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无人员
第二天六点钟,内卫吹响了起床铃之后,顾仁与其他分监区民警进入监舍督促老犯起床,这几天,棉花地里活很紧张,也不用出什么早操了,耽误了花期正常代谢,就会直接造成减产,每个监区都不敢怠慢,棉花种植作为监狱财政收入的主要支撑,可谓命脉所在。除了文化教员、炊事员、狱内监督岗、大院卫生员及病、残犯之外,其余犯人一律参加外劳。
一碗糊糊,两个馍馍,早餐吃完了,许剑临时交待,罪犯教员暂时放下教研室工作,也要一同下地除草捉虫,这个阶段棉花生长快,人手不够,一起下地也是应该的。
消息传到区强耳朵里,这家伙,一听要下地,赶紧脱掉鞋子放倒在床上,拉过起床时已叠得四方四正的被子,将脑袋盖起来。顾仁集合完犯人,一点名才发现区强没来,他知道区强是二监区出了名的病鬼,天下有的没的,大病小病,只要是能讲出来的,他都敢胡编乱造,只要不让他下地劳动,就算给几棍子他也愿意。顾仁只好拎着警棍推开区强的监舍,用警棍挑开被子的一角,眯着嘴,笑嘻嘻的问:喂,病鬼,今天又什么病犯了?我说你命也够大的,你都得多少次绝症了,还活的好好的,赶紧给我起来,再跟我耍把戏我可报告全副,扣你分了。
病鬼不慌不忙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顾队长,你就行行好,扣分我也没办法啊,我只要张开眼睛就头晕,昨天教研室那边工作太多了,我好像伤风了,现在肠胃也有些难受,连床都下不了,还怎么下地啊,我是怕我这种情况把活干杂了,帮倒忙,与其拖后腿还不如让我养好身体。
“我看你也不晕啊,头发晕说话思路还能这么清晰?”顾仁是好脾气,真是没有办法,只能是尽量挑毛病。
这下好了,区强一翻身,背对顾仁,干脆哎哟哎哟的哼了起来,什么也不跟他解释。顾仁气得吹胡子瞪眼,也懒得报告全副处理,摇着头带领其他老犯出工了。
新犯们有的还没有洗漱用品,周管教为了这事早早的赶过来帮助解决。通过跟上头协商决定,凡是能跟家人取得联系,并且能保证关系疏通的新犯,监区可以先预支给他们一些生活必备品,以后从他们大账上扣钱,从监区小卖部领到东西的犯人感觉自己中了大奖。
然后,管教安排大家拨打亲情电话,每人仅限五分钟,超时的会被强制挂断。到方程了,汪会仁让他报电话号码,方程的手像两根软面条,脱垂在身体两侧,一如火车上的行尸走肉样,他皱着眉头考虑了半天,说:我不知道家里电话,不打了。说完自己扭头走出了亲情电话室。周全将手里的笔拍在桌子上,追了出去:方程,你给我站住,不知道家里电话?亲戚家也不知道吗,或者你以前单位,同事,朋友,都行啊?
方程站定后仰着脖子望朝东方,早上的太阳还被高墙挡着,根本看不见它的脸,而他整个人就像块冰凉的玉,乏着寒光,他冷冷的回答:我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然后自己走到墙脚边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好像末日正在他的世界降临,现存的一切都显得没有了意义。
周全那边还暂时脱不开手,就没有继续逼问他。经过最后统计,联系不上家人的不到十人,王侯做梦都没想到,他的亲朋好友会在这个时候抛弃他,现在他正坐在道边的水泥台阶上流泪,何尚和他坐在一起,听他诉说衷肠。
“以前都好好的,自从我爹出车祸死了,家里人就都不管我了,也不给我寄钱了,以后冬天来了,我肯定要被冻死,死了之后我就会成为戈壁滩上的孤魂野鬼……”
其实,犯罪前王侯只是个法学系的肄业学生,不是什么律师,他只不过不想被同改看扁了瞎编的。这时候他越想越伤心,整个人像张泡在水里的卫生纸,随时有可能被撕碎。何尚只是听,也不发表意见,他将自己的生活用品一件不落的抱在自己怀里,恨不得吃到肚里去。王侯哭也哭够了,可怜巴巴的看了看何尚手里的东西,眼睛里残余的泪水流露出让人恶心的色彩。何尚把身体转过去,不留情面的说:你小子,还说会给我买烟,你家不是挺牛吗,昨天是怎么跟我保证的,现在来看,别说想抽你的芙蓉王,大前门都没戏?东西呢,我也就一份,给你了,我也没法活。你就另寻出路吧,我啊,真帮不了你。
“诶,何尚,昨天你被卢培清攻击的时候,我可是很讲义气的站在你这边的,你怎么不报恩呢,再说,你不是打通电话了吗,家里很快就能汇钱给你,到时候你再买啊,我保证,我家人就是暂时跟我赌气,过几天他们一高兴,我的好日子就来了。”
