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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车厢

九号车厢

在依维柯大囚车上,当年的县理科状元方程,这位面如清铁,神若冰霜,细看又眉清目秀,气宇轩昂的帅气冷面先生就一直注意着军师的动向,从他一梦惊醒到回绝何尚的骚扰,再到他安静的盯着蜘蛛网,以及下车时面对武装警察的镇定自若,方程断定,这个人绝对非同寻常。

9号车厢在武警的看押下,装了一百个犯人,比起大囚车的封闭和拥挤,这里可以算得上是豪华大包房,一个个光头像一颗颗不成形的种子,正等待着送往不知黑白的世界,嫁接新的灵魂、思想。大家不清楚专列的去向,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开启了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思考当中。不出二十分钟,疾驰的专列开始加速,奋力的逃逸了城市的压迫,冲出最后一片霓虹的街区后,整个身子便深深的插进了夜的包裹之中,驶向它既定的那块炼狱之地。

方程坐在车厢靠后的车窗旁,记忆当中的刺痛被飞驰而过的树影拨弄得很不愉快,那成片的庄稼地谦虚的低下头,不再绽放自己的青葱岁月,这个时候,它们都是夜的臣子,以极低的姿态配合着星空安静的氛围,为新一天的到来蓄势。方程说服自己不去考虑和改造无关的事情,但又闭不上眼,只能是活活的受困于窗外飞过的那一张张鬼魅的刀片,夜的影子。他想起自己把刀架在受害人脖子上的情景,用高的吓人其实全是胆怯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对受害人呐喊,呐喊着他多么需要钱,呐喊着钱对他来说有多关键,有了钱他就可以解决自己所有问题,就可以跟心爱的人一起活到老,没有钱他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他的呐喊声一点点变弱,直到一副冰凉的手铐将他套牢。

这个当年的理科状元,这个被命运随便就安排掉的落魄者,一米七五的身高,看上去很瘦其实很结实的身子骨承载了生命本该承受却没有承受住的磨难,最后自导自演了一个滑稽的绑架案。

霓虹灯飘逸地表达着夜的无限自由,车间的气氛开始缓和过来,大家都为了眼下这短暂的自由时光而激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和自由感在血液里奔走,窗外那闪烁的灯光、穿着时尚的女性、忙碌而开心的人流、饭店的美食招牌——这一切,像久违多年的友人一样,像婴儿第一次睁眼看见世界一样一一放大着服刑人员的瞳孔和拥抱的欲望,供他们思想猎食。分分秒秒之中,他们又做回了常人,返璞归真的机会让人人都展开精神的怀抱。

“如果让你减寿10年,现在就获得自由,你愿意吗?”

“谁不愿意,别说10年,20年也愿意!”

不知谁在小声谈论着,但影响不了大家好好畅享这幅暗黑到来前的人间美景、这美妙乐曲。

然而,窗外的一切对方程而言,似乎都在心里被铁轨碾压成吭吭声了。如流云的影子闪过一潭死水,没有一样能触动方程的视感细胞,生出哪怕微弱的涟漪来,他的眼眸是无神的,脸部表情也是僵硬的。格格不入的他像一柄生了锈的砍刀,严重干扰着这些利剑的好心情,没有人知道他的那颗心是怎么被宠爱,又怎么被揉碎,最后忍着泪再一点点拾起来的。

灵魂乐曲?哼,判决书下来那天,上帝就已经戳穿了他倾听乐曲的耳膜,现在,他不过是灵魂上的残疾,连矮子都算不上。

夜很快过去了,阳光慢慢爬上玻璃窗,光线刺激着那些仍在长眠的犯人,搞得他们相当不爽,一个个在坐位上蹭来蹭去,龇牙咧嘴的谩骂着太阳。

“报告,我要上厕所。”与方程同一个手铐的同改报告完之后,骂骂咧咧,毫无疑问是针对方程的,他拖起了方程这具行尸走肉冲进厕所。

配合着同改上完厕所回到座位的途中,方程看见了军师,军师用右手撑着下巴,目光祥和得好比一股纯净的甘露,这种祥和布满他整张脸,方程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就是一张孩子的脸,没有仇恨,没有恐惧,只有柔和的线条和儒雅的气质,他笑不露齿的样子像是将生命的全部投进了那些光线当中,尽情的让自然抚摸。

方程只能呆呆的望着窗外,将心情交给时间去评判,他怀疑军师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这是转监,又不是返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中午了,列出已开出十四个小时。午间每人一个盒饭,方程没胃口吃,他那份饭让给了身边那位手脚粗糙,面容憔悴,眼神迥然的农民工同改。

“喂,我跟你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我看你一上车就没放过一屁,你受得了我受不了。看在吃了你饭的份上,我自我介绍下,我叫邓纪华,四川的,故意伤害,十三年,你呢?”自报名字的邓纪华向同改发出了示好的橄榄枝。方程的脸冲着邓纪华麻木地笑了笑,以示回答。令方程意想不到的是,邓纪华会成为他今后改造生涯中的铁杆粉丝和忠实拥趸。

邓纪华的忍耐力倒还好,可能是吃了人家的嘴软,遂再不理行尸走肉。尽量不弄出动静,给他创造足够安静的遐想空间,虽然他不清楚方程这十多个小时在想些什么,但他尊重方程的选择。但别人可不是这么想的,王侯也同样遭遇着被冷落的处境,军师这一路上硬是一个字都没和他说,让一个平时靠嘴吃饭的人当哑巴,可能有些残忍,但不要紧,既然是靠嘴吃饭,王侯自然会先入为主,他打算再试探一下军师,看能不能赢得转机,毕竟车什么时候停,他们还没接到通知,他要是再不让自己的舌头出来打打架,肯定会把自己憋死的。

“诶!你有孩子吗?”

