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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归来

英雄归来

转监教育已快进入尾声,按照计划,监区活动室要布置起来,迎接验收的文艺演出节目也要定下来,周管教动员着新犯们发挥出爱好特长,搞各种创作,搞创作的将只参加半天队列训练。一时间,人才涌动,潘兴的国画、斗争的诗词等作品挂在了活动室,马光、张嘉的舞蹈等等节目列在了文艺演出表上。

说起诗词创作,诗人斗争激情四射,想起该创作一篇长诗在文艺演出时朗诵朗诵,也算为自己的改造添砖加瓦。但白天事多,他只好晚上进入状态,不争气的是,挥之不去的毒瘾一直在他心里像千足虫一样乱爬,搅得他心神不宁。他站在狭长的走道上,期望缓解下心理状态,望着这座冰冷破旧的宫殿,这会儿来回走动的同改没有一个人跟他搭话,毒瘾又像千丝万缕的蚕丝,拉扯着他的灵魂,这个时候,偶像李清照就是他的精神动力,不由得想起了这句: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斗争的臆想穿越到李清照身边时,不知谁的话题提起了方程这小子。斗争却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灵魂脱离三瘦词人,穿梭到了方程身边,身体像注射了一管吗啡,心情也似乎平静不少。

后半夜的时候,斗争肚子突然刀刺一般的疼起来,满头大汗的在地上打滚,手上脖子上全是鸡皮疙瘩,哼唧的声音将全监舍人都吵醒了,有经验的邓纪华爬起来一看便知道斗争是个瘾君子,当即给了他一些吃的,什么饼干瓜子,只要是能吃的都送到斗争面前,让他分散一下注意力。等他从一堆散乱的零食中昏睡过去,鼻涕眼泪已经覆满他的面盘。白天还在篮球常上精神抖擞的斗争,夜间就被抽走了魂魄。

经过监区领导的一致沟通,研究认为,斗争必须送到禁闭室实施强制隔离戒毒,再从医务室开药,结合药物治疗,才能根除他体内的余毒。

强制戒毒虽然不是好的选择,但依塔克木的条件只能做到这样,斗争跟着汪会仁往禁闭室走的时候,汪会仁让他一定要忍住,千万不能在里面自残自杀,以前就有个老毒虫因为没忍受住毒瘾作践,最后撞墙谢罪。

斗争什么也不敢说,心里吓得直冒汗,他不想死,他要戒毒,但他又怕自己忍受不住,还担心药物治疗的效果不像戒毒画栏宣传的那么好,最后真的在漆黑的禁闭室断了气。但既然坦白了,就要承受坦白之后的痛苦。

外面的阳光不是很好,看样子要变天,斗争的球鞋孤独的躺卧在晾衣场,丝丝的风从热到凉,慌张的蚂蚁焦急的结队逃亡,从球鞋上爬过,被风吹歪的小草扰乱着蚂蚁的视线,让它们逃亡的进度大幅度下降,终于,井然有序的队伍被隔离开,它们变成了一群失去头领的散兵,乱成一团,开了花的蚂蚁扬起头上的触角到处搜索着离散的成员。马上,暴风雨就要来临,只见东边零零散散的云块被蛮横的西风扫走,越来越多的云块拼凑在一起,变成了一整块沉甸甸的雨云,它旋转着,嘶吼着,笼罩在二监区上空,要把这段时间的燥热和不安彻底压下去;太阳的影子不见了,它挣扎不过强势到来的云雨,只好低头认输。犯人的被子还在晒衣场的铁丝上晃动着,它无力摇摆着身躯呐喊着主人的出现,带领它们躲避风雨的席卷。然而,它们的主人,那群祸害社会,残害他人的罪人正在新航学校的教室里坐着,似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远处的山尖,电闪雷鸣,就像一把惊天巨斧,要将这个罪恶的世界劈成两半。全耀站在讲台上,给大家又是司法部77号令、又是88号令的念,一条又一条,一规又一规,纪律,章程,大家不敢不听。何尚已经趴在前面做了五百个俯卧撑,因为实在坚持不住,他的下巴已经摔在地上好几次,谁让他不记笔记,谁让他不会写字,一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犯人是多么的可悲,他贫瘠的文化给了全副施展拳脚光明正大的理由,没有办法。当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做着全副要求的事,只要有一个另外,他马上就会成为惩治对象。外面雨就要下来,个别人想起了被子,心已经不在课堂上,但却不敢站起来提要求。终于,风吹来一根粗壮的闪电,击中了高墙上的铁丝网,随即燃起的火花马上被倾倒下来的雨给浇熄了,被子沐浴在风雨中,身子一点点弯下来。

有人似乎听见鬼哭狼嚎的声音从瓢泼大雨中传来,有人跟着猜测斗争撞墙死了,有人猜他可能咬舌了。周全听到叫喊声,端着茶杯,拿了杯牛奶朝着禁闭室去了,斗争蜷缩在地上,冷的像一块冰。周全把牛奶递过去,透过杯子,斗争感到牛奶的温度是那么烫,把他心里的紧张都给熨平了,他喝了一口,眼泪流了出来。他说在这里的每一天他都在失眠,他很绝望,很后悔,他不该沾上毒品,不该让家人失望……

