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重生路
不知多少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夜光和风影蜷缩在油菜花的缝隙间,唰唰唰,好像山涧蜿蜒流淌的溪水,沙子擦着监区院子的水泥地,像数不清的蛇群,胡乱舞动着身体。季节在大墙之外更替,墙内的风沙掠影却始终如一日,救赎的赞歌永远拉动着犯人焦躁的心脏,让它慢下节奏,走出空林,回归到平静的地平线,亲吻曙光的一婉温柔。
地平线撕裂了,像一道崭新的伤口,最后跟太阳一同升起,在市区通往塔克木的柏油路上,郭凤和邓老汉坐在客车的最后一排,前面是文登和付立秋,邓老汉一整晚没睡好,现在靠在车座上睡得不省人事,车窗外的风丝丝的往车里钻,郭凤看着邓老汉脸上柔和的线条,关上了车窗。
这对邓纪华和斗争来说是奇迹出现的一天,就像下一秒永远是未知那样,两人站在监区大门口,不习惯的挠着头发,当了这么多年的秃子,突然长点头发出来,反倒不适应了。斗争站了半天,文登答应来接他们的,但一直还没到,实在站不动了,斗争就蹲在地上,双手抱在一起。邓纪华站在他边上,用鄙视的眼光斜了斗争一眼。
“诶,老邓,你瞪我干什么?”
“起来起来,都出来了,还蹲在地上,狗改不了吃屎。”
“你才是狗呢,谁规定只准犯人下蹲了?”
邓纪华在监狱憋了这么多年,终于给了斗争一脚,但这一脚纯属是兄弟之间闹着玩的,斗争刚想还手,就看见文登出现在路上,邓纪华比斗争高,看得远,他一下就看到了付立秋,于是赶紧告诉斗争。
“你女朋友,来了。”
“啊?在哪啊?我怎么看不着?”斗争从原地跳起来,还是看不清楚。
斗争也不跳了,他发现邓纪华有些不对劲,就在他看见付立秋的时候,心情突然就不好了,斗争看出了邓纪华的心病,问他:怎么还郁闷了呢,你说过的话还记不记得,你说你出去后要干什么?
“当然记得,我爹还在家等我呢。”
“那就对了,先回家再说吧,实在不行再找个合适的女朋友。”
“停停停,能不能说点别的?”
邓纪华不想在这个时候扯出郭凤,他并不觉得郭凤会来。然而当他看见郭凤搀着他爹出现的时候,邓纪华腿一软,再也不能动荡了。
郭凤把自己出现在这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
“爹,你怎么也在这?”
“哎,我上次来看你,让小凤知道了,她硬不让我走,我就留在这里等你。”
斗争顾不上邓纪华的传奇际遇,他还有一大堆话要问付立秋,问她在市里干什么工作,怎么不来看看他,一个人出来吃苦怎么也不和人交代一声,怎么会知道他出狱的事?
久别重逢的场景让文登马上变成了局外人,看大家都团聚了,他终于迎来了开怀一笑。就像一支烧干的蜡烛,只剩下灯座上垫底的蜡灰,把光明都给了塔克木。
方程坐在他为吴松起名为“回归家园”的主题花园中,看着园中挂起来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照片背面用简短的文字写着大家的简历,前来参观的客人坐在花园的石桌上喝着自采自泡的金银花,大家指着照片上的人悠然自得的谈论,方程见其中一位客人不明所以的对着周桂的照片看,就走了过去。
“先生,你好,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请叫我。”
“什么都明白,就是啊,这个叫周桂的人最后去哪儿啦,你们也不交代清楚啊?”
