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程的叫板
这是一片狭窄的海域,生存着章鱼、墨鱼、黄鱼、鲤鱼……各自为了争夺生存空间,无休止的角斗始终是种常态;这里将永远浑浊下去,即使有不合时宜的、对弱小者的怜悯、施舍,都不会产生另类结果,因为,浑水里的生存法则不会趋避任何道德,战斗,战斗,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选择。
如果说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还充裕的话,方程照样会用来发呆,对自己给女友和家人带来的伤害,依然会化为悔痛的力量冲击他的大脑,使他无法自拔。这种力量其实是矛盾的、正反的。它可能削弱着人的意志,使人变得愈加沉沦甚至堕落;它也可能转化为正能量,变成一种可以裂变人格的积极力量。方程自顾陷入他主观意志死角的漩涡里,他意识不了会有一种出口,也许,只有时间去深入麻木他,也许只有阳光去照醒他,亦或许一次能打开他内心阴影的契机才能使他知道矛盾的存在,理清矛盾两边的道路。“矛”路是涅槃,“盾”路是毁灭,何去何从,半是命运的任意安排,半是自觉意志的选择。现在,每天魔鬼式强身健体的队列训练以及全面洗脑的大课教育,他悔痛的根源被暂时取代了,被动地接受着现实,由不得他的思想开小差。
注定也好、偶然也好,命运又一次让方程进了医务室,这次是打进来的。
这天上午,两位管教在整理队形,进行连续的齐步、正步、跑步三大步伐训练。方程在训练过程中感到了小腹隐隐作痛,他挺要强,也不报告出列休息。全副吃饱了来到监区操场四处闲逛,似乎炫耀着他手里的冰镇哈密瓜汁,犯群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跟条哈巴狗狗似的眼睛,直直盯着那瓶果汁,舌头都快激动的打结了,口水不自主地流出,似乎想给干涩的喉咙一点希望。
继续下来的围操场十公里长跑,还没到一半,方程感到了小腹痛楚的急遽冲击,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喊报告出列的声音都没发出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的他并不知道是一直隐藏的肾结石发作了。后面队伍中的斗争赶紧停下把他扶到一边。这一幕自然没逃过全副的鹰眼。
“咋回事?”周管教问方程。
“啊,是你,逃避训练!”全副过来替方程回答了。
方程的脚底心被全副踢了一下,听到一声厉吼:回队伍,继续跑,啊,敢偷懒,加跑五公里。
方程睁开被汗水还是痛楚引发的泪水浸得迷糊的眼,看了看全耀,接着再闭上,不把副教导员当回事。
究竟是老乡,一边的斗争怕地下这小子惹麻烦,解释道:全副,我看他是病了。
全副啪地飞起一脚,踢在方程小腿上:“啊,病了,我来治病?”
方程感到了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丑恶,正义,虚假,痛苦,悔恨,真实……一古脑儿全部呈现在他面前,内心瞬间涌出一股无法冲出体内的力量让他窒息得丧失了一切思维,他像只发怒和绝望的狮子猛的站起扑向全耀……
这次是斗争背着不省人事的方程去医务室的,邓纪华在后面跟着,何尚跟王侯一帮人刚才已经被现实版突发格斗事件给吓傻了,现在腿还软,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心跟着刚才拳脚的节奏一直跳动,现在还平静不下来。
全耀也一时间还回不过头,整个人仿佛陷了进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刚才方程的忽然发威令他意想不到,他本能地避开后,顺势抽出警棍击上扑倒在地不再动弹的方程,恨不能化警棍为屠刀,把这个逃避体能训练的罪犯大卸八块,周全停下队伍急忙拉住了全副,全耀才认真看一眼袭警分子,只见他头部直汩汩冒血。刘武忠闻声从食堂赶了过来,赶紧掏出自己舍不得抽的玉溪烟喂到全副嘴里,并摸出火机点上。全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拼尽全力吸了一口,耳根积攒的汗珠子顺着他腮帮流向锁骨窝,一根烟的时间过去了,脸上麻酥的紧张感一点点脱落下来,他又恢复了活力,等他清楚的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拔腿朝卫生所跑去,边跑,耳根的汗水又水龙头一样的淌了下来,他不确定方程是死是活,要是活着还好办,要是死了,他就闯祸了,从篮球场到医务室顷刻间变成了好几万米的距离,全耀感觉任凭他怎么加快速度,就是跑不到终点,跑不到终点就看不到结果,看不到结果心就始终悬在半空。
