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逃

不管怎么说，何尚活下来了。微弱的台灯照着医务室，照着何尚的脸，渐渐的入眠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感到有只手碰了自己一下，光线从窗户射进来，将他迷离的双眼撕扯开来，模模糊糊，他听到外面集合点名报道的声音，又是新的一天，捡棉花又开始了。何尚爬起来坐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面渐渐离开的队伍，心中空洞洞的。监区民警缺乏，几乎所有民警都派到棉花地看守犯人，犯人捡棉花结束，还要帮他们过称，高塔上留了一个持枪哨兵，实在没办法，就把门卫任坤调到了食堂那边维护刘武忠他们的秩序，监舍大门口还有个站岗的，整个监区就剩下三个民警，这是岌岌可危的状况，虽然外边门一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但没有足够武装的监区，就会变成没有支柱的屏障，随着屏障内压力的增加，迟早会带来毁灭的倒塌。

施放慢悠悠张开眼睛，虽然该疼的地方照样疼，看着何尚，两人一句话不说，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何尚看着忙了一晚上的李瑾正在生闷气，不敢不老实。到了中午的时候，李瑾的体力有些跟不上了，这时候何尚看见刘武忠过来了，刘武忠带了两份饭给他跟施放，然后叫李瑾上食堂吃。

施放不慌不慢的张开嘴问刘武忠：吃饭了？你几点把饭送到棉花地？

刘武忠不耐烦的说：吃什么吃，天天都要跑去送饭，要不是警车回来接运，我早就累死了。你没听见汪管教按喇叭吗？催我快点呢。

刘武忠把饭递给施放，摇摇头转身出去了。

李瑾脱下白大褂，检查了一遍他们两个的手铐，看它还稳稳当当的铐在床架子上，也就放心的把门拉上。

“你们两个别斗嘴啊，我吃个饭就回来给你们打消炎针。”

李瑾也走了，不一会，回来接刘武忠送饭的车停下来了，司机民警下车就窜到食堂吃饭去了。何尚拖着疼手，够不着落在他脸上的苍蝇，只好将下嘴唇伸长，一个劲的往脸上吹气，他非常的投入，根本没有发现施放手里那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细铁丝，铁丝像一条前行的毒蛇，一点点的靠近手铐的锁孔，然后插了进去，老练的施放在里面鼓弄了几下，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锁开了，那只被束缚了好久的手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何尚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已经吓得失去思考能力了，他赶紧闭上眼睛，因为他意识到，七哥又要开始重操旧业，闭上眼睛只是为了逃避责任，等事情暴露之后，他可以说自己根本没看见，他可以以此为由，在许剑或者全耀面前销毁一点挨揍的机会。但事情反其道的发生了，施放打开自己手铐，紧接着将何尚的手铐也打开，何尚惊站起来，压低声音，恨不得将水泥地凿开个洞钻进去，因为这时候如果进来个拿枪的，他马上就会被撂倒。施放一秒钟都不敢耽误。

“何尚，你赶紧出去，趴在送餐车底下，这是你回家机会最大的一次，抓紧，别磨蹭。”

何尚这才知道，施放莫名其妙给自己一顿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帮他越狱，一时间，心里上来一股感动，但还是没有办法将那股胆怯的气流压下去，这两股气团混在一起，让何尚更是难以适从。

施放一看何尚的表现，马上着急起来，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地方，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施放快速移到监舍门口，察看了一眼外面，回头示意何尚赶紧过来。

何尚惊慌失措的已经字不成句：是……可是……那个任坤……那个他……

施放哪里等得他将话说完，接着对他讲：任坤和李瑾都在食堂吃饭，你只有十五分钟时间，高塔上的民警就更不用担心了，他现在正饿得睁不开眼睛，你要想见你老婆一面就必须出去，要不然你这辈子就等着后悔吧，这封信你拿着，出去以后赶紧打开，照着上面的路线逃，不要停。

何尚听完这些话，一下子来了底气，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出去，在这里他的好日子一天都没有，多在这里一天就多痛苦一天，死还死不了，就算被逮到一枪崩了，也比苟活着痛快。

“七哥，如果我成功了，一定会给你寄钱过来，不会让你在里面受苦。”何尚用坚毅的眼神表达着他的从容不迫。

说完就放开步子奔了出去，像狗一样的钻到了车底下，用他的疼手紧紧保住车底盘。施放不敢看何尚的背影，他随即躺回到床上，先用那根细铁丝用力的将自己脖子勒出条黑紫色的血印，再重新将自己铐起来，制造被何尚袭击之后的假象，以此来摆脱自己帮助何尚越狱的嫌疑。

送餐车稳稳当当的驶出监区大门，在车加速之前，何尚手一放，重重摔在地上，把脑袋摔得空空作响，脊背接触大地的时候，何尚感觉解脱了，尽管被摔得半死不活，他也乐此不疲。他拐个弯边跑边将信封撕开，里面除了施放给他画好的线路图，还有三百块零钱，施放知道何尚不识字，信上一个字都没写，他相信不识字的人对图像应该是最敏感的，给何尚准备的三百块钱当做他沿途的路费，这三百块钱也是施放这么些年来，处心积虑私藏下来的，现在他把身家全都给了何尚，自己什么也没剩下。他本可以同何尚一起离开，但在施放这种人眼里，小打小闹的逃跑根本没有意思，而他之所以愿意为何尚做这些事，一来是想锻炼一下自己，看看自己还具不具备逃跑的智商，二来呢，也当是成全何尚对妻子的一片夫妻情谊。

