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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腾的红糖水

沸腾的红糖水

过了一段时间,事件就升级了。晚上八点半,这是王侯上开水房打水的固定时间,区强九点就要泡上热水脚,他不敢忘了,军师在室内活动室开了个现场的百家讲坛,他借着上一次没讲完的阴阳论,几乎将全监舍四百多犯人全都吸引过来听他指点江山,什么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什么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从《论语·卫灵公》到《汉书·艺文志》,从《幼学琼林》再到《易传》,引经据典,环环相扣,把伏羲到周文王,再到孔子的前世今生讲了个底朝天。就连监听室的值班民警也拎着小板凳过来抢席位,人气之高可想而知,二监区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能说会道,满腹经纶的绝世高人,他不是在简单的说话,而是将大众的思维聚集到一起,然后进行知识传授。

除了邓纪华靠在一边记着英文单词,其余的人都靠了过来。监听室的民警鼓掌都鼓累了,旁边围着几个愿意替他剥瓜子的犯人,为他能专心舒服的看演讲提供环境条件。

有的犯人听兴奋了,忘掉了军师平日里的那副严酷嘴脸,就开起了他的玩笑。

“卢培清,你一天到晚,研究《公羊》母羊的,能当羊吃么?又是《老子》又是《孙子》谁是老子谁是孙子啊?整个《菜根谈(谭)》树根论,你就开讲坛了?”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盖住了军师别扭的脸。

马广看准了民警的屁股紧紧的跟板凳合为一体之后,偷偷从人群中退了出去,戴上事先准备好的鸭舌帽,拿起水壶走进开水房,水壶里装了满满的一壶红糖水,温度没有一百也有九十,红糖水很浓,是刘武忠收钱之后专门给马广熬制的,说是军师低血糖,需要随时补充糖分。

马广的手在发抖,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是张易对他的承诺,还有军师答应给他的十万块现金,他实在忍受不了劳动改造的皮肉之苦和教育理论课的精神蹂躏,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水壶盖打开,将浓浓的,甜甜的红糖水倾注到王侯身上,让他光滑的皮肤变成蛇皮,让区强从此之后看见他就恶心,将他远远的挤兑在大墙角落中,让他再也不能站起身子耀武扬威。

当手掌的神经和大脑思维咬合到一起的时候,红糖水顺着王侯头顶倒了下去,马广没有办法停下来,他想让王侯伤的彻底一些,王侯越彻底,他离成功就越近。

在红糖水接触头顶的瞬间,王侯先是有种被烧烫的钢针猛刺一下的感觉,接着就是一万只张大嘴巴的蚂蚁一起咬断神经的麻木感,再接下来,他就没什么感觉了,因为疼痛似乎到达了一种极限,或者是说他用来感受疼痛的神经已经被烫伤了,他忙着用手去摸自己的头,自己的脸,红糖水包裹了他的眼皮,他不敢打开,只要一打开,糖水就会进入眼珠子,将他眼珠子变成两颗散落的冰糖葫芦,所以他连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是谁干的。

麻木之后的清醒就是一声惨绝人寰的惊叫,看演出的众犯人听到叫声,根本不当回事,里面的叫声就像刷牙洗脸那么平常,和军师手舞足蹈的演说一比,顿时丧失了吸引力。叫声把马广逼到洗漱台后面的水泥台下,他浑身发抖的蹲着,等着军师告诉他的最佳逃离时刻。他恨王侯的叫声不够大,不够大,外面的人就提不起兴趣,提不起兴趣他就逃不掉。所以他站起来又把没倒完的红糖水倒给王侯,这一下起作用了,王侯喊出了生平最大的一嗓子,“强哥,救命。”

声音很大,他把自己的声带撕裂了,代价是值得的,军师听到第一声惨叫的时候就迅速把演讲的内容拖到收尾阶段,等到第二声惨叫响起,大家就开始往里冲了,区强是第一个听到王侯呼唤的。

