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员的代价

白天要下地，晚上回来就蒙头抄写材料，这次被称作两年工作重写的行动风风火火的展开了。同时，沈庄这次也大发雷霆，专门给二监区民警准备了一顿豪华大培训的宴会，为了加强民警素质，提高纪律意识和作风意识，培养忠于职守和勇于拼搏的职业操守，沈庄先从身体上对民警进行了整治，抬头、直立、三挺三收，两臂自然下垂、紧贴裤缝、双脚分开约六十度，重心前移，身体稍向前倾，目视前方，纹丝不能动。军资站立每个民警都经历过，以前也培训过，但这一次，沈庄将站立时间提高了一倍，从原先的二十分钟提到四十分钟，一下就把大家给收拾得服帖。这还不算，沈庄还让文登下来对大家进行了课程培训，主要从思想教育方面入手，这才是大家最头疼的，听文登讲课对全耀这种坐不住的急性子来说，还不如揍他一顿，但沈庄就是要好好的折磨一些他们，让他们警醒一下，让他们知道工作该怎么做。

就在所有人都忙上忙下的时候，周桂却加入了方程的闲人堆里，在方程带领下，邓纪华他们都在整风运动中保全了身家性命，他们的材料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怎么不去写材料呢，我听说全副找你了。”斗争好意提醒周桂，其实大家都很无奈，对周桂既同情又无力，只能祝福他按时完成好任务，不要再惹出额外事端。

周桂刚才还跟大伙咧着嘴笑嘻嘻，被斗争一问，整个人变得阴沉起来，“不写，这次我就不写，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硬气不是错，但也要分地方，也要分人分时候。

“你还是写吧，我怕全副动起手来你就遭罪了。”斗争继续解读着周桂顽固下去可能遭遇的不利。

周桂站起身子去把全耀的材料拿过来，然后摔到地上，拎起脚就发疯一样的踹到上面，大家都来不及反应，周桂紧接着又把一杯温水淋在了上面。

“让我遭罪？我先让他遭罪？”

周桂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让大家一时懵了头，方程稍微一愣，然后骂了出来：你疯了，周桂，干什么呢？

将周桂拉到一边之后，地上的材料也被水给糟蹋完整了，方程赶紧招呼斗争和邓纪华收拾好局面，几个人三下两下就把地上的东西打扫干净了，好在没被别人看见，否则事情传到全耀那里，周桂当即就要受大刑伺候。

周桂无所谓的坐在地上，他早就想让自己变得硬气一点，早就不想做别人手里的软柿子，而这一次，跟全耀较量就是证明自己硬气的最好方式，没有比全耀更合适的人选了，在二监区，能够挑战全耀就等于表露了自己的态度。

但方程不是这么想的。

“你何苦呢，周桂，好不容易过上正常生活，你偏偏……哎！”

“方程，论年龄，我是你哥，但在这里，我叫你一声哥我也不觉得吃亏，我也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但你我都知道，这不是正常生活。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看看我周桂是有骨气的，在外面我没爹没妈，在里面我人不人鬼不鬼，你还说正常？”

方程沉默了，人生就是这样，就是无时无刻都处在解释不通的环境中，别人的世界你不懂，就像你总惆怅于别人不了解你一样。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陨落的轨迹，交合在一起的毕竟很少，有的人选择白天陨落，有的人在黑夜里谢幕。他不知道周桂会面临怎样的困境，不知道全耀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一切都显得无可奈何，是一些既定的东西将生命的海湾给榨干了。权利在这里横行着，就像一只只王八，践踏着弱势的小鱼小虾。

就在他沉默的时候，小刘过来通知他进入罪犯教研室当教员的消息，让他去一趟许剑办公室。

方程什么也不想，跟着小刘就去了。从监舍到许剑办公室，这两年多来他走了不知多少回，每一次都让他心惊肉跳，但这一次他却难得的平静起来，也许正如周桂表现出的那样，方程也变得无所谓了，不是惩罚就是奖励，惩罚早就习惯了，用不着怕，奖励到很少，但也不至于激动，对方程来说，奖励不奖励其实都无关紧要，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从心里出发，没有考虑其他的事情。

半路上，全耀点着烟靠在墙边，两腿编织在一起，不管是离近还是离远，看起来都像个混混。他远远的就看见小刘带着方程过来，怕他们看不见他，所以全耀这次很主动的抬手打了招呼。

“过来过来，过来这边。”

小刘见全耀召唤，催促方程快点走。全耀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将半截烟头弹到地上，对小刘说：你先忙你的，我跟他讲几句。

小刘很明白全耀讲几句的意思，只是他是带着许剑任务出来的，现在任务被扣在这里，他不好回去交差。

“全副，教导员让我……”