等李瑾发现何尚逃跑了，被吓得涕泗横流跑去找任坤的时候，施放的表情还是平静的出奇，他假装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任坤不敢做主，他叫下来高塔上的民警，联合门岗，三个人前脚压后脚的向棉花地跑去报告。

许剑得知消息的时候，脸色一下变白了。他正要大发雷霆，张口大骂，突然又沉静下来。

“我要你们三个把刚才说的话烂在肚子里，谁要敢跟其他人说一个字，我让他死翘翘。现在赶紧回到监区岗位，不要乱了方寸。”

于是，任坤领着两个年轻干警又颠回监区，这一来一回，肺都快裂开了。许剑迅速从棉花地集结了一批搜查队，秘密的从全耀眼皮底下离开，因为许剑知道，依照全耀的性格，事情很快就会泄露，只要在二监区一传开，只要传到老百姓耳朵里，马上就会招来大麻烦，一旦被省局知道，他们这些监区的大小领导就等着下岗吧。

何尚手中的逃亡路线就是张铁路和公路交通图，一开始他怀疑施放故意陷害他，因为他知道一旦省外犯人越狱，省内通向外面的交通就会被截断，动静和场面一定小不了，这样明目张胆的乘车式逃亡简直就是白白送死的方式，但等他穿过几座山林，累得口吐白沫，又不得不踏上路边客运车的时候，他才发现，施放的线路图果然管用，依照上面的提示，他很快到达陕西境内，然后马不停蹄的朝家中走去，到达小镇口，他饿着肚子，靠捡吃垃圾活活的探查了三天，发现没有民警活动之后，才在第四天的夜里敲开了家门。

妻子像一张薄薄的树叶安静的落在床上，已经没有多少生机，大儿子将何尚领到他妈跟前，趴在他妈耳边轻轻的叫着：妈，妈，我爹回来看你了。

何尚眼巴巴的看着媳妇，回想着他们年轻的时候，回想着年轻时候媳妇漂亮的脸蛋和动感的身姿，回想着自己亏欠这个家庭的一笔笔算不完的账，何尚终于举起了自己的疼手擦了擦发红的眼眶，他曾经用这双手偷过无数可怜人的财物，现在终于染上了感情的颜色，渐渐有了温暖的感觉。

女人在听到儿子叫唤声好久之后才将眼睁开，她扭了扭脖子，将视线尽量对准何尚，死去了好久的眼睛一下子死灰复燃，变得通透明亮起来。

何尚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他找到了当年让女人痴迷的那种笑容，旧旧的保持着，他要让女人好好的欣赏一次。女人被何尚的笑容打动了，她想爬起来，撑了撑腰，可还是觉得不行，何尚顺势将手抄到女人的腰怀，慢慢将其扶靠到自己肩膀上。这时候女人的嘴打开了，她一只手放到何尚掌心，另一只搭在他肩膀上。

“老何，你……抓紧回去，我……等你回来，不要……再跟政府作对。”

何尚紧了紧自己的手，将那个小小的手掌紧紧抓住，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好好的跟妻子呆一会。

女人的气息越来越弱，儿女们都站在老两口身边，他们在时间停止前，一点点逼近伤心的绝境。

女人走了，何尚一口水都没喝，连夜赶到何家的祖坟，一锄头一锄头的开始刨泥巴，儿子们劝他天亮再挖，他给了儿子一记耳光：我没有时间了，是我害死了你们的妈，我要是不在外面晃荡，你妈就不会这么累，你妈是累死的，我不是人啊我。

挖好了坑，何尚第二天就将媳妇下葬了，没有举办丧事，没有哭丧。他没有让施放失望，没有浪费施放的计划，现在他的内心充满感激，站在妻子的坟头，他看着最后一根香烧尽。然后将警服换下来，搭上了西去的列车。

他想要重回监区，但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于是下了车，走了没几步，发现脚下全是泥泞的沼泽之地，他的脚掉了进去，浑身借不到力，整个人开始往下掉，何尚慌了，他手舞足蹈的叫唤着，但身边来回穿梭的人冷冰的从他身边视而不见的走过，眼看着他一点点沉沦。他大叫着，狂吠不止，拳打脚踢。

“诶诶诶，醒醒，何尚，何尚！醒醒。”李瑾站在病床边摇晃着何尚，将他叫了起来。

何尚惊坐起来，惊恐的看着四周：我在哪儿，我要回火车上，别管我，别管我。

李瑾用手摸摸何尚的头：别乱动，你发烧了，这么烫，赶紧躺下，我给你打消炎针。

何尚的眼珠子肿胀得像两只铜铃，冒着火焰，他的思维还在梦里没回过神来。

施放静静的看着何尚，似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何尚那又长又痛的梦。

喝完水，何尚累得睡了过去，几个小时的时间他仿佛过了几个月，这个梦让他太累了。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他才醒过来，施放坐在窗台边晒太阳，见他醒了，过来将他扶坐起来。何尚认真的望着施放的脸，对他说：七哥，谢谢你，真的感谢。

施放摸不着调，随口一水：谢什么，应该的。

等何尚清醒过来，施放才语重心长的跟何尚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何尚摇摇头。

“何尚，死很容易，你还有家庭，你要再敢寻死觅活，我见一次打一次，别说我不讲情面。逃出去又能怎么样，逃出去你活得更痛苦，从今往后，你给我记住两点，第一，打消逃跑念头，第二，好好活下去。”

说完施放就把眼睛闭上了，根本不给何尚还嘴的余地。

何尚微笑着，什么也没说，经过了昨晚那惊心动魄的大梦，他知道该怎么选择接下来的路了。而施放，就是他注定要跟随和结交的朋友，是施放的一顿打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让他明白活下去的重要性，让他知晓家人的不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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