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欧文生平,他著此文前,已有过三次横渡大西洋的经历(包括一次返美归程);此文所记虽为由美去欧的海程,但并未说明其为第一次抑或第二次,因登陆处作者未加明言,这里不易判断(译者按,第一次登陆处为法国波尔多;第二次为英国利物浦,分别在1804年与1815年),但从文章尾处看,似为第二次。不过不拘为哪次,其他两次的经历均不妨纳入其中,因而这篇记游之作尽可视作文艺性较强的泛写,而与纯纪实性的旅游记载微有不同。另外此文著于汽船尚未发明之前,那时海上航行不仅需时很长,而且安全保障亦低,故反映于文中的更多的是其艰险的一面。文中历叙海程的种种苦况,极为真实生动,表达上亦多佳句,惜结尾处笔力稍弱,但总的来说仍不失为一篇精彩的纪游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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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船,我常见你
出没海面,
现在我来问你,
你在保卫什么?
谋划什么?
什么是你的目的打算?
一只出海为着挣得巨款,
一只防守海疆免遭侵犯,
再一只满载丰盛物资财富而返。
喂喂!可爱的船,你去哪里?
有何打算?
——古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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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名前去欧陆的美国人来说,他所必经的漫长海程正是他的一项绝好的准备。暂时摆脱一下眼前的现状杂务,定会在一个人的精神上产生一种特别有利于他接受新鲜印象的心理状态。那将整个地球遥隔为二的宽阔水域实在无异天地这本大书中的一个无字空页。在这里你是寻找不到比如像在欧洲那里的那种渐变的过渡的,其中一个国家的某些地貌民情只是在几乎不知觉间而融入到另一个国中的别的一些,其间的畛域并不分明。这里则不同。一旦你登舟离岸,眼前海天茫茫,只是一片空旷,直至你再次上得岸来,这才熙攘辐辏,另是一个新世界的奇特景象。
的确,在陆地上出游时,山形地貌是连成一片的,人物事件也是如此,正唯这样,人生这出伟大戏剧才得以一直搬演下去,而不致令人有太多的背井离乡之感。诚然我们所跋涉的是“一根长长的链条” ,我们征途的每一步前进都是这样;但那链条却是首尾相续,接连不断的:只须一环一环倒转回来,我们不愁重返原处;因而感到即使是那最后的一环也会将我们与出发地紧紧绾在一起。但是一个广海却把我们立即割断。它会使我们觉得自己从一种稳定生活的安全之港给解了缆索,从此成了一只前景渺茫的不系之舟。它会在我们与自己的故里之间横插了一道天堑,一种绝非虚幻的真正阻隔——其间涛澜时作,险象环生,这时只感去路遥遥,归程无期。
至少我自己就深有这种感觉。当着故国的一线苍翠像云烟般最终从那海天之际消逝后,那里的整个世界,它的一切事物,都仿佛一本合闭了的巨册那样掩卷不见,于是在重启新的卷帙之前,中间有的是空暇供我悠闲思索。同样,那片现已从我的眼际消失的土地里面便包藏着一切对我的生命最亲切的东西;那里的种种又将经历什么样的兴衰变迁——甚至连我自身又将变化成何等模样,直至我来日再见到它!谁又能讲得出,当一个人踏上浪游的途程之后,他又将被生命的难测漩流驱赶到了何方;或者何年何月他才会又重返故土;或者甚至他命中还有无机会使他能再度见到他的童年环境?
