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测试
方程一回到监舍,周管教就跟他谈论雁苇的问题,告诉他一直没有来信,让他别灰心,再等等。另外他也请方程务必给家里去次电话,在这里没有经济来源是很难生活的,让他自尊心别那么强,先活下去要紧。方程还是拒绝了,他的身子骨变得越来越瘦,除了吃馍馍葫芦瓜,他没有任何营养补充的来源。就这样,他死扛着,身体上的病痛、精神上的苦痛,这些似乎都已经击倒不了一个真正成长着的“斗士”,他用逐渐磨砺出来的铜墙铁骨般的意志,熬过一天又一天。经过了第一次谈话教育、第一次内务卫生教育、第一次劳动教育、第一次唱歌教育、第一次心理健康教育、第一次形势政策教育、第一次兴趣小组活动、第一次亲情教育,经历了无数个人生的第一次,漫长而又不经意的两个月,他们终于迎来了转监教育的考核验收。
转监教育结束前,监区心理咨询室以监狱系统统一的16PF、COPA等人格测试量表、人格自评量表,对新犯们进行改造前期全面的的心理健康问卷,最后用统计分析软件进行结果分析,结果一出来,心理咨询管教张启发、干事安欣的表情马上纠结起来,一百个犯人中,大多心里存在严重问题,这样的结果是领导不想看到的。
张启发思考了两分钟,跟安欣说:“你把汇报数据调整改动一下,不然的话,两个月的入监教育算什么了,不白教育了吗?”
安欣水灵灵的大眼睛一下被刺中了,她马上反驳道:张警官,不能改数据啊,数据一改,上面就更不清楚犯人的真实情况,这对咱们今后的改造工作会形成误区的。
张启发本来就被心理咨询这块烦不胜烦的心理测试、数据输入、结果分析、台帐建立填写等等琐事搞得心浮气躁,安欣还站出来给他提意见,马上就不高兴了:安欣,我跟你说,你就是年轻,什么都不懂,许导想要什么你知不知道,他就想要一个看得过去的结果,这将直接反映咱们二监区两个月来的入监教育成果,就现在的结果交上去,我看你怎么收场。你就别犟了,给你一个下午的时间,做一个可以接受的调整。
安欣手里拿着材料纸,心里很不是滋味,入职还不到二年,她也是第一次做新犯的人格心理测试统计,本着大学里学到的知识,结合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实事求是的工作态度,她没有一点毛病,可到头来,她发现自己错了,有些事情并不像真理讲的那样简单,至少,在这里不是。想到这里,她不禁对曾经的决定勾荡起一丝丝的后悔,父母也是公务员,自己大学毕业本可以借助父母的人事关系捞个好一点的一职半岗,但最后还是依了梦想,来到了这里,但理想中的警察服根本不是那么好穿的。
因为这件事情,安欣连中午饭都没吃就去直接修改数据,这是她第一次昧着良心工作,在一百位新犯中,安欣发现名字叫方程的罪犯,所有指标几乎都不尽人意,严重忧郁,严重自残,严重避群,严重伤害,是最典型的一个,她也想到了,要是修改一下方程的数据,他的改造也会少些障碍,但一份合格的统计表,少不了极端的个体,安欣想了想,还是将方程的数据原封不动的递交上去。两天之后,一份针对新犯分管级别的文件下来了,按照《监狱法》要求,他们分为特别宽管、一般宽管、普管、予进普管、严管五个等级,分别用红、粉、白、绿、黄五种不同颜色的胸牌作为区分,胸牌由监狱局统一制作。其实,这种划分也只是形式的,后来,这种划分又变为了A1、A、B、C四种管理级别,没有减刑机会的就是A1类罪犯。
方程,斗争,邓纪华,曹根,军师,张嘉,王侯等人,全都戴上了黄色胸牌,王侯和方程是他们之中的三无人员,境况还要更糟。
基于方程心理测试结果的严重程度,监区马上安排了安欣对方程进行心理方面的治疗。安欣也想看看这个高度危险的犯人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可以说她是怀着期待的。方程被民警带过来之后,按要求坐下。
“方程?我是这里的心理干事,叫我安警官就行。”方程无精打采的面貌只能让安欣先开口。但谁知方程一句话不说的坐在凳子上,他把头扭到半边,手指交叉在一起,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怎么?还不习惯这里?跟我说说吧,对这里感觉如何?”安欣想从方程的现状入手,先帮他解决掉对塔克木落后条件的心里阴影,再对他的过去做次积极的梳理。
“我很好,你们想干什么?”方程突然把头摆正,直勾勾的看着方程,语气中带着气愤。
“方程,冷静,我就是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要想了解我,看我的资料去,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安欣还没遇见过这么无礼的犯人,也是工作经验浅薄,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
“你这个犯人怎么回事,怎么不近人情呢?”