军师看了看他,没有接话。

王侯看出军师并没有故意在回避他,越发来劲的说了起来。

“你要是没有孩子啊,也不要紧,听我说说我的观点,等你以后有了,把我今天说的话讲给他听听。”

“你想说什么?”王侯三番两次提到孩子,这个随口即来的话题一下子就打开了军师的嘴。

“嘿嘿,你现在想听我说话了?我告诉你啊。”王侯用眼睛瞪了瞪对面两位免费听演讲的同改,将嘴凑到军师耳朵旁边,小声说道:“我是个律师,强奸罪,不过,他们一直没有抓到我把柄,你猜我这次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军师一肘子顶开王侯,表情凝重起来。王侯仰着脖子,把一只手拄在下巴上,痴痴等军师的答案,等了半天,军师也不说。

“算了算了,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这一次啊,我是摸了几个儿童,诶,你说怪不怪,我就摸两把能怎的,警察非说我那是猥亵儿童,还判了我十年,奇了怪了,照这么说,当爹妈的还不能摸自己孩子了,我啊,那是喜爱祖国花朵,摸他们几下,完全是出于关爱,你看看我这张脸,像是坏人吗?不过啊,我倒是提醒你,别让你家孩子随便跟陌生男人接触,遇见我这样的都算他走运了,我有个兄弟手段可比我花多了,都在外面潇洒着呢,我就是走背运,要不然也轮不到我进来啊。”

军师听完王侯的精彩演讲,嘎吱一下转过脖子,问他:“狗屁律师!你有孩子吗?”

“你个狗屁!我根本就对女人没兴趣。”

话音刚落,军师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赶紧看了看手铐上另外一只手,那只手正随意的搭在他膝盖部位,像一只睡着的宠物狗。军师二话不说,将手提了起来。

“我警告你,你是什么人我不管,但你再敢把手放在我身上,我踹死你。”

王侯领教过军师冰冷起来吓人的气势,哪敢不听他话,只是难以自拔的用眼睛在军师充满钢性的脸盘上来回扫描。军师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做点事情,他要让王侯彻底老实下来。

思索了几分钟,军师主动开口了。

“你老爹肯定让你气死了,不被气死,也活得低三下四,让你传宗接代,你还不好好利用男人的长处,你那玩意不会被切除了吧,还当律师,我要是你,早就去死了。”

军师的话似乎说到了王侯核心的痛处,王侯马上就伤感起来,刚才还洋洋得意,这一下子就变得极度消沉:“是我对不住我爹,我开庭那天,他来参加,出了车祸,我是戴着手铐去到现场的,可还是晚了。”

军师露出了笑容:“那你下半生还怎么活啊,你爹都被你害死了,你还坐什么牢,你这种人啊,现在肯定是亲戚朋友眼里的败类了,他们也不图你出去,我看你啊,找个机会跳下火车算了,免得进去还要遭罪。”

王侯听完军师的话,像是哪根筋被打通了,泪水喷涌而出,站起来就用脚踢向车窗,连着踹了几十脚。

“爹,爹,我不活了,是我对不起你。”

和谐的车厢一下子闹腾起来,车厢两端的看押民警赶了过来,用警棍重重的给了王侯几下,然后按倒在桌子上,将他的脸紧紧的贴在冰冷的桌面,挤成一张面饼。

“你要干什么?疯什么疯,再有动作,严惩不怠。”

因为两人同戴一副手铐,王侯被民警揍的时候,军师也被牵连到一起,在地上栽了一个跟头。

“警官,这个人太危险,刚才差点要了我的命,你们能不能把他弄走,我还等着好好改造呢,不想再出差错。”

两个民警眼神一交流,其中一个随手从腰带上取下一副崭新的手铐,将王侯单独铐在厕所的门柄上。

军师的世界终于安静了,他也不想陷害王侯,可谁让王侯跟他提孩子的事情,那是他的痛处;再加上王侯手臂上那块黑色的孝布起了作用,军师才想到这个办法的,王侯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被军师设计了,站在那边一个劲的用眼珠子仇视他。

“大哥,我看你人挺实在的,那小子啊是他活该,不怨你,换做是我,早就收拾他了,他那张嘴就该拿钢丝缝上。”一直坐在军师对面的马广不知怎的,拍起了军师马屁。

“不管你是哪路神仙,你最好也管住嘴巴,我也不想听见你的口臭,任何人的口臭,明白?”军师不吃这一套,也不顾语法了,直接下达“厌恶”命令,你马广听也得听,不听也不行。

马广才多大啊,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和王侯差不了几岁,因强奸罪被判七年,哪架得住早就将生命交给江湖的军师,军师说出的话,在他这里就像一杯陈年老酿,不用喝,闻上几鼻子就够他消化半天了,也就不再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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