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断义绝
散会了,许剑几个陪着沈庄喝得烂醉如泥,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总之,沈庄骂也骂了,酒也喝了,有什么事也就这样了结了。喝完酒之后,全耀闯进了罪犯监舍,意识全无的他见人就打:你们这帮兔崽子,害老子挨批评,啊,老子非抽死你们。正在监舍和新犯聊天谈话的周全看全耀确实喝多了,叫过来值班室内卫民警,将他送回了办公室休息。
晚上,何尚不敢睡着,因为他一个人闯的祸,让所有人都受到了批评,万一想整他的人半夜将他弄死了都没人知道,何尚越来越担心自己,他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半明半暗的监舍像墓地一样,着生着恐惧的色彩,王侯睡在他对头,半夜故意把手伸过去掐他脖子,吓得他厉鬼般惊声尖叫。
何尚突然有种任人宰割的恐惧感升上心头,他睁着眼睛,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女,想起了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热乎的洗脚水,软和的沙发垫,电视里温馨的故事对白,就连家里那可恶的大狼狗的叫声,这时候都成了何尚耳朵里最亲切的音乐之声。他第一次有了孤独感,叫天天不应的落寞感。
第二天接着下地,何尚偷偷带了纸和笔开始给沈庄写信,收工的时候他悄悄交给了周全,周全一看收件人就傻了:你……何尚啊何尚,亏你还是三进宫,你还真给他写信?
何尚也是吓傻了,说:沈副政委说可以给他写信我才写的,正好我有些顾虑要跟他说说,也不是越级上访啊。
周全知道,根据监狱管理局监管安全检查制度的相关规定,罪犯写给监狱上级机关、检察机关、审判机关的信件,是不受检查,也不得扣押的。周全劝了他半天,何尚执意要交上去,周全不想违纪,只好照办。
只怪何尚刑期短,照样还是担负了喷农药的重担,但有所不同的是,老民警顾仁出现在了他面前,教他如何保持身体平衡,怎么才能最省力,如何避免药水中毒,还跟他一起背着药瓶子,领着他一起干。虽然他学会了,但身体难以承受的痛苦却始终没有得到减轻,特别是在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炎热,疲倦,酸痛交织在一起,将他身体的忍耐力推向了极大值点,好几次他都想拧开胸前塑料袋里的药瓶盖,然后一饮而尽,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这块不讲情面的西北原野,就算被野狗吃掉也比受此煎熬来的痛快。
不过,何尚也就是想想,他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怎么会有死的勇气呢。而周桂这段时间倒是比以前轻松了不少,自从军师进了他们监舍,就给了病鬼不少压力,一方面他从不要求周桂做什么,要是病鬼欺负周桂了,军师还会说几句,所以即便现在军师离开了这个监舍,周桂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受欺负了。王侯早就看出来病鬼想要将军师收入麾下,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报复军师,想当初王侯借何尚之力,找到病鬼当靠山,为的就是在适当时候给军师致命一击,他永远都不能原谅火车上军师对他的侮辱。但现在要靠病鬼铲除军师好像是不可能了,这颗看不见希望的的种子何时能破土而出,这颗不疼不痒的肿瘤就这样留在了王侯身体里,让他终日不得安宁。
最近,关于病鬼和施放分道扬镳的消息在二监区传的沸沸扬扬,老温那头又开始拉开赌局,据老温爆料,顶替施放位置,做病鬼师爷的人很有可能是军师。军师如果跟了病鬼,那么病鬼的时代就要发生惊天巨变,施放老一套作风就会在二监区彻底消失,以后这里的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尝试一种全新的内部规矩,这种打破旧观念迎接新事物的倡导,一定会得到大家支持。