谁知道她话刚落地,方程从凳子上窜了起来,一把掐住安欣的脖子,猛地一下将她顶到墙上。眼睛里装满十足的火焰:人情?你懂什么叫人情吗?少跟我说没用的。
方程的手紧紧的捏着安欣的脖子,给安欣的气管就留了一丝丝的空隙,借着这点空隙,安欣恐慌之下,大叫了一声,民警应声夺门而进,将方程按倒在地,揍了一顿就送回去了。
这次谈话草草结束,安欣什么也没捞着,反倒给自己脖子留下了一排指甲印,方程的指甲。
那天晚上,安欣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她经历了工作以来情况最危急的一次,她以为就要丢掉性命了,整个晚上,她的脑海都被方程赤红的双眼占据着,她看到的是一头发狂的狮子,更是一个脆弱不堪的男人。她还从未被哪个男人这样伤害过,这样的经历够她消化一阵了。
当然了,这件事情,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一来他不想再给方程追加惩罚的筹码,二来不想让自己的工作变得艰难。从方程的眼神中,安欣能感觉出来他对现状的绝望和自暴自弃,她不希望一个生命向着绝境迈步。
监狱对各监区新犯转监教育工作进行了验收,二监区各种条件最差,监狱领导对二监区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的,然而,硬件不“硬”,软件却不“软”,三大步伐、步伐变化、广播体操等行为养成训练,大家在魔鬼式的训练要求下,一令一动,无不达到了规范化要求。精心完成的各种兴趣小组作品把破旧的活动室布置得焕然一新,文艺演出中的配舞诗朗诵节目更是让文科长激动不已,看到了教育改造事业的希望。市监狱局对各监狱转监教育的验收,在文科长的极力主张下,二监区首次代表监狱迎接市局考核组到来,并史无前例地获得了第一名。诗朗诵稿是诗人斗争在禁闭室戒毒时写出来的,方程看到初稿后不禁勾起了心思,遂动笔进行了修改,并替斗争向监狱报投了稿,文科长看到来稿后,大加赞赏,顿时来了灵感,也大刀阔斧进行了一番修改,并来到监区摸排出有编舞才能的新犯,根据诗意编排出极富感染力的舞蹈。验收时,这首三人合创的诗歌是斗争和方程朗诵的:
是什么,熏昏了心中的朝阳?
是欲望,我在泥沼中失去了吟唱!
是什么,扼夺了生命的绽放?
是罪恶,使我遗失了色彩和芬芳!
是什么,击落了青春的翱翔?
是愚昧,我在黑暗中折断了翅膀!
天苍苍,夜茫茫,路在何方?