服刑人员对教育的懈怠是毕文通最受不了的事,说实在话,转监教育工作开展近半个月以来,不光二监区的人把他当做自己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快嫁给二监区了,本来嘛,二监区形势就严峻,他被借调过来督促指导几天也无关紧要,可其他监区也给他打来电话,说那边的教研室工作也等着他定夺,他又脱不开身,只能是在电话里办公,搞得人家那边很有意见。但眼下二监区很不稳定,还出现罪犯袭警事件,不良影响造成犯群很不稳定,没有办法,按照他的性格,不把这股歪风扭正过来他是不会走的。所以他跟上边申请了十天的延长期,又跟上边把文科长要来督促工作。文科长下来之后,根据监区建议,以罪犯方程偷奸耍滑逃避训练并袭警为警示案例,很快出台了一系列计划外的主题教育活动,针对新犯全面展开,以达到三个抛弃效果:抛弃思想包袱树改造信心,在改造路上遗忘过去的“辉煌”,正确面对现实,写出切实可行的个人改造规划;抛弃歪风邪道换新鲜血液,通过与管教民警一同探讨犯罪根源彻底与旧我决裂;抛弃懒惰和无纪律意识,通过强化常规训练和严格的一日生活制度逐步矫正散漫思想,培养身份意识和服刑意识。
一时,大家的功课量又大增,都是方程惹的,敬佩者有之,痛恨者有之,无动于衷者亦有之,方程再次成为监区舆论焦点。
是的,方程没死,无需问责,他用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救了全副一次。然而他的存活却给自己带来了无比漆黑的一次恶梦,二监区在许剑的领导下,很快理清了事情的起因,最后方程被定为无故袭警,出于全耀也给他造成肉体打击这一考虑,就暂时不追究其刑事责任,直接关进禁闭室反省。
王侯对这件事很不理解,按理说,袭警可是重罪,依法是要追加刑期的,可教导员一张嘴,法律的公正性就魂飞魄散了。这种话他跟何尚私底下说了一回,等他第二次再拿出来说的时候,何尚就说:我劝你还是别多事,这里是大西北,天高皇帝远,这里有它自己生存的原则,都到这了,还跟我讲那套法律,幼稚。王侯一个人静下来,什么也不说,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伤心,作为一个受过一定法律教育的罪犯,对法律问题还是很敏感的,不管自己有没有履行法律规定的义务,法律给予的权利还是要维护的,他现在却很失望。
不过何尚抓住了关键的一句话,将王侯从痛苦中拯救回来,他说:别他妈整天法律法律的,我问你,你好意思讲法律吗?啊?律师怎么了,你他妈不也照样偷人家牙膏吗?
他是偷过牙膏被何尚看到了,王侯一下子醒悟,他不道德是为了自己要生存下去,许剑违规为的是二监区要生存下去,自己无法和教导员的大公无私相比。这么想着,心里的失望又换上虚假的外套,变成了希望之光。其实在方程事件之后,大家心里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算盘,他们发现,服从就等于守法守规,抵抗就是违法违纪,很简单,也很容易记。
方程躺在病床上,斗争实事求是向医生李瑾说出了原委,她眼睛都湿润了,不敢相信一个司法警察居然能下此重手,但现在方程就摆在她眼前,让她彻底抛弃了心中的怀疑。经检查,左手食指粉碎性骨折,大大小小伤口累计二十一处,光面部就有十道口子,下巴,颧骨,眼角,腮帮,手,脚,肩膀,所有伤口都在激情的冒着鲜血,将他的淡蓝色囚衣染上了鲜艳光彩的颜色,邓纪华,斗争,还有蒲一刚,都帮着李瑾换水、递酒精、递纱布,凡是能插上手的,都不闲下来。处理完的方程像一位前线上被炮弹击中的老兵,特别是他那张脸,贴了数不清的创可贴,看上去没有人的样子。
这边刚包扎完,许剑那边的决定就下达了,其对事件的嗅觉能力和决策能力让人咋舌,速度之快叫人叹服。尽管周全意见很大,但也扭转不了许剑的决定,领导一再强调,小事不出监区、大事不出监狱。不到迫不得已,千万不能麻烦上面领导。命令一下达,马上就执行,当天晚上,方程就被关进禁闭室,需要换药的时候,再带回医务室。就这样,在广合监狱留下的脑震荡还没好,现在又给他补上了,方程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住在了施放隔壁。
施放听说送进来的是位新犯,心中极为钦佩,他佩服这位年轻人的胆识,入监三天就敢挑战以“打”著称的副教导员,虽然同改们有的是想和全副对着干的,但真正心口如一,敢动手的几乎没有。百无聊赖的施放主动对着墙壁跟方程说起话来,方程呢,不管施放说什么,他都不回一句嘴,施放以为方程死了,就使劲踢门,把看门的狱警叫过来,狱警打开门,方程还瞪着眼睛,于是施放又被狱警捶打一顿。他还感到委屈,骂自己多管闲事,他把自己七次越狱的风光往事说了一遍又一遍,想要激起方程说话的欲望,但就是不成功,慢慢的,施放就自己放弃了。
靠在冰凉的禁闭室,墙壁上有些发霉的菜汤,塔克木的民警是不会给禁闭室成员好脸色的,开门,把饭碗往里一泼洒,菜汤和窝头就淋在了墙上,地上,然后留下一句:自己舔去吧。
方程闻见发霉菜汤的味道,他难以想象自己趴在地上舔吃菜汤会是什么样子,他突然有些害怕了。打了个寒蝉,他抱缩成一团,他以为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横竖不过一死,不管好死还是赖活着都一样。但此时此刻,他的苦胆仿佛被割了一刀,他开始畏惧这里,开始想念家人,想念朋友。他用手指头抠着墙壁,怎么都抠不动,好像灵魂被上了锁一样的难受。此刻他就像高压锅里的蚂蚱,痛苦的挣扎着,却怎么都跳不出去。
直到又一声起床铃响,他知道,他又熬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