我在上文说过,大洋之上只是一片空旷;这话或许稍需修正。对于一个平时便惯爱大做其白日梦,惯爱沉溺于种种冥思遐想的人来说,海行可供他细细体味的事物实在是太丰富了;其实还不止此,那水下的异象,空中的奇观,实在是所在多有,而这一切都将把一个人的心灵从世间的冗务俗虑中解脱出来。每当波平浪静之时,我自己不是闲倚于船尾围栏,便是攀越至主桅楼顶,俯视着眼下寂静的海面,默思良久,时而凝注着那新从水平线上涌出的朵朵金色浮云,心想那里不知会是什么灵境仙乡,于是把种种想象到的东西也都添加进去——时而又目送着那缓缓而前的潋滟细波,仿佛正席卷着无数银白卷轴,渐渐消逝于远方的极乐滩头。
我常带着一种亦安亦危的有趣感觉,从我那骇人的高处俯瞰着海面上一些怪物的笨拙戏耍:那翻滚于船尾左右的成群的可笑海豚,那不时缓缓将其庞硕身躯浮露洋面的逆戟巨鲸;或者迅疾地(其速如鬼!)穿梭于蔚蓝海波间的凶猛鲨鱼。我的想象还会把我脚下世界里的一切事物,也不管是听说来的还是阅读过的,全都一股脑地召唤到我的面前;那戏嬉遨游于水下幽谷的锦鳞族类;潜踪藏迹于地底深渊的千奇百怪;以及充斥溢满于一切渔夫水手故事里面的那许许多多诓骗人的虚影幻象。
有时候,天际的一张远帆也会引得人大动遐思。这是一件何等有趣的事——这个世界的一个残片正在匆匆前去同那伟大的存在总体再相汇合!这是一项何等值得纪念的伟大发明 ,凭藉着它,人类竟能在一定程度上征服了海浪天风,从而将天涯海隅结在一起,将各地福祉宝物加以互换,比如以南国之富而济北地之贫,将知识之光与文明之赐广播人间,并从此而将因大自然之重重阻隔而被弄得天各一方的异地人群得以重新携起手来。
一天我们看到一件辨不清形状的东西在远处漂浮。在海上,任何能打破一下周围的单调的事物都会引起注意。细看发现为船的一根桅杆,那条船肯定早已不在了;桅杆上尚有手帕之类的东西,想为水手将其躯体系于杆上时所用,以免为浪卷走。至于那船的名字已无物足以说明。船的这个残片显然已在海上漂流了数月之久;它的上面已附满贝壳,长长的藻类也在杆边向它嘲笑。但是它的船员们又在哪里?他们的一场搏斗早已成为过去——他们已经在风浪的呼啸中沉了下去——他们的白骨已在深海的岩洞里变得更白。寂静与无闻,正像水波那样,已将他们永远埋封水下,谁也再不清楚他们的可怕结局。试想又有多少长吁短叹消失在那船的后面!多少遍祈祷出现在那家中荒凉的炉边!那主妇、那妻子、那妈妈,又是多少回地翻索遍了那些每日新闻,以便寻找到一条关于那个海上漂泊者的半点消息!可是期待又是如何地变成焦虑——焦虑变成恐惧——恐惧变成绝望!唉,再没有一件东西可以返回到亲人那里可以稍供他们追忆。唯一的一桩真实的情况便是,那条船自出海之后就再没听到它的消息!
船的这片残骸,正像往常那样,勾出了不少悲惨的故事。这种情形遇上夜晚就更会是如此。这些日的天气,虽然一直很好,此刻却出现陡变,乌云滚滚,阴森可怖,大有暴风雨将至之势,尽管刚才还是平静的夏日景色,这种情形却会是说来就来。当我们都守着一盏荧荧如豆的灯光(这灯光反使周围更加昏暗)围坐在舱中时,这工夫每个人都有讲不完的沉船海难事件。船长讲的一段简短经历留给我的印象最深。
“过去有一次,”他讲道,“我曾在一条坚固精良的大船上沿着纽芬兰岸边航行。这时我们突然给那一带经常会出现的那种浓雾包围。遇上这个,白天也往前看不多远,入夜以后,由于雾气更重,两个船身以外就再看不见什么。我在桅顶升起了巨灯,一面让值班水手加紧船前监视,以防撞上渔船;这类船就常好就近停泊。这时风力正猛,我们的速度也很不慢。突然值班喊了一声‘前面有船!’可话刚出口,我们的船已从它的头上压过去。那是一条双桅帆船,这时正停泊在那里,船舷对着我们。船里人正在熟睡,但是忘了张灯。我们的船一下把它撞了个正着。凭着我们船的个头、体积、力量,那小船登时就是灭顶之灾;我们一下就越过了它,要停也停不住。船沉碎在我们脚下时,我瞥见了两三个半光着身子的可怜人正冲出舱来;他们才从床上惊起就哭喊着叫海浪吞没。他们的哭声已和风浪声辨不清楚。把这哭叫声刮进耳朵里的大风刮得我们再听不见他们。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声哭叫!又过了好一阵子我们才拨转过来船头,那船实在是太快了。我们返回到我们认为最接近于那出事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大雾当中一连巡逻了好几个小时。我们打了好些发信号弹,然后静听有没有哪个还活着的人的呼救:可是一丝声响没有——我们再也听不到他们。”