听,隆隆的声音,震醒了眼中的迷茫
今天,我无神地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陌生的旅程让我忧伤
远了,我喜爱的木棉树
远了,我可爱的家乡
远了,我缤纷的梦
远了,我心爱的姑娘
大漠孤烟,我曾在诗作中亲近过你
长河落日,我崇尚过这广袤的地方
可是,我多么不愿意,不愿意
不愿意以囚徒的身份,造访这个圣洁的天堂
天山的雪啊,我战战兢兢地走向你
祈求你的纯洁,冲洗我灵魂的肮脏
关外的朔风啊,我虔诚地靠近你
愿你的凛冽,拂掠我人生的彷徨
哦,到了,到了,这里是塑魂的医院
有特殊的天使,用爱心祛除病患
哦,到了,到了,这里是崭新的驿站
有威严的园丁,修剪生命的春天
不用惧怕,不用哀叹
从此,我的似水华年
疗救在你无私的港湾
放下包袱,放下忧虑
从此,我荒芜的心田
有了新生的水源
让熔炉把旧我燃烧,让汗水把昨日湮埋
让再生的枝头,盛开美丽的花瓣
让缺憾的梦想,呼唤完整的重圆
我们明天的航行——日丽天蓝
……
在验收总结会上,因教导员许剑几天前去参加其他培训还没回来,副教导员向市局验收组致词:
这一成绩的取得,与各级监狱党委的正确领导是分不开的,啊,是分不开的。作为一线民警,我们贯彻落实宽严相济的执法执纪理念,创新管理,啊,大胆管理,不拘一格,狠抓罪犯身份意识和服从意识……啊,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们将继续总结经验,为监狱教育改造事业不懈努力。
何尚的大田改造
转监教育就这样结束了,等着大家的是大田劳动改造,监区很多工作是需要罪犯协助民警管理的,因为老犯中人才欠缺,监区决定结合实际,灵活运用监狱“罪犯特殊岗位罪犯选拔制度”,不受“需入监半年以上作为考核期”的硬性规定限制,破格从新犯中选拔优秀人员,短期考核合格后即可临时担任小组长、通讯报道员、监督岗或从事其它零星劳动。
当然,岗位是很有限的,而且即便是进入了有些岗位,还是免不了要参加田间劳动,因为在这里,经济才是命根子,不通过劳动创造财富,就会自己把自己饿死,不通过劳动,监狱财政缺口就会越来越大,犯人们的生活和学习条件就会严重受阻,这就是监狱长裘才千和副监狱长武铭为什么把生产问题等同于存活问题的最重要原因。所以这段时间,大家一边心里琢磨着弄个特殊岗位干干的事,一边早出晚归下地干活。棉花到了花铃期和吐絮期的过渡阶段,需水量很大,可自从一个多月前那场大雨过后,就再也没下过一滴雨,河里面的水死气沉沉的流淌着,被太阳烘烤得发烫,裘千才专门推掉了市里的学习培训,亲临棉花地做现场的引水入田行动。由于河道水平线远远低于棉田,加上水流量小,要想将水引到地里,就需要挖沟垒坝,所以全监一千多人基本上都被调过来干一件事,以监区为单位,分段开始挖沟;对一些因过于分散难以机械化喷药的地方,再从各监区抽出短刑期犯为零星岗位,去领取农药,对棉蚜进行喷雾防治,部分棉叶开始出现卷缩,开花结铃期已经受到推迟,如果不尽快防治,将造成晚熟减产。
出于管理需要,和尚、王侯被管教安排从刘武忠小组搬出去了,病鬼很不乐意也得遵从,这两人留在刘武忠身边,他可以随时知道全副的动向,这样一来方便自己活动,一旦他们离开刘武忠监舍,这两人对区强来说就没用了,确切的说,是何尚没用了,他岁数这么大,跟王侯比不了。何尚也是知道自己处境的。
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何尚开始把心思用来找下一个主人,他一下就想到了七哥,上次他害病鬼没有从老温那里盈利,幸好七哥帮他脱险,从病鬼那里救了他一命,现在是自己报恩的好时机。但他频繁接触施放的事情也早已被病鬼看在眼里。
何尚刑期短,也被安排进喷药队伍,他接过小组长病鬼分发的药瓶子,挂在脖子上的塑料袋里,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他要是会打药,还用得着去偷盗吗,监狱领导都戴着草帽站在田埂上来回巡视,他也不能干站着,只好走进地里面,这是何尚人生第一次接触农活,以前生活在小城镇,没有机会碰这些东西,现在突然让他接手,对他来说真的很艰难。后背上的喷雾器装着满满登登的药水,足足有五十斤重,两根生硬的背带勒在他的双肩,那感觉好像要陷进肉里去,半个小时不到,他就累得浑身是汗,农药飞溅在空气中,让阳光一晒,空气立马被污染了,他喘着气,大口吸着这些被污染过的空气,马上就陷入了昏厥。那些忙碌在田间的犯人,在他视野里就好比一只只带翅膀的蛾子,那么轻快自如,根本不像他这么累。突然,他的肩部抽搐了一下,小腿一软,侧倒下去。
