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的恶梦
自然是拒绝改造的,它只信仰顺从,把包揽的千万生灵交给命运需要改造的顺流中,任由它们被蹂躏,被蚕食,至于究其最终生灵能否摆脱迈向死灵的可能性,它绝不敢盖棺定论。所有试图改造自然的信徒,也都化作血肉模糊的斑点,像一只被抽去脊梁的野狗,坍塌在天地交接的背景中,眼睁睁看着聚拢过来的同类,拎起一只只被仇恨浇灌的爪牙,捅进他的心窝,然后紧紧握住那团热乎乎的器官,一挥臂,连同五脏六腑,全盘带出。风雨啃食过的沙石留下了生命坠向死亡时最后一声呐喊:改造,一种灵魂作为生命渴望延续的自我推进,它将行动的一半交给自然定夺,另一半牢牢握在手中,迎风掌舵,驶向被饥渴占据的狭缝中,冒着随时被摘除心跳的危险,游弋在精神编织的自由世界里,谱写一生的情与仇,爱与恨。
军师又叫卢培清,他将巨款的秘密封印脑浆,在戈壁荒沙的叫唤中蹒跚步履,这是他逃命的第十天,不过他已经记不清了,他甚至忘记了那笔巨款的去向,是交给了谁还是藏在了什么地方,所有的不确定都是来自他断粮两天出现严重低血糖后的高度幻觉,他眯着眼睛,看不清前方,更不需要看清,沙海是没有尽头的,只消卖着体力有个大概的方向就行。即便这样肆无忌惮的旅行仍然叫他惊魂不定,他偶尔会听到两路人马在后方展开武装的激战,不长眼的子弹像流星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一次次捏住他的喉结,又一次次被他化解,此刻,他成为警方和黑势力枪口下威逼夹击的弱者,如果以目前继续断粮断水的状况来看,马上他就会死掉,一旦死后,他的梦想就会连同他私藏的巨款一并沉进沙的肠胃中,被瞬间消化,一个人的一生就会被一粒粒安静的沙土所取代,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切,仿佛他从来到走,对于世界来说都只是一张随季节而来,又随之而去的叶子。军师想到这一点,用力张开干涸的嘴唇,想大喊一声,可能是长时间闭合的缘故,双唇间的细缝像沾了胶水,被他那么一用力,一颗接一颗的血珠子马上渗出来,整齐的排列在上下唇,个个精神抖擞,好比一个装备精良的部队正在备战敌人发起的挑衅。血珠子最终还是连成一片,变成了一股可以缓解他口渴的温泉,尽管这股饱含盐分的温泉只会给他接下来的生命时刻带来更沉重的痛苦,他还是伸出舌头将其全部舔干净。在这一望无垠,生命被强烈压抑的荒原之中,一丝新鲜血液的出现很快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遍布开来,狼群的饥饿程度不压于军师,它们潜伏在沙海暗影中,绝情的封杀这里的过客,尾随军师磨破的脚掌和来自嘴唇的诱惑,杀机渐渐向他靠拢。最后,他被来自他那自私的嗜血彻底勾起了对于食物的欲望,眼睛又一次恍惚,一种恶心的压迫感配合着嘴里的血腥味从脚面上一点点爬到他清醒得可怜的大脑,腿一软,他跪了下去。随即,狼群沉稳的围过来,咬断了他的喉咙,他摸出兜里的镜片给自己带上,眼镜反射的太阳光很容易给警方和黑势力提供他的动向,所以他一直放在兜里,可现在他再次拿出来,他要见证死亡是个什么样子,他看见被紫光笼罩的天穹,那是道冲不出的牢门,那是扼杀他梦想的最后一扇门,他感觉不到狼群撕扯肌肉的疼痛,他将生命的最后几秒种留给独立的大脑,在这简短的时光里,他要以最快速度完成梦想的实现,从计划到变化,从实施到修改,从过渡到坚持,马上他就要看见梦想成真的那一刻,不巧,一排参差不齐的狼牙很好的钳住了他的大脑,一次完美的咬合炸开了他复杂的精神世界,挫筋断骨的生疼像蘑菇云一样,将痛苦火速扩散到周边。
军师蹭的一下跳了起来,撞到了囚车顶部,入狱之前,他私吞千万资金,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被判无期,无期无期,遥遥无期,除了“死”,没有比这更绝望的词了,和他同副手铐的王侯也被他一并扯了起来,王侯嘴巴两侧的肌肉还没有舒展开,想必也正在做自己的梦,正要到尽兴的地方,就被军师给捣毁了。
王侯叫喊着,“干什么干什么?有完没完,这路刚开个头,就吓成个怂包啦,现在知道害怕了,偷鸡摸狗的时候干嘛去了。”
坐在车上的群犯们没有几个睡得着的,虽说从接到转监通知到被监武联席看押队从广合监狱扫出大门,说是异地服刑,然后塞进这依维柯大囚车,用了不到半小时,但这短短的半个小时里,大家是胆战心惊的,天又黑,谁知道要被搞到哪里去,鬼知道是为哪样。所以大家只敢闭上半只眼睛,剩下的眼睛全部用来探查周围的情况,好随时给自己提供一份安全的信息。看见王侯嗓子拉那么大,囚犯们根本不敢乱说话,万一他王侯是个顽劣犯,给自己惹上麻烦就不值了。现在大家都规规矩矩的将脑袋靠在自己肩上,像一排有序的木偶,眼睛统统集中到军师身上,个个都希望有一出精彩的剧目来缓解一下旅途的困顿。