“让你什么？啊？让你什么？怎么，人交给我还不放心啊？去去去，我一会亲自把他送给教导员，你忙你的去吧。”全耀下逐客令没给小刘喘气说话的机会，小刘只好耐着头皮灰溜溜离开了。

“方程，怎么样，听说你要进教研室啦？”

“全副，都是监区领导，都是你们的功劳，没有你们，哪有我的今天啊。”方程也学着拍全耀马屁，尽给他好听的话。

“哟哟哟，还我们的功劳，既然是我们的功劳，方程，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感谢我们呀，你都混到教研室了，不会不知道教研室规矩吧？”

方程一听这话，马上反应过来全耀是想让他上货，他口风一变，说：“全副，当然要感谢你们了，能不感谢吗，你等着看吧，我进了教研室一定好好工作，为大家创造好的学习环境，把大家改造积极性带动起来，不会辜负监区领导对我的栽培。”

这些话一点没错，但方程绕弯子的小聪明并没有逃过全耀的如来手掌，全耀心里一嘀咕，能不知道方程几个意思吗，他也话音一转，不高兴的说到：方程，好的学习环境是要用钱来创造的，你这么大一个教员，进了组织就不给大家捐点实惠的东西，你啊，给教研室拿点实惠，我们去买点教材和学习资料，你不能空手进教研室啊，怎么也要意思意思，你说应不应该？

方程低着头，他不想出一分钱，但他知道教研室不是那么好进的，但既然这件事情是沈庄那边定下来的，方程心里也算是有垫底的东西，至少许剑不敢违背沈庄意思，有了这层想法之后，方程对待全耀的态度又回到了刚入监狱的那个时候，他说：没钱，全副，我穷的叮当响你不是不知道，哪里有上货的资本，你找错人了。

方程的口气带着些无礼，全耀刚掏出来的烟还来不及点上，就被他送回烟盒。

“你理由怎么成堆成片的，啊？不听话是不是？”全耀说着，手就够到方程头上，使劲拍了一下，方程来不及躲闪，打得他咬牙切齿。

“全副，别打了，别打了。”

“不打了？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交不交？交不交？”

“我真的没有货，怎么交啊，我……”

“我你大爷！”

全耀这下火了，他执政以来，凡是上教研室的教员还没有不上货的，这么多年来的习俗不能说该推翻就被推翻，甚至连侵犯都不允许。

汪会仁见全耀在打人，手也痒了起来。

“全副，出什么事了？我来帮你。”

汪会仁才不管出什么事呢，冲过来就朝着方程后背不要命的踢，“方程，你胆子太大了，还敢跟全副耍脾气，我看你是没救了，实在改造不好，还不如拉去毙了。”

“别废话成堆，赶紧给我揍。”

方程一开始站着，现在他一点点压低身段，已经完全蹲在了地上，他抱着头，防止汪会仁的脚踢到他的脸，汪会仁不是傻子，打不着脸就打屁股，打他的后腰。方程靠近肛门的位置被用力的提了一下，一阵火辣的刺感从屁股一下窜到脸上，他憋了半天的一口气被冲了出来。于是他赶紧站起来，让他们打打别的地方，他从一根铁棍被揍成了一根烧熟的茄子，躺在地上被两位民警翻来覆去的蹂躏。

他终于咬着疼痛，熬过去了。

“汪会仁，你快点，把他送到教导员那里，那边等着呢。”

全耀不可能自己领着烂摊子去见领导挨批，汪会仁的出现恰好解决了这个问题。

方程一瘸一拐的跟着汪会仁，他的脑袋沉重得像个椰子，被抽干椰汁的椰子，所以他分不清天上的太阳是早还是晚了。不远处的高墙跟着他的脑袋一起摇晃着，上下左右，怎么摇晃都不倒，好像那不是什么墙，更像是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他感到自己的生活也像这些软绵绵的空气，乏力，空洞，无味，也触不到样子。他以为进入教研室可以光明正大，不会再有零碎嘈杂的手段，但事实证明，他对这个地方来说永远都只是个客人，就算住上一百年，也摸不透主人的脾气。

而客人，就该有客人的样子，不侵犯主人，随和，不破坏主人的家规，什么时候不是客人了，什么时候出了主人家的大门，才能完完全全的做回自己。方程又一次领悟了其中的奥妙，他终于认清了自己，身上的刺头也一点点软榻下来，心里那口热辣辣的焦躁火气终于找到了沉静的理由。

人，永远都熟不透，熟透了，才能落地生根。

到许剑那里，许剑问他脸上的伤怎么回事，方程笑着，什么都不说。许剑知道犯人之间那些不可告人的矛盾，很多时候采取让他们自己去消化的方法。

听取了许剑关于开设诗词班级的意见以及研发思想教育课程的商讨，整个过程，方程都很平静的接受了，一方面这是项高的意思，再一个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担负这份工作，进教研室当教员，他是名正言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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