武铭从帽檐下正好看见了这一幕,他隔了能有三十几米远的距离就大声喊叫起来:我日你祖宗。然后直接跳到地里,从垄沟中急速飞奔到何尚面前。只见何尚像个背壳落地的王八,四脚朝天,摔得吐不出声,他身子底下的棉花枝条已经齐根折断,能有六七株的样子。武铭气得火冒金星,抬起脚狠狠的跺在何尚大腿上:起来,小狗日的,今天老子要把你活剐了。说着揪起何尚的衣服将他扯起来,何尚刚站直身体还来不及认错,武铭又是重重的一脚让他再次躺倒在地里,这一次被折断的棉花更多。一起来到二监区棉地督促工作的文登也走了过来,劝武铭消消气,何尚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的不能言语。
“何尚,赶紧跟副监狱长认错,表个态。”文登说话间竟不顾身份把何尚一手牵起来。
何尚的鼻子因擦在棉秆上,划了个口子,正在往外冒血,他战战兢兢地说:我错了,监狱长,我错了。
“错了?错了就行了?在这里,错了谁都会说,但说一句话顶个屁用,文科长,你也要注意下管理方式,你看看这混账毁坏了多少株,让监区给个说法。”
文登傻眼了,武铭的横行让他意想不到,他走到倒塌的地方数了数,“一共十五株。”武铭气呼呼地走了。
晚上收工的路上,病鬼找到和尚说:何尚,说你没用你还不信,你看看你惹了多大事,你啊,提醒你一句,要是你再摔倒了,就直接倒在垄沟里,这样摔着虽然疼,但不会伤到棉花,就算摔死了别人也不会怪你。
区强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何尚的自尊,心里的滋味简直难以言表。一路上,何尚瘸着腿,走得很慢,汪会仁在最后面撵着他小跑,他感觉那腿火辣辣的,已经不像是自己的,武铭的那一脚好像将他大腿根劈断了。一路上大家都议论着何尚今后的命运,同时又想起入监当天军师对他做的那一番分析,大家越想越觉得军师说的话句句在理,何尚不会交好运的结论马上就得到了证实,现在病鬼不要他了,自己又得罪了副监狱长,看来他的日子要走上特色之路了。
毕文通已经在监区大门口徘徊了好久,一见大部队回来,他立马颠跑过去。
“周全,你赶紧,带着大家去集合开会,副政委又过来了,在那发火呢,要我把你们带过去,我没有时间了,许教导让我去买点好菜招待,我得赶紧去了。”
周全一听沈庄来了,再看看大家,一个个精疲力尽,饥肠辘辘的低着头,他真不忍心将这个消息通知大家。但又能怎样呢,听到沈庄来视察的消息,老犯们个个唉声叹气,捶胸顿足,方程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太阳已经将他嘴唇烤开了一个口子,实在疼不行了,他只好用唾液进行一下护理,然后跟着队伍移动到会场上。
国旗下面,许剑和全耀低着头,文登将两只手交叉放在身体前面,听沈庄持续了近小时的教训,耳膜都长老茧了,但犯人们一到,沈庄教训人的声音更大了:
“两个月了,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工作的,那标语我当时是怎么说的,你们到底长没长脑子,给我改成这个样子,依我看还不如不改。文登,你自己看看这句话”,沈庄指着右边房子上的标语说:“我没记错的话,以前是改造与惩罚相结合,我当时说惩罚这个词不好,结果你们又改成教育,教育是什么?教育能全面概括面临的问题吗?再看左边,修改之前的原话是,这是什么地方?结果你给我改成这里是监狱,净说废话,你们的工作态度简直让我失望透顶,还有一点,既然我让你们修改,为什么修改完成不跟我吱一声?
文登对许剑挤了挤眼睛,许剑机灵的回答道:领导啊,你说你工作这么忙,这点小事再去给你添麻烦,那我们二监区真是过意不去了。
听许剑这么说,沈庄心里好受了不少:你们啊,就是细节上做不好,别看这只是一句简单的标语,做决定之前要考虑到文字背后的化学反应。
沈庄也说累了,然后将文登他们几位撂在一边,向犯人走去,服刑人员早就在两位管教的吩咐下排起了队列,见沈庄一过来,周全喊了声蹲下,大家听到蹲下的口令,前脚掌着地,臀部坐在右脚跟上,两腿成60度,手指自然并拢放在两膝上,上体保持正直。这一套训练有素的动作差点把沈庄吓一跳,整齐,有力,精神饱满,传递着生命的气息。沈庄很满意大家的礼貌,他走到队列中,俯看下面蹲着的犯人,就像看一只只秃顶的狗,这是些非常乖巧的狗,蹲在地上等待主人的呼唤。随后,他就新犯何尚无故损毁棉苗、破坏生产事件作出了批评和集体警告,然后强调,大家心里有什么想法,可以写信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