施放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到自己已经四十好几,没有取过老婆,爹妈是死是活也没有消息,这些年,他和病鬼两个人同甘共苦,一起扛过来,一起做过被人欺压的三无人员,一起饿着肚子,一起衣不遮体,然后一起出谋划策,共度难关,从小媳妇熬成婆,成为人人敬仰的监狱头目,可现在他们不年轻了,有经验但失去了年轻人的朝气和头脑,想要再次大展拳脚,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只属于那个旧时代的产物,现在只能像只等待老死的狗,慢慢淡出曾经值得标榜的舞台,让位给新人。施放有些难过,他想不到区强会主动将他踢开,不过他庆幸自己提前做好了准备,他回想起在禁闭室那些日子他脑海中构思的一连串事情,现在是他开始的时候了,作为一个出了监狱门就一无是处的人,唯一的价值体现就是在里面干出点名堂,一想到可以这样欢度人生,施放告诉自己再也不用去难过了。
这天施放的囚衣变得异常整洁,他的裤兜里用白纸包了一包东西,他要将这个东西还给病鬼,也算是和他彻底做个了结。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病鬼,在这里的每一天,每一秒,病鬼哪天干什么,什么时候干,在哪里干,施放都了然于胸。下午两点整,施放来到了储物室。
施放进了门,脚步变得很轻,他站在原地听到病鬼在里面训话:
“想在这里吃好睡好,太难了,全副的手段你们也见识到了,特别是张嘉,你判的是无期?哎呀,这个无期要想减刑太难了,不过你们要是跟我干事?”说到这里病鬼停了下来,施放将耳朵贴到门缝的位置,突然里面传出一声男人的尖叫,暗示着不安和逃离,施放一脚将门踢开,严肃的骂道:强子,够了,你他妈够了。
张嘉的囚衣躺在废品堆上,半个屁股露在外面,大腿上的肌肉紧张的上下乱跳,青涩的面孔多了五个手指印,马广拎着自己的内裤,遮住下体,整个身体像张被泼了菜汤的白纸,失去了原本的灵气。
病鬼一回头,见施放来了,说:你来干什么,不知道这时候是我好日子啊?
“强子,今天你就忍忍吧,我不想干涉你,但咱两之间的事我不想别人在这里掺合,你让他两走。”
病鬼从来没见过施放认真起来会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了,一个四十多岁男人该有的气质,直到今天才出现在施放脸上,这让区强始料不及。他从地上捡起裤子,穿上之后跟施放出了储藏室,把张嘉和马广留在那里,不再关心。
两人走到新航学校后墙,这里是二监区了结私人恩怨的专属地,天还是那么热,虫在草丛里叫个不停,病鬼背对着施放,等他先开口。施放没有犹豫,他将那包东西扔给病鬼,病鬼反手接住。
“什么?”
“你对我的恩情,还给你。”
区强打开,是一包西瓜子,他皱着眉头,什么都想不起。
“那是我来这里的第三天,也是我饿着肚子什么也没吃的第三天,你从别的监舍偷来一个西瓜给我,那一次差点害你丧命,但我活了下来,这包西瓜子我一直珍藏了,幸好还在,我告诉自己要记住你的大恩,所以这些年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去做,但我老了,有很多事情都做不了了,你可以有更好地选择,新来的人都见过外面的大世面,有能力的人大有人在,今天把西瓜子还你,咱们两个就算是扯平了,你要是觉得我还有亏欠你的地方,随时可以来取我的命。
“施放啊,就像你说的,你为我做了那么多,现在我有机会去培养年轻人,难得你站出来支持我,在二监区,只有咱们两个的情感是最牢固的,以后你可以好好改造了,咱们永远是朋友,别听那些人挑拨,这些年发生在你我身上的事,他们不会懂。”
就这样,施放给了病鬼一个台阶,病鬼也顺着这个台阶恬不知耻的走下来。他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从此他们将永不相欠。这对钢铁组合的时代终于结束了,而接下来的一切又会怎样呢?几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卢培清投不投靠病鬼取决于施放离不离开,但大家明显忽略了卢培清的主观愿望。
对于施放和区强这对老哥的解散,全耀多少有些伤感,全耀是他们两人感情的见证者,现在两人分道扬镳了,全耀当然要过来一一问话。
“老病鬼,你现在是越来越挑剔了,像你这种过河拆桥的老东西,施放真是瞎了眼睛跟你混了。”
区强咧着嘴,不好意思的说:全副啊,你冤枉我了,是老七起了二心,我这里庙太小,供不起他这座佛啊。
“哟,我看你是从来没给这座佛上过贡品,你个老狐狸。给我老实呆着,少给我惹是生非。”
紧接着,全耀背着手晃荡到施放面前,用棍子敲了敲他的残疾膝盖骨:老七,膝盖还疼不疼了?