跑到洗漱室门口,区强被吓傻了,他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眉毛脱落,耳朵坍塌,头皮褶皱,一脸血包的怪物,大家冲进去,问他,“你是谁?”人人都以为自己见到鬼了,王侯睁不开眼睛也发不出声音,只是拼了老命的在原地狂叫着。若不是区强看见了他送给王侯的那双假冒阿迪达斯运动鞋,大家恐怕要开始打鬼了。

很快,洗漱室挤满了人,马广早就脱掉帽子,从混乱的人群中站起身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然后看看同样混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军师,深深的吐了口气。周全闻讯赶来的时候,已经被王侯狰狞的外貌搅得六神无主了。

医务室没人,李瑾走了,许剑再也不敢打电话给李瑾,再也不敢随便麻烦沈庄的小姨子,所以只能让全耀叫来安欣,许剑怕耽误了王侯治疗,专门派汪会仁骑自己的摩托车去把安欣从家接来,让她随便帮王侯处理一下,只要保证不死,剩下的事就不是事。但即便是随便处理一下,对于业余的护理人员,王侯的伤势也够挑战性的了,别说是安欣,就算是李瑾在这里恐怕也会手慌脚乱的。大面积烫伤,还是重要的头部和面部,脸上的五官可不是闹着玩的,治理不好很有可能留下弥补不回来的后遗症。

“教导员,这……这个太……太严重了,我……不敢处理。”安欣面对疼晕过去的王侯,开始打怵。

许剑也想到过这个情况,所以走上前去,先给安欣做个示范,他拿了瓶双氧水,揭开盖子,直接倒在王侯头上,就跟当时马广倒红糖水的姿势一模一样。

“看见没有,就这样处理就行,消消毒,给他涂点凡士林,包一包,再给他打针消炎针就行,他要是还叫疼,你就喂他几片止痛片。”

双氧水接触王侯头部的时候,他又是一声痛苦的惨叫,只不过叫声很沙哑,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矫情。

安欣还是下不去手,许剑没有办法,只好请慕容斯林出来,其实许剑一般是不招惹他的,他了解慕容斯林脾气,跟他还有段没解开的恩怨,所以能不接触就不接触。但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他又是现存唯一的西医,就算专长不是这方面,多少也沾点边。

慕容斯林从李瑾医务室的器皿柜中找来镊子和小剪刀,又找来棉签和消毒酒精,先是把王侯烫烂的死皮死肉一块一块的修剪下来,剪下来的东西统一放进一个铝制盒子里。每一剪刀下去,王侯就颤抖一下,整个人看起来恐怖至极。最后从王侯脸上头上脖子上一共修剪下来半盒子烂肉。

慕容斯林问王侯:你的脸皮还要不要?

王侯不能说话,用右手做了个OK的姿势,表示要他的脸皮。

“都他妈要死了还要面子,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全耀面对着王侯无力的抵抗,开始攻击他。

许剑也跟着全耀骂了一句:活该,让你平时作威作福。区强斜了一眼许剑,感觉像是在说他,扭头出去了。

“出去出去,都给我回监舍,别在这看热闹。区强,你别自己走啊,领着他们也回去。”许剑见区强要走,把这个任务交给他。

王侯的耳膜还很好,他听到了许剑叫区强的声音,伸直了脖子想够起来看看区强,他要让区强找出凶手替他报仇,他要让区强主持公道。

慕容斯林一把将他按下去:你还挺精神,老实躺着。

消了毒,上了药,包扎结束给他打完针,然后将止痛片化作药水,用调羹一小勺一小勺的喂进王侯的烂嘴巴里。每喂一勺,他就往外吐一勺,吐出的药液沾到伤口,他又疼得乱蹬腿。

那天晚上是王侯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晚上,慕容斯林被许剑指定为临时医师,担任起王侯的私人医生,没让李瑾接触王侯,他不想李瑾接手一个重伤犯,这会给李瑾精神和心里带来严重负担,负担一重,回到沈庄家就可能乱说话,一乱说话,沈庄就会降临到二监滋事。

尽管这样,第二天许剑还是单独找李瑾谈了谈这个问题。

“小李啊,沈处长这两天忙什么啊?”