毋庸讳言,这些不幸事件一下便把我头脑里一切海的美梦驱散了个干净。夜深以后,风暴愈烈。整个海面,全给掀翻。碎波激浪里头老有一股沉殷殷的骇人响声。深渊向着深渊呼啸 。有时头顶上黑压压的阵云似乎叫那阵阵的霹雳闪电给当头劈开,这时但见明晃晃的电光跟着汹涌的浪花颠颤得很远,这样大亮之后,继之而来的黑暗便益发可怖。天空雷电轰鸣辉耀在那荒漠的广阔水面,下面山岳般的连天波涛又与那咆啸喧豗上下呼应,将其传至远方。当着眼见这艘船一再颠簸和跌陷在那震耳欲聋的波洞浪穴之际,天知道它又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再次取得平衡和回升水面。它的桅桁一再浸入水中:船头也几乎掩埋浪里。有时一阵迎面扑来的洪涛简直彻底吞没了它,只是多亏舵轮的奇妙周旋才使这只危舟幸免了覆灭厄运。
当我返回自己的舱室时,那恶风浊浪仍然一路紧追。缆索边的风鸣声实在太像殡葬时的号哭。桅樯上的叽嘎声,舱壁里的扭曲声和呻吟声,随着船在翻滚不停的波涛间的节节奋进,这一切听来都只令人骇怕。当我听到那连连追击在我们舷侧的怒涛声——真个震耳欲聋,那情景实在活像死神已经围困住了这座浮动牢房,只待进来索命:这关头,只要有一根螺钉松动,一处接榫绽开,一切就会无可挽回。
然而第二天终于好运重回,天骤放晴,浪静波平,凉风习习,顿觉胸头阴霾忧郁之思,为之一扫。身在海上,还有比好风丽日再让人欣快的吗!当着这条船重又扯起满帆,当着它们全都涨得鼓鼓,兴高采烈地疾驶在滚滚的碧波之上,这时这船又显得多么高贵,多么英武,多么像一名力能镇海的伏波将军!
一次海行所能带给人的遐思逸想整卷的书也是写不尽的,因为这类东西在我来说几乎是纷至沓来,从无完结——只是此刻无暇细说,快近岸了。
又是一个初日高照的美好清晨。桅顶突然一声高叫“陆地!”这时但觉百感交集,一齐涌向心头,一名美洲人士平生第一遭见到欧罗巴时的那番快慰之感,若非亲历其境,怕是难以真正想见的。欧罗巴这一名称本身便会使人浮想联翩。那里乃是人世间的希望之乡 ,到处充满盈溢着这个美洲人自他童稚时和自识书时起便听说过思考过的一切一切。
自此刻起一直至抵岸时止,只是一场叙说不完的极度兴奋。那徘徊在海岸边仿佛巨大门神般的雄伟战舰,那伸入至幽峡深处的爱尔兰地岬,那高耸入云的威尔士的群峰——这一切都令人兴味盎然。船驶向梅西 时,我用望远镜仔细瞭望了它的岸边。我十分欣喜地凝视了一阵那里的修洁田舍、精美灌丛和苍翠草地。我窥见了一处上面覆满卷藤的寺院废墟,我辨认出了邻近一座小丘崖头上的乡村教堂的尖顶——全是十足的英国风味。
此时正值涨潮,加之风顺,顷刻间船便直抵码头。那里已挤满人众;有闲游观望的,有迎亲接友的。人群中我辨出了这条船的接管人。我是从他的紧蹙额头和匆忙神情中看出来的。他双手插入衣袋,若有所思地打着口哨,一面踱来踱去。他的周围稍有一点空隙,想是人们出于对他此刻地位的尊重而避开的。至于船上岸边此时已是此呼彼应,连成一片,特别是认出故旧时,这种致意问候之声就更不绝于耳。其中一名年轻妇女尤其引我注意。这女人衣着不大讲究,但神态动人,这时正从人群之中探出头来,一双目光只顾向那近岸的船上扫视,以便找到那渴望见到的面孔。她显然已经露出失望与焦急的神色;但恰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来自一名可怜的水员,他一路都在生病,船上的人对他都很同情。天气好时,他的伙伴便在甲板背阴的地方铺块垫子供他休息,后来病情加重,他已不能出舱,此时唯一的愿望便是临死之前还能见上妻子一面。船驶进河口 时,他由众人搀扶,登上甲板,身子倚在护桅索上,但病骨支离到了如此程度,那副苍白脸色便连亲人也辨识不来。现在听到他的声音,女人的目光一下找见了他,而且只一眼,便顿时全都明白他的情形;女人双手紧握,只微弱地叫了一声,便呆立在那里连连搓手,痛苦得再也说不出话。
此刻船边正是一片忙乱。熟人来接——好友相逢——商人在忙着谈生意,如此等等。只有我是独自一人,而且也最悠闲。我既无友朋前来迎接,又无熟人需要应酬。我踏上了我的先人的故土——但心中的感觉却完全是一个异乡的一名异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