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
时间总是在人们胡乱的思考中被撕成碎片,外面风景也慢慢的失去它的鲜活感,一直憋在大家心里的疑问这时候又跳了出来,自己将被送到哪里去?坐在最后面的何尚,显得比较轻松,毕竟偷了点东西嘛,呆几年就出去了,他摸着自己的和尚脑袋,骄傲地拍着胸脯给出了答案:以我的经验,肯定是去大西北。
真的是去大西北。车厢一看押民警证实了答案,他说:终点站是大西北的K省。说起大西北监狱,因为地缘性因素让人产生的天高皇帝远的想法,可能很多人会感到恐惧,事实上并非如此。专列上准备了一本小册子,上面介绍了K省的风土人情及监狱系统服刑人员改造的基本情况,大家好好了解一下。列车达到目的地还要很长时间,我们会组织开展一些唱歌、写家书等比赛活动,凡是积极参加活动和表现良好的,都可以评为路途改造积极分子。
32开本的小册子《走进K省》发到了大家手中,里面所介绍的K省地理位置、土风人情等内容倒没几个人看,后面的《K省监狱系统罪犯计分考核实施办法》最吸引人,那是与减刑息息相关的。
离新转监罪犯的到来还有一天时间,很有责任心的塔克木监狱教育科长文登今天带领教育干事特地下到各监区,检查迎犯的教育宣传准备工作。塔克木监狱下属五个监区都偏处戈壁滩,已经几年未接收新犯。罪犯初来咋到,面对这与内地监狱非同寻常的艰苦条件,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会吃不消,教育宣传是第一个阵地,各项宣传引导工作务必要扎实。监狱工作做了二十几年并在教育科长职位上干了六年的文科长心里有数。
这位科长眉毛刷了两笔黑漆,眼目透着和善的光辉,短而坚硬的头发散发出一位作风严谨者的老道气息,给人一种师者气质。
二监区是几个监区中硬件条件最差的,他们把检查重点放在了这里。文科长只要下监区,一般都是直接往最里面的新航学校教学楼走。其实所谓的教学楼也只是座平房,几间教室和教研室也破烂得不像样子。教研室由教育管教主管,几名罪犯教员具体负责文化、技术班级的课程授课、通讯宣传以及其他工作。但事实上,所谓的“其他工作”水太深,几乎就是罪犯教员的主要工作。这个大家都心里有数,早就是不成文的规矩了,放在心里行,敢拿出来高谈论阔就不行。
文科长径直走进教研室,还没等几个教员起立,就问开了:“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的急性子,几个教员当然了解的,不然怎么混教员岗位。在K省监狱系统,可别小看这个五脏不全的办公室,它可是被犯群称为监区“五角大楼”的基地,教员地位和身份可想而知,不是一般人可以进来混的。
管教民警不在,教研组长,被犯群称为新航学校校长的吴松知道文科长没头没脑问的是哪般,他向文科长报告,教研室按照监狱要求,所有的宣传板面、横幅、标语、队列训练计划、授课资料、兴趣小组场地布置、台帐建立等等都已准备到位。
文科长不置可否,他对教育改造这一块所间接管辖的教员还是比较信任的。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逐一检查了一些板面和台帐资料,并就如何对新犯开展好各类辅助教育活动提出了几个要求,四个教员站成一排配合着点头。
监区现押的三百多名老犯早就听说新犯要来,老早就激动的睡不好觉,毕竟塔克木监狱几年不来新面孔了,早就和身边这些人玩腻味了,要来新人啊,不管好赖,说什么都得有所动作,对他们来说,新人是带着外面时代的标志进来的,从他们身上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样子,这恐怕是最刺激的事情了。犯群这一时期的躁动一一在监区领导的掌握之中,这天傍晚收工后,副教导员全耀通知各分监区操场集合进行了训话:
啊,大家已经知道,新犯要来。你们都是老犯了,规矩你们都懂,用不着啰嗦。我强调一点的是,啊,你们中间有些坏分子,唯恐天下不乱,啊,唯恐天下不乱,喜欢教唆不懂事的新犯干坏事,行欺压、勒索、骗取等不良勾当,我提前打好预防针,啊,打好预防针,不管你是好分子坏分子,凡是在这一时期窜监窜号,私自与新犯单独接触的,发现一个,警告处理一个,决不手软,啊,决不姑息。