“停停停,你可别跟我保证,咱两啊各走各的路,我呢就够养活自己,分给你,我就惨了,到时候我找谁哭去,你啊也别在我这里哭了,有这精力还不如想想怎么办呢。”
下午,两位管教就去帮犯人办理了大账卡,然后分别找到和家人失去联系的新犯谈话。周全先找到方程,据他了解,方程的事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犯人在专列上写给亲人的信已经交到两位管教手里,他们拆开做了详细检查,除了对有碍改造,泄露监狱机密,或有反动语言、不健康语言的信件进行了扣留之外,其他信件连同入监通知书都会统一寄出去。几乎所有犯人都在信中催家人快寄钱寄邮包,他们已经知道,内地某些监狱不能寄吃的、抽的,这边只要有钱就行。有的还专门拿出一大段文字用来描写他们保证好好改造的决心,这些被当做口头禅一样的信件对管教来说基本扫一眼就能滤过,而读到方程的信件时,周全停了好一阵子,信是这么写的:
雁苇:
时光是回不去了,它留下的影子却永远的印在了我的血液里,它们像嗜血的鬼怪,在无数个夜里带我游走梦的边缘,我被虚化,最后散碎了……
我想我真的没有信心再坚守自己,面对这一切,我似乎永远饶恕不了我犯下的罪行。在我读到你要跟别人结婚的字迹时,我仿佛看见了天边裂开的缝隙中有你我曾经相约永久的信条,它们一条条封盖在天地间,像一剂疗伤的中药,而现在我再喝这药,口感已经变了。
变了,所有一切都是我亲手斩断的,我无力再谈什么永恒,我看见了我身体里面正在消减的时光,随着难以计数的刑期而到来。
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在去往大西北的火车上给你写这封信,前方是改造的路,而我的心已经病变,病菌开始传染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根本避之不及。尽管我矛盾在现实和理想的混沌世界里,可我仍旧怀着一颗想要回到你我幸福时光里的心,我还在梦里吗,我的梦会不会醒过来?等我醒过来,你还在不在?
就这样吧,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落脚点,或许是一座高山,或许是一座城池,亦或许是一座荒塚,我或许会在那里终结我犯下的罪过,也可能会在那里透支完生命……
周全从昨晚看到这封信,一直到现在他还平静不下来,昨晚上一直担心方程会出事。他找到方程的时候,斗争和邓纪华也在方程旁边,周全直接将方程提走了。
两人来到篮球场边一棵杨树下面,站在树荫底下周全问他:入监通知书怎么不填写家庭住址?不管怎么说,不能让家人再替你担心了,告诉他们吧,让他们心中有数,你这样不是为他们好。
“周管教,你不要打听我的事了,我的情况你不了解,你的意见对我也没用,我知道自己的处境。”
“方程,你要真知道自己处境,那你怎么不积极起来,让我来告诉你你的处境,你只要积极改造,好好表现,就能获得减刑机会,你判了十二年,要是做得好,七年就可以出去了,你的文笔还不错的,平时写写稿,也可以获得奖励。”
“出去又怎么样?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了。周管教,你不用跟我讲了,去疏导别的犯人吧,他们比我更需要你。”
周全意识到如果再追问下去,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使问题越加恶化,也就把方程带回去,开始下一个服刑人员的沟通。走的时候,周全摸出一兜东西递给邓纪华:帮我交给方程。
方程接过东西打开一看,心里的那根弦抖了几下,兜里面有崭新的毛巾,牙刷牙缸,香皂,一沓信纸和一只钢笔。周全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不计较警囚关系,伸出手帮助了他,方程不知说什么好。
夜里的时候,王侯的身体好像爬满了蝼蚁,密密麻麻,让他无处可躲。躺在自己有限的床位上,空气弥盖着他的肉体,他体会到了外面世界的美好,然而都只是回忆。他紧紧的抓着薄薄的床垫子,两只面条一样的腿交织在一起,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不知道明天的明天该怎么办,他很想听听大墙外面的虫鸣鸟叫,看看外面