“他啊?他这么能吃苦,当然是去了好单位。”
对于生命的不幸逝去,方程还是对他们保留了尊重,他们的精魂还在,方程把他们挂在这里就是要提醒进来消费的客人,生命充满了无尽的变数,只有勇敢的活着才能演绎完整的人生,才能从罪恶的包裹中挣脱出来荣获新生。
“好你个方程,谁让你把我挂起来的,我还没死呢。”邓纪华突然出现在方程身后,给了方程头上一下。
“来啦?郭凤呢,还有你老爹?”方程看见邓纪华有些激动,半个月前,他和吴松把花卉种植点进行了扩大,方程伏在台灯下给斗争和邓纪华去了信,信中邀请他两可以过来一起把花卉事业做大,现在广州一共有三家这样的主题式种植集观赏为一体的花园店铺,既作为店铺进行销售,也有公园概念,提供桌椅,成了一个花园咖啡店。这个“回归之家”是方程为服刑犯人开的,名字的寓意是欢迎他们获得新生,满载归来。
街道上的人比太阳起的还要早,大家拥挤着冲到这个快节奏的社会,奋斗,流汗,失落,悲伤,有的人早早的就死在了奋斗开往成功的途中,就像还没盛开就夭折的花骨朵,生活是一个一个圈,没有规则的圆,没有线条的封闭轮廓,这些骑着理想行驶在线条上的人走到最后才发现,人生一直寻找的答案又回到了起点。
回不到起点的人就永远的迷失下去了。
到了下午,斗争带着付立秋也到了广州,吴松从服装店取回来“回归家园”全体成员的家庭套装,这是件后背绣有金色火凤凰的工作装,灰底金字,与花园的气质很符。
吴松把衣服发给大家,一只只火凤凰站在大家背上,擒着他们的脊梁骨,紧紧的不肯放开。
零售商把车停在花园门口,准备进来取货,吴松把他们领进去,方程趁着难得的休息时间,给监区新任教导员周全回了个电话。
“喂,周管教,不不不,周教导员。”
“方程,你还是叫我教导员比较习惯,你们到底哪天回来啊,让你们回来开个讲座,到底行不行啊?”
“肯定回去,这几天就过去。”
吴松把客人送了出来,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水,从兜里掏出火车票递给方程。
“店里的事交给我,你去吧。”
高铁脚底下装上了风火轮,神州大地涌现出改革的滔天巨浪,将方程再次送上了开往大西北的道路。下了火车他买了件白衬衫,拎着一大包花茶,顺着飘满油菜花香的茫茫大漠,一个人映照在昏黄的夕阳里。
他的身子跳动着,闪烁着,就像海平面浮动的波浪激荡着阳光的视线,他整个身体在光环中变成了五线谱。
跳跃的音符在大漠荒魂之上,隆隆驶过。军师领着犯群搭建着塔克木第一座人工花圃温室,金属敲击的声音哐当哐当的响彻在了无边际的茫茫沙影之中,和这片天混为一体,就像浑厚而古老的警钟。全耀穿着囚衣,在军师的吩咐下,蹒跚的拾起地上的螺丝钉,他一下子老了许多,没有笑容,没有话语,他的脸镶嵌了一条一条的伤疤,添加着他的老气横秋。
数月之后,蒲一刚净身出户,把悔改录的内容全部记在脑子里带了出去,并完成了平面出版。方程坐在六点艳阳微醺的花店门口,一边翻看着蒲一刚寄来的书,一边用周全李瑾的婚宴请柬当书签。
看着蒲一刚的悔改录,方程又回想起离开监狱前那晚写下的诗歌。仿佛又走进了那些个曲折往复的岁月。
我们不能为别人做什么,我们只是各自飞翔的世尘。
在经历风雨雕琢蜕变变作一掊沃土之前,
谦卑,永远是支起我们前进的一股内力。
不骄,不躁
我们还一无所有,骄,只会将本已平白的人生推至末路。
忘乎所以的陶醉自赏,只说明稚嫩的心灵经不住人事的暂时犒赏。
我们还只是一片绿叶,
沃土,多么神圣深远的一块境地,一片花海
怎可触手可得,
除非我们成熟,下落枝头,最后甘愿化身作尘泥
年轻,最需要的是承担,秉一颗晨露润洁的坦然之心来驾驭青春翻动的齿轮,以此来清净齿轮间细腻缠乱的尘埃。这是责任,也是成长。