看着这位穿着干练,肢体发达,手掌粗大威武,目光中透着邪气的单眼皮长官,大家都不敢动荡。老犯们都领教过的,全副(全副教导员简称)喜欢给罪犯开会,但一般也言简意赅,他的任何指令对犯群都具有威慑力,威严力度也盖过监区其他领导,执行力自不必说。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呵,过玉门关了,远了,远了,我那心爱的姑娘啊。”车厢内,不知谁见景生情吟起了诗歌。方程听到这诗,不知被勾动了哪根神经,一下子竟起死回生,他稍稍起身望向吟诗的同改,只见那“诗人”形容枯槁,弱不禁风的样子,似有过吸毒迹象;嘴唇边,胡子拉碴,嘴角外凸,全然一副乌鸦嘴脸,恐有见人就咬,咬人就打的架势,确有点诗人本色。方程不知道,这位“以贩养吸”而贩卖毒品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的诗人名叫钭争,外号“斗争”,正是他的湖南同乡,真是惟楚有才!早在广合监狱就被冠以“脑震荡”外号的方程在以后的改造里将与“斗争”有着很深的江湖情感。
火车已经驶出两天多,外面确实是玉门关了。曾自诩为诗人的方程被难得的“知音”唤醒了心底对女友雁苇更深的愧疚。
其实,方程并不是一个消极的人,他在广合监狱一年的改造里被定为“三高”(高度伤害、高度自杀、高度脱逃)顽危犯,就是因为一份不能自拔的愧疚在心理作祟。他愧对自己的女友雁苇,他的犯罪让女友陷入了可怕的恨之泥沼。又加之身体上膀胱结石的病痛以及其他病症的折磨,方程的精神已经崩溃,似乎没有任何值得他继续存活的支撑了,多次有过预谋脱逃,借此希望被武警枪毙和自残自杀等行为,他的极端导致了他大部分时间呆在了禁闭室,享受别人吃不消的特种待遇,“脑震荡”大号就是撞墙撞出来的,额上的疤痕是最好的明证。
是啊,西出阳关无故人了。方程从上车以来思绪就定格在曾与雁苇卿卿我我的日子里,那时的情景一直在方程眼前挥之不去。也许,应该有个彻底的结束吧,方程不敢面对!如今,高墙的距离、刑期遥遥的距离、万里关山的距离无不现实地斩断着他对雁苇的思念。或许,思念可以停止、可以死亡,但是,思念的灰烬里,又衍生出了痛苦的毒芽,在无法遏制地生长,令人窒息地蔓延……
吃过午饭后,车厢里组织大家每人写一封家书的活动。方程上车以来首次参与了集体活动,他领了只圆珠笔和几页稿纸,铺在面前的桌板上,想给雁苇写封信。许久许久,却不知如何下笔,他从行李架上拿出了一沓子信件,抽出了其中一封小心打开。这封信是方程把自己犯罪后迅速假结婚的真相写信告诉了雁苇以后,雁苇的来信。五六页白色信纸还很新,是前几天才收到的,从那信张折痕却看得出,这信不知已被他读了多少遍:
方程:
尽管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但我看到这曾让我焦望太久的熟悉的笔迹,我的心还是堵得慌。是的,半年了,你说这半年如此漫长,于我,又何尝不是呢。我的心伤痕累累,沟壑难平,在每一个孤寂凄凉的夜里,唯有泪水才是我无助的呼唤,不是我不够坚强,不能面对失去的痛苦,而是无法接受你对我的欺骗,更承受不了你对我们爱情的欺背叛。我像是遭遇了暴风雨之后的大地震,我仓皇逃跑,我躲闪不及,我的身心被一刀一刀的剥离,剜开又碾碎,曾经生死相许的爱情转瞬间就变成一味撕心裂肺的毒药。是你,是你把我带到了井底,然后割断了绳索就走,我被痛苦的魔障紧紧包裹。直到现在,我都在期待一次灾难的降临,让我将记忆粉碎。可惜我还懦弱的活着,用对你的恨作支撑,是的,你也欠我一个回答和解释,你为何将属于我们俩的爱情亲手葬送?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爱情的誓言,难道我是你爱情游戏中的一个玩偶吗?不,我要你给我一个答案。
可是,方程,我苦苦期待,却始终等不到你的回音,我希望从你父母那里得到一丝答案,但他们也搞不清状况,还在因为你的入狱乱成一团,我到看守所去看你,被拒绝了。从你的来信中看出,我那么多向你血泪控诉的信件确实石沉大海了?也许,天意吧,你好残忍,好残忍!
