

“我没有比这件事情更愿意的了,可是我不能。你知道,我的确认为他没有我要好过得多,尽管我非常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如果纳尔逊医生的话说得对,他的病是一种慢性惊恐症,那么,新环境和新兴趣就会将他医好;等到他的精神状态恢复平衡之后,他就会回到芝加哥来,像正常人一样做生意。我不想嫁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伊莎贝儿从小的教养方式使她接受灌输给她的那些原则。她并不想到钱,因为她从来就不曾尝到没有她眼前这一切的滋味,可是,她本能地感到钱的重要性。钱意味着权势和社会地位。人应当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的一生显然应当放在这上面。

“你不理解拉里,我并不奇怪,”我说,“因为我敢肯定他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他不肯谈他的打算,可能是因为自己也弄不清是些什么打算。你记着,我跟他简直不熟,这仅仅是臆测:他有没有可能在寻找什么,但是,寻的什么他并不知道,甚至有没有他都没有把握,会不会呢?也许他在大战中的有些遭遇,姑且不问是些什么遭遇,使他的心情平静不下来。你认不认为,他可能在追求一种虚无飘渺的理想——就像天文学家在寻找一颗只有数学计算说明其存在的星体一样?”

“我觉得有件什么东西在使他苦恼。”

“是他的灵魂吗?可能他对自己感到害怕。可能他对自己心灵的眼睛迷迷糊糊看到的境界是否真实,自己都没有把握。”

“他有时候使我觉得他非常古怪;他给我一个印象,就像是个梦游者在个陌生地方突然醒过来,摸不清身在何处似的。大战前他人非常正常。他最可爱的地方是对生活的热爱。人吊儿郎当的,兴致总是那么好,跟他在一起真是开心;他的为人既可爱,又可笑。是什么使他变得这样厉害?”

“我也说不了。有时候,一件小事情对一个人就会有很大的影响,那要看他当时的处境和心情。我有一次在全圣节那一天,法国人称作的死者节,到一个村庄的教堂去做弥撒,那个村子在德国人第一次向法国进军时曾经被骚扰过。教堂里挤满了军人和戴孝的女人,教堂墓园里是一排排木制的小十字架。当悲惨而庄严的弥撒在进行时,女人都哭了,男人也哭了。我当时有个感觉,仿佛那些睡在小十字架下面的人可能比那些活人要好受些,我把这个感想告诉一个朋友,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法解释,而且看出他认为我是个十足的傻瓜。我还记得,在一次战斗之后,一群死掉的法国士兵重重叠叠地堆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破了产的木偶剧团胡乱丢在垃圾角落里的许多木偶,因为它们已经不能再派用场了。当时我想到的就是拉里告诉你的那句话:死者死去时的样子看上去多么死啊!”

我不想给读者一个印象,好像我要把拉里大战中那件使他极端不能平静的遭遇搞得神秘化,到适当时候,再加以揭露。我想他跟任何人都没有谈过。可是,他在多年之后,却告诉了一个我和他都相识的女子,苏姗·鲁维埃,关于那个救了他性命而牺牲了的年轻空军情况。苏姗转告了我,所以,我只能根据第二手材料重述事情的经过。我是根据苏姗的法语转译过来的。拉里显然和他的小分队里另一个男孩子结下很深的友谊。苏姗只知道拉里用以称呼他的带有讽刺性的绰号。

“他是个红头发的小家伙,爱尔兰人。我们经常叫他帕特西,”拉里告诉苏姗,“而且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加精力充沛。哎,简直是生龙活虎一般。他长了一张古怪的脸,笑起来也是那副怪样子,人家只要看见他,就忍不住要笑出来。他是个横冲直撞的家伙,什么想入非非的事都做得出;上级经常把他叫去臭骂一顿。人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作战时差一点儿就送掉性命,他却笑得嘴咧得多大的,就像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一样。可是,他是个天生的飞行员,在天上时,非常沉着和警觉。他教给我不少东西。他比我年纪大一点,把我看作是他的小弟弟;这的确有点滑稽,因为我比他要高出六英寸,如果动起手来,我可以随便一拳就把他打倒。有一次,在巴黎,他吃醉了酒,真的把他打倒过。

“我参加空军小分队时,人有点不够振作而且怕自己做不出成绩来,他总是跟我讲些好话,加强我的自信心。他对战争的看法很怪,对德国鬼子一点没有敌意;可是,他喜欢打架,和德国鬼子打仗,他从心眼里快活。打下他们一架飞机,在他看来,等于和德国人开了一次天大的玩笑。人老脸皮厚的,一点没有管束,一点不知轻重,可是,有那么一点真挚的地方,使你没有法子不喜欢他。在你身上会随便把钱花光,也会把你的钱随便花光。如果你觉得寂寞,或者想家,或者害怕,像我有时候那样,他就会看出来,一张丑陋的小脸,这时就会满堆着笑,说些打中你心坎的话,使你心情恢复过来。”

拉里抽他的烟斗,苏姗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时常打假报告,使我们能够一同出去休假;我们一到了巴黎,他人就野了。我们玩得真是开心啊。我们在三月初旬计算要有一个时候假期,那是在一九一八年,我们预先订下计划。不管什么事情,我们都打算尝试一下。走前一天,队里叫我们飞到敌方上空侦察,把我们看到的情况写一个报告。突然间,我们碰上几架德国飞机,我们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干了起来。其中一架在我后面追来,可是我先得了手。我回头看看它会不会摔下去,就在这时,我从眼角里瞄到另一架飞机钉着我的尾巴。我低冲躲开它,可是,它一转眼就追上我,我想这一下可完了;后来,我看见帕特西就像一道闪电似的向它冲下来,把所有的弹药都对准它放。它们吃不消溜走了,我们也回到阵地。我的飞机给打得遍体鳞伤,我侥幸着陆了。帕特西比我先着陆。我下了飞机时,他们刚把他抬出飞机。他躺在地上,人们在等待救护车开来。他看见我时,咧开嘴笑了。

“‘我打掉了那个钉着你尾巴的讨厌鬼,’他说。

“‘你怎么啦,帕特西?’我问。

“‘哦,没有关系。他打中我的胳臂。’

“他脸色惨白。突然间,脸上显出一种古怪神情。他这才恍悟出自己要死了,而死的可能性在他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转过。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拦他,他已经坐了起来,笑了一声。

“‘呀,我他妈的,’他说。

“他倒下死了。不过二十二岁。他本来预备战后回爱尔兰和一个姑娘结婚的。”

我和伊莎贝儿谈话的第二天,就离开芝加哥上旧金山,在那边再坐船去远东。 qZLFCznBSG8jHqPkBOcqZVW+G7fhgOy/hTeSBl1BCapjmCIQxmhcL6btMAm69H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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