周全耐心的听他说着,分散着他的注意力,让他毒瘾的痛苦得到缓解,牛奶的香味弥漫在禁闭室里,周全告诉他改造是每一天的积累,是一条漫长的路,不能着急,更不能放弃,什么时候做到了监狱要求,就能获得减刑。

斗争低下头,将杯里的牛奶全部喝光,身体渐渐暖和起来,那是他戒毒期间过得最舒服的一天。

下课了,王侯没有丢下难兄难弟,一个人搀扶着何尚,摇曳在风雨中朝向晒衣场,大家各顾各的被子,一时间,这些人不再计较雨水,他们缠绕成一片,有仇的,有怨的,熟悉的,不熟的,全都为了一件事站到一起,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大家是一个团体,是一个处境相同的大家庭。等他们抱着被子奔向监舍的时候,对面短狭的林荫道被雨雾染成一片昏黄,两个灰蒙蒙的身影徐徐走来,人影的肩膀一上一下,配合着下巴上雨水滴落的节奏;他完全暴露在雨中,像一只洁白的鸽子张开翅膀,享受着上天的洗礼。军师摘掉厚厚的眼镜片,雨水沾湿了他的睫毛,他眨了眨眼睛,对着模糊的人影笑了笑。

邓纪华是第一个叫出声来的:方程!方程!方程回来了。

顿时,那些忙着往监舍跑的人停下了脚步,跑进监舍的也撤步出来,他们端详着,挤着眼睛,佝偻着身体,凝视着越来越近的身影,为了这个名字,画面僵化了。

还有十几个光零零的脑袋在雨中,被雨水敲得咚咚响,好像珍珠落玉盘,反正身体也湿透了,再淋会也没事,一张张年龄不整的脸充满了不明的神情,被雨水冲洗得更加光泽,那是种渴望,是痴迷,是精神家园失而复得之后的畅快,“斗士”归来,他迈着坚实的步伐,昂首挺胸走向他苦难的兄弟们,此时站在办公室外面的全耀,他冰冷的外貌已经不能阻挡大家对“英雄”的膜拜。

方程终于看清楚雨中屹立的人群,他的眼睛还在肿,伤口还没有彻底愈合,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二十来天的禁闭生活早就将他筋骨中软弱的肉质剔除,现在的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大家围了上去,全副已经很忍了,再不出手就乱套了,他不想亲自淋雨,指令办公室坐着的汪会仁去维持秩序。汪会仁迅速领命而去,边斥骂边掏出警棍在雨中挥舞,懦弱的犯人赶紧离开,跑到何尚那边,陪着他观看演出。

“何必呢,你说这些人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王侯询问何尚,想要听听意见。

“不是进水了,他们是中毒了。”

许剑含着烟,站在内卫室窗户边,看着民警和囚犯乱成一片,他不想出去,七年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犯人违规,民警制裁,一幕又一幕,一次又一次,这些既定的或者说随时都在发生的场景,已经在他身上产生了视觉和思想的疲倦感。最近几年他已经很少吃肉了,但每一次上市里体检,尿酸还是严重超标,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痛风的到来让他苦不堪言,他咬着牙齿,忍受着关节传来的痛感,要是年轻十岁,他一定会冲出去做一位合格的民警,将这帮扎堆结派的犯人绳之以规。

这一次,大家的情绪太激动,没有考虑到自己作为一个囚犯应该遵守的规矩,他们不该和民警顶起来,他们完全可以站在监舍门口,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给方程一个面带欢迎的微笑就足够,但一切显得太晚了。

许剑终于还是没忍住,或者说终于还是忍住了疼痛的关节,他拿着一把伞,走向了操场,一句话制止了混乱。他走到了方程面前,方程是特殊的,他有一身的伤疤,他敢站出来挑战二监区的权威,他有双秀气的眼睛和一口迷人的长沙口音,许剑的这种感觉已经超出了对方程落魄人生的怜悯,这种感觉已经渐入梦的佳境。他伸手,将方程的手抓了过来,紧紧攥住,扯着他就往办公室走。方程好比失去了人身自由,不敢对许剑说个不字,他讨厌许剑这样抓着他,讨厌许剑看他的眼神。

回到办公室,许剑把门一关,从衣架上取下一块干毛巾,二话不说就按住方程,力道均匀的给他擦拭。

“以后还敢不敢不听话了,遭罪了吧?”说着,许剑的手又放到了方程肩膀上。

“教导员,我该回监舍了。”

许剑脸皮扭了一下,笑嘻嘻的摸了一下方程的脸,“你小子,走,我送你。”

全耀生了一双老鹰的眼睛,穿过雨帘,他看着许剑将方程带走,心中起了不快。

病鬼一个人站在厕所的铁窗旁,亲眼见证了许剑为方程做的一切,顿时心里极度难受,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心爱的礼物被别人活生生抢走一样,明明自己也看上了,却没有购买的资格,最重要的,这件礼物全世界只有一件,失去了就再也没有了。区强握紧拳头在厕所门上狠狠的击了几下,里面正在小便的王侯啊了一声,病鬼一怒之下走过去,一把抱住瘦弱的王侯,紧紧地将他包裹在欲望的躯体之内,王侯挣扎了几下,终于不敢大叫,妥协下来,他在二监区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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