军师冷静的吸了口浑浊的空气,慢慢的收回被恶梦拉扯开的瞳孔,看了眼这位貌似奶油小生却略带点流氓气质的同改,自顾自的又坐了下去,王侯就像只还没发育的小绵羊,身子轻的像片水花,被军师连手带人扯了下来。
恶梦,这对于一个刚被枷锁套牢的新犯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这一点,旁边座位的三进宫何尚就深有体会,这位身宽体瘦,贼眉鼠眼,锁骨窝鸡蛋大小的邋遢汉,作为一个极富经验的老手,他打算在众新犯面前秀一秀资历,一来替王侯教训一下军师的无礼,再一个嘛,大家既然都有心想看热闹,那就迎合大众口味,自己也捡个出头机会,在大家面前先树立一下前辈的“风范”。
“嘿嘿,大个子,在外面干什么龌龊勾当了,跟大家吹吹,把脸上的汗晾干,恶梦这个东西吧,习惯就好,我第一次进宫的时候,保持了连续两个月做恶梦的记录,看你的样子啊,怕是要破我的记录喽。”
何尚呲着牙坏笑的样子让大家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
军师没有搭话,更没有跟何尚发生眼神的交流,反倒是继续闭上眼睛,对挑衅滋事者根本不屑一顾。众犯们沮丧的叹了声气,鄙视的瞅了瞅何尚,意思是说,你这个三进宫也不过如此嘛。何尚知道自己折损了面子,怎么说自己也算是三朝元老,今天这名声说什么也不能丢,让一个新人爬到自己头上拉屎,事情要是传开了,自己还怎么在“宫里”安身立命。
二话不说,何尚伸出脚踢了踢军师的踝关节,“说话,你聋了还是哑了??像你这种初出茅庐的杂碎,最好跟我搞好关系,要不然,哼哼。”
军师仍旧不回嘴,不过他看了一眼何尚,不看还好,这一看,差点没将他吓着,坐在隔壁的这位何尚先生,长着发达的眼巢弓,粗糙的下巴上面横着一道畸形的歪嘴,硕大的鼻孔像两挺机关枪,两柄尖刀似的耳朵插在圆锥形的头颅上,一眼看上去,分不清是人是鬼。军师心底微微有些不舒服,不知是因为这道怪异的风景还是刚才的梦境作祟。
“我不想惹事,离我远点。”军师麻木的回绝道,以镇定自如的姿态抗衡着何尚的威逼。
“惹事?能惹什么事?你以为我踹你几下,你给我几拳,政府就会过来收拾咱们?管你我死活?想的倒挺美。”何尚一听军师叫他滚远一点,心里的疙瘩一下就解开了,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叫好:很好!有料道!敢不搭理我的狗屁犯人还没生出来呢。
军师埋下头,不想再看何尚一眼。
整个车厢在他的沉思中进入了混沌状态,监狱是什么?我要去哪里?那里有多少生机?诸如此类的问题,在登上这辆囚车之前,甚至在他判决书下来之前,就已经了然于胸,眼下发生的情况,当然也在他掌握之中,他就像一个背裹着自身性命的先知,对即将冲向他人生的状况全盘知晓,难怪他身陷囹圄还依旧心如止水。
被何尚这么一闹,反倒是平静了不少。军师推了推眼镜框,用他那犀利的眼神死死的盯着囚车上的一角,那里拉着一张网,看不见蜘蛛的踪迹,但几只倒霉的蚊虫用悬挂的身躯明示着周围的杀机四伏,它们死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杀手蜘蛛始终不现身,军师转着脑袋几乎寻遍了囚车的每一寸空间,但并无结果。他可以料想到,这辆囚车有些时候不出任务了,要么就是根本没人留意到这个角落发生的一桩桩杀戮,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军师自己清楚,若不是管理体制上过于疏忽,怎么会让蜘蛛网长久停留在囚车之中而无人问津呢,这蜘蛛分明就是在和一个国家的武装力量叫板。
不管怎样,那几只死去的蚊虫开始让军师浑身不自在,他感觉挂在蜘蛛网上的不是什么蚊蛾,就是自己。也许是不习惯长时间被困在狭小的空间,也许刚才的恶梦跑到了现实里面,总之,他想尽快离开这里,没有舒服的光线、舒服的空气、舒服的面孔,拥挤让他煎熬难耐。
依维柯大囚车终于停了下来,像一尊尊威武有力的棺木,广合监狱十二个监区共二百多名调监罪犯和来自其他监狱的一千名罪犯分别从各自的“棺材”中蠕动出来,两人一副手铐的策略考验的是囚犯之间行动的默契度,相互牵制的空间很容易引起情绪上的变故,稍微搭配不好,都会在整个队伍的行进中造成拉拉扯扯的混乱感,事实上,这样的状况完全避免不了。
“你们几个,规矩一点,再给我乱来,格杀勿论。”手持冲锋枪的武警个个明眉皓齿,孔武有力,说起话来不绕弯子。
长长的调犯专列喘着粗气,静静的等待着囚犯们上来,武警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成两排,那感觉像是要将囚犯挤成一根绳子,蠕动的绳子。
这是司法部1066X行动,为缓解本省监狱押犯压力,根据监狱局统一部署而采取的罪犯调监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