李瑾很聪明,她知道许剑想干什么,就直接跟他挑明了。

“教导员,我姐夫的事我不管,你放心,我也不管你们的事,我就是个医生,我只对病人负责人,你们玩的东西我不懂,更不愿意参与,只要你们好好处理问题,我肯定不会告你们状。”

许剑觉得李瑾的话还是很可信的,李瑾要是想告状,也等不到现在。所以,许剑尽量安抚住李瑾,按她的要求把王侯治理好,先不追究作案凶手,不增加无谓的牺牲,不劳民伤财。但实际上许剑暗地里已经开始调查这个事件,这是次严重的监狱故意伤人案,不是平时的小打小闹,不把人揪出来就不足以平民愤,这是避免同类犯罪活动再次发生的唯一方法。

但当晚监舍的监控因为监控室民警顾着看军师演讲,根本没有打开,所以就查不到伤害王侯的凶手。第一要查找质问的就是王侯的三人行小组,作为他的组员,为什么没有做到事事在一起,为什么不把监狱规定落实到位,脱离了三人行就等于将自己孤立起来,一旦孤立,遇到危险很容易受到攻击,三人行的监督作用也就成摆设了。但大家都知道,一旦脱离生产岗位,回到监舍里,三人行的制度自然会成为无用条款,大家都散作一团,做点自己喜欢还能实现的事情,找老乡吹吹牛,找人打打牌,嗑嗑瓜子,或者自己躺下看看书,写写日记,谁还会看着自己的三人行小组自寻烦恼,这个时间段三人行解散也都是民警心中默认的规则了。

所以调查审问王侯的三人行小组,效果可见一般,谁会在意王侯跑哪儿去了,他们在意的是如何把握住短暂而自由的夜生活,让自己紧绷的思想神经得到喘息的机会。所以关于三人行小组的调查,终于还是有始无终。

许剑已经从红糖水下手,刘武忠他们做完饭就离开厨房了,许剑没能从厨房找到任何线索,一旦承认,自己就成了帮凶,所以许剑只好得出来红糖水只能是犯人自己制备的无证推论。

许剑甚至将全监区所有他能想到的线人都挨个问了遍,还专门进行了线人咨询大会,就为了打听出陷害王侯的凶手。其中被逼问得最凶的犯人就是潘兴,他作为里面公认的头号线人,不应该不知道啊,但许剑就是没问出来结果,这一次潘兴是真的失算了。许剑不管这个,凶手一定要有,没有的话,变都要变出来。

“教导员,没有怎么变啊,慢慢调查吧,要不?”全耀不知怎的,被沈庄调查一次以后,胆子都没了,做起事来跟从前判若两人。

“全耀,你少给我来这个,事情赶紧处理掉,给不出来结果,李瑾迟早要捅到沈庄那边。”

“诶,教导员,你上头熟人多,能不能想个办法把李瑾调走啊,调到其他监区也行啊。”全耀头一歪,鬼点子就出来了。

许剑一分析:你说的也是个办法,但我不能办这个事啊,有沈处长挡在前面,你让我怎么操作,不好整。哎,你让我思考思考,有了眉目我再找你商量,现在你赶紧给我去追查,这个事情不能停。

许剑也知道,像这种犯人受伤的鸡毛蒜皮之事,往上面呈报虽然是规矩内的事,但真的报上去了,也不见得会得到恰当的对待。只要不死人,这点问题自己消化在肚子里就行了。二监区的犯人受伤,没有必要搞得满城风雨,谁也消停不了。

说到案情,其实全监区都知道王侯这段时间跟马广有过节,两人有一颗门牙的交易,动手了两三次。要不是李瑾身份暴露,把沈庄搬了出来,马广直接就被揪出来往死弄了,现在李瑾虎视眈眈的看着许剑处理这件事,交代他一定要慎重,所以许剑这次不敢胡来,最起码他要找到马广的犯罪证据。