年轻,最需要的是热忱,执一只才高智满力透尘世的不朽绝笔,以此来轻写最具理想之翅的梦境之篇。这是洒脱,也是成全。
我们很累,幸好我们有拳头,所以我们握紧,在几次累倦勾起的撤离途中,又抬起头,笑向远方。这是执着,也是勇敢。
因为有爱,所以欢聚,拉过彼此的手,只为共同走过青春途中的蛮荒之区,用指尖撩开紧覆冬草的寒冰,见证春阳的淡然。这是起点,也是归宿。
每一张渴望化作沃土的新叶,承载着烈火撕心般尖锐的职责。
当夏的喘息按耐不住秋风的骚动,
地平线最后的几棵青草横空消逝。
当冬割断大地的粗犷,迎来春的新阳
一点雅黄破泥弹出,野草、玫瑰
在汲取了泥的芳醇,土的肥沃之后
跃然拔起
一秒间,释尽生命璀璨的轮回
我们不再是各自飞散的世尘,但依旧不能为别人做什么
呆在那里,安静、仔细的聆听植根奋力疯长的心跳
不打搅,放开怀抱,拥进来,给个家让它停留
是成全,是无上的荣耀,是生命不甘平庸的腾空之势
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你我抬头之际一团暖心的火焰同时坠向心志,于是一起奔向
朝着灰尘欢聚的家,沃土的诗园
一路的不可逃避的平凡,一路的风尘
一路的难以叙及的创作,一路的日子
迎来的,终将是笑痕难消的福音相伴
我们是沃土
这种看似低值的人间凡物
却经历了微观世界中惨烈的悲壮巡演
却成全了万千生灵回归自然的朝圣之心
再凡俗的土,也有收尽整片森林的渴望
让牵牛花依偎在红松油桐的臂膀
这里不只是草根的天堂
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会肥沃起来
不管怎样,低头,前进,低头,前进
走到哪,都是起点
为那些尾随而来的落叶安置个家,为那些即将拔起的壮苗添一份肥力。
沃土,安静的躺在不为人知的荒草面前
任凭粗犷的植根蹂躏与瓜分
它是那样的宁愿选择静默,选择将每一汪到访的溪水收藏
充斥着岁月难以挽留住的老枝条,将其安放
夜来,仰望星云,咀嚼这些过客
然后把它化作一抹灰粉
多少风吹过,又吹
多少雨漂泊,不停
站在烟雨粉饰的土地面前
有个声音,在风雨中闪烁
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近
是又一批新芽破开了土
添加到湿润的空气里
蔓延到下一个雨季
那些枝叶牵起了手,同沃土共进季节的晚餐
壮观,苍劲
历史一旦开始,就会自发的进行下去,纷争是不会就此退出舞台的,救赎不是一个阶段性的开始和结束,救赎是贯穿在生命历史开始的那一秒钟,结束在挥手作别世界那一瞬间。一切都不会就此终结,在塔克木的七年时光,只能算是漫长人生的冰山一角,只不过是救赎之路的一次短暂旅行,离开塔克木才是冒险人生的开始,更多的磨难和诱惑,更多的挑战和艰险就在不远处,出门置身世界,处处刀光剑影,处处爱恨情仇。沾惹了世界的浮华不是我们的罪过,但偿还掉这一切却是摆脱不了的命途。
离开监狱,又进入另一个换了规矩的监狱,同样有监管,有准则。我们一生都被监禁着,所有的挣扎和咆哮只为了翻山越岭到另一个让我们挣扎和咆哮的环境中继续过活。斗争是不会结束的,斗争是历史得以前进的动力,黑格尔说,假如我们翻开世界历史来看,便会看到一幅巨大的图画,充满了变化和行动,以及在永无宁息的推移交替之中的形形色色的民族、国家和个人。这就是人要面对的安排。
改造是一生的事业,和谐与动乱交替在行进当中,推着这座巨大的建筑缓缓迁移着。但改造不属于自己,改造属于这个世界,它会给出要求,而我们只需要依照吩咐去执行好,去物色我们的坐标点,去适应自然不可改造之根本,成全奇幻无穷的归一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