寸寸相思寸寸灰,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所有的一切已经太迟太迟了,除了恨,我还有什么呢?我快跟别人结婚了,别怪我的无情!
保重!
最恨你的人
几张洁白的信纸此刻成了犯人们排解思想毒瘤的处所,大家开始放下心中浮躁,回到和亲人相处的回忆中,这时候的车间,无疑是充满爱和温暖的。
火车缓缓驶入了K省火车站,历时三天的1066X行动终于圆满完成任务,K省监狱系统的领导在车站与送犯监狱方面进行了交接,K省各个监狱都派了高度戒备的专车队伍进站接犯。第九号车厢的100名罪犯被分配到了塔克木监狱二监区的两辆依维柯大囚车里。
驶出郊区后,K省特有的地域景貌呈现在大家眼中,一边,是一望无际的棉田麦地;一边,是茫茫戈壁,戈壁滩上,星星点点的骆驼草顽强地举证着戈壁生命复苏的迹象。
驾驶室,一名头发长而散乱,酒糟鼻,黑皮肤,眼睛躲在特大墨镜后面眯成一条缝的民警反转过身,对着罪犯自我介绍说是监区的教育管教,名叫汪会仁。大家对这名管教行着注目礼,要不是他一身制服在身,还真有种流浪汉外加落魄黑社会成员的气质,看上去也不到三十岁,一杠两星警衔。
“该死该埋,K省监狱的队长可能个个是打手,这次可能没命出去了。”车厢后面,坐在方程前排的曹根在小声唧咕着,不知是担心自己还是别人。一语成谶,这时的曹根和任何人都揣测不到,后来,才23岁的曹根真的带着自己“该死该埋”的口头禅,将自己的罪身埋葬在了戈壁滩上。
大家虽然没有理会曹根对局势的判断,心里却也增加了几分恐惧感,个个神情都如出一辙的恍惚起来。说也奇怪,犯罪害人的时候胆子可堪比龙虎,现在又不是枪毙杀头怎么就来了害怕的感觉了?
在犯罪的道路上,似乎每个人都能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各自从事着抢劫、盗窃、制毒贩毒、诈骗、绑架、杀人、放火、强奸、拐卖人口、贩卖军火等等罪恶勾当,胆大包天游走江湖。他们只是一味的沉浸到自己难以救赎的情感之中,迷失在自己划定的包围圈里,哪里还感受得到害怕,有的只是兴奋、渴望和激动。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绝对是故事的策划者和执行者,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如何去做,在进行一次头脑清醒的犯罪之前,每个人都胸有成竹:我去抢去偷去拐去骗去打去杀,是经过了周密部署的,是经过了同道中人实践验证的,是胆大就能成事的,是经过同伙一起集思广益精心策划的,我当然不会被抓,公安找不到我也奈何不了我。如此这般,谁会担心和害怕,这种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后果已经不重要了。
是的,对于一个冲浪的好手来说,大风大浪非但不会带来恐惧感,相反还会激发出罪恶的诱人气息,而眼下怎么就有了害怕感?是失望于和公安干警斗智斗勇失败之后的绝望,还是已经看清了自己身陷囹圄而不得偷生的悲凉命运?这是被囚禁的监狱,自己已是瓮中之鳖,已是笼中老虎,唯一的出路就是接受命运的安排,所以说,大家对于自己的结果是已经摸得着看得见的。没错,当一个人可以预知到自己处境并发现不可更改的时候,相当于将整个肢体交给了外界,是蒸了还是煮了,到时候就由不得自己了。
大西北的塔克木监狱,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监狱,我将要到那里改造了,我将要到那里度过几年或者十几年,那里生活很苦吧,那里有很多牢头狱霸,打架斗殴是常事吧,那里的队长不会把犯人当人吧,那里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吧,那里能减刑么,那里可以见我的亲人么,那里的劳动我能胜任么,那里的制度比内地监狱严得多吧,那里逃跑的机会大不大,那里有条件能干我想干的事么……
大家都没有了谈笑的兴致,思绪随着汽车的奔驰,对未知纷纷做着如是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