查找凶手的任务就这样一推再推,慢慢的大家也失去追查的信心,毕竟新鲜感已经过去了。这件恶性伤害事件并没有干干净净的全身而退,它留给大家的是一条崭新而残酷的纪律。

“周全,你把这个决议宣传下去。”许剑一边说一边递上他起草好的新条律。

周全打开一看,白纸黑字清楚的写着:塔克木监狱二监区罪犯监舍热水使用有关事项。第一,从即日起,热水隔天供应,为了避免烫伤事件的再次发生,热水温度将不超过五十摄氏度。第二,为了提倡文明用水,提高纪律性,做好每天用水记录登记,由各小组长负责监管。第三,全力寻找凶手证据,对情况属实的举报者,监区将进行一次记功奖励。第四,对三人行小组的看管考核一定要做到不留余地,决不可思想松懈,只有小的管理抓上去了,才有可能把大的整体照顾到。

周全读完决议想要说什么又憋回肚里去了,他清楚自己的建议不会起作用的。

决议的三大条给大家的生活带来从所未有的紧张感,特别是局长监舍的领导班子,喝茶不能断,五十度的水泡出的茶是没有滋味的,还有一小部分愿意喝点营养品的,也离不开开水。事关局长们的利益问题都不是问题,因为决议实施的第二天,监舍值班民警就开始天天给局长们拎热开水进去,贫穷的同改们把大脚趾从鞋里伸出来,端着五十度的水边喝边嚼吃方便面,以前他们可以热乎乎的泡一碗,但现在水温已经不足以泡开方便面了。一个个站在监舍门口,端着碗,一个劲的往领导班子门口瞅。局长们也有不耐烦的时候,就算关上门,还是感觉外面的眼睛在盯着这里,把他们的安全感都偷走了。所以有时候民警送来的开水用不完的时候,他们就让蒲一刚拎一壶出去给穷人们用,但穷人们手太慢,还来不及享用就被曹根一把抢走了。王侯伤了之后,曹根就接替了他的工作,照顾起区强的生活,本来翟小峰也想用开水的,但他一看到医务室里兼职的慕容斯林就开始退缩了,加上自己出院时间不长,还被许剑挂上了严管的牌子,所以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他的左右手龙大龙二也跟他一起受苦,不敢再谈动手的事,兄弟两脸上的伤疤还在,只要一想起来,就会用那只不锈钢脸盆照照自己的脸,犯人是不准用镜子的,所以不锈钢盆成了他们唯一能看见自己的工具,再不然就撒泡尿照照自己。

犯人们心里都有数,在监区,民警和犯人饮用的水都是一个锅炉烧出来的,给犯人五十摄氏度的水,民警也没有沸腾的开水喝。所以大家知道,民警给局长们送去的开水那是他们在值班室用热水器烧的,既然民警能用热水器,犯人就会想办法也让自己用上。老温作为这里头的大商人,马上就嗅到了政策诱发出来的商机,当然了,至于货源的供应,大家都心照不宣了,没有民警的帮忙,老温自然是弄不到货的。

消息并没有大范围传开,这次老温为解决大家喝茶泡面的问题,也算是豁出去了,但限量销售的结果当然是坐地起价了,之所以限量,一来不希望把事情搞大,再一个,也不是谁想买他就会卖的,至少他要保证别人不会买了他的货拿去惹是生非,给自己留后路是最起码也是很重要的一条,这里不是自由市场,他这个商人也不是自由商人,套锁之下,必有收敛。

当然了,想买且具备购买能力的犯人自然不会嫌价格多少,而不具备购买资格的根本也不会穿插进来,望洋兴叹也好,羡慕嫉妒也好,都只能远观在边上。

老温的生意的确做成了,但心怀嫉妒的犯人总能找到情感宣泄的好法子,告密就是绝佳的一条,不但可以让那些富人白白高兴,毁了他们的梦,还能为自己赢得举报奖励的分数,何乐不为呢。潘兴虽然对举报这种事向来感兴趣,但他师父区强这次也购买了老温的烧水利器,所以他不好举报,怕殃及池鱼。既然潘兴这个头号线人都不出手了,那些偶尔放放冷枪的混混自然也不敢跟着瞎起哄了。

事情也就这样慢慢的恢复了平静,王侯被伤一事也随着他伤情的好转,一点点被人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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