“全副,不,不疼了,早就好了。”施放边说,歪歪扭扭站起来就踢了几下腿,演示给全耀他的残腿神功。
“哦,不疼了,不疼了你就开始乱跑了是吧?病鬼哪里不好了,你们两个怎么就不好好相处呢?啊?”全耀有些生气,夹带着不解和郁闷,好想感情出问题的人是他似的。
施放又是一番胡乱解释,听得全耀昏头转向的走了。
张嘉和病鬼之间的关系很快传开了,王侯是第一个知道的,消息一到达他耳朵,他就找到了张嘉,因为他不允许自己在病鬼这边的地位有半点动摇。张嘉正在专心洗鞋垫,不清楚王侯站在自己身后欣赏了半天。突然王侯跺了一下脚,把张嘉的心脏都快吓出来,接下来几分钟都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张嘉用冷酷如冰的眼睛斜看着王侯,说:想干什么,找死是不是?
王侯还没领教过张嘉的脾气,只听说他性格有些懦弱,现在看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王侯既然来了,就要把事情办明白,他从裤兜里扯出两只袜子,直接扔进张嘉的盆里:张嘉同志,行行好,帮我洗洗。
袜子扔进盆的瞬间,肥皂水飞溅到张嘉脸上,他停下手中的活,转身就揪住王侯的领子:我判的是无期,我不想变成死刑,别惹我。
王侯怎么也想不到,平时温文尔雅的张嘉今天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他有些措不及手,但还是理了理思路,然后不紧不慢的说:张嘉,别以为你在外面杀个人就来这里装老子,你敢杀人又怎么样,敢杀人不代表能在这里混得明白,你最好离强哥远点,别让我再听见你的传闻,我是怎么进来的,大家都知道,我不想再逼自己做奇怪的事。
张嘉扑哧一笑,松开了王侯的脖领:王侯,你在里面卖肉跟我没关系,谁也别想从我这里打主意,从今天起,你别来犯我,我也不管你们的事,强哥找我,说明我有魅力,你要是羡慕,还不如想想办法怎么留住强哥,跟我浪费时间干什么,我来这里是要好好改造的,你不想我长期留在这里,就给我创造点改造的空间,不要再找我麻烦,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都有自己的打算,何必要给自己找麻烦呢?
王侯一听,张嘉既然表态了,自己也要发下毒誓:张嘉,你行,你有种,我也就告诉你,你的改造大道,我呢,是没时间管,强哥这边你有自知之明就行,大家各走一边,从此不再往来,袜子呢,也不用你洗了,今天你认错的态度让我很满意,我就不找你麻烦了,慢慢洗吧,无期犯。
王侯一走,张嘉紧绷的身体一下就塌陷了,他为了稳住气场,跟王侯唱的这出空城计可谓是费尽心力,虽然自己来这里时间不长,但他知道,在这里,绝对不能当软柿子,你可以当一个人的软柿子,但你不能当大家的软柿子,周桂在这里的待遇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正所谓一天为奴,终生为奴,只要有口气在,都要硬气起来,就算动起手来自己处在下风,也不至于让人骂你是个窝囊废。
这种消息许剑自然也不会错过,在得知情况之后,许剑立即让小刘把张嘉请到了办公室,他要当面安抚一下这个受伤的犯人。小刘把人领进门,转身带门出去了。
“来,过来坐。”
张嘉不敢抬头,这可是教导员,不是一般的民警,他很胆怯,迟迟不肯过去。
许剑走了过来,微笑着搂着张嘉肩膀,将他扶到并排的椅子上。
“不要紧张,有事跟我说,区强这个坏蛋欺负你了是不是?”
许剑的手还在张嘉的后脖子上耷拉着,磨蹭着,让张嘉紧张的张不开嘴,他感觉自己脱离了区强的魔爪,又进了地狱。
他不敢说话,不敢反抗,因为他面对的是民警,不是犯人。所以一直让许剑的手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满嘴的替名伸冤,一手的肮脏污秽,张嘉带着这样一种感受,逃离似的出了这个办公室。
不知哪里放出的消息,要想混个特殊岗位,刘武忠有渠道。之后,有想法的都偷偷的溜进食堂后厨找他。有几位潜力十足的新犯进入了监区各岗位的后备人才库,只差适当的时候他们有适当的表示了,潘兴的国画基础,蒲二强的乐器才能,斗争和蒲一刚的文字功底,以及李送安对计算机的熟练操作。而方程就像一只准备脱壳的蚕蛹,一动不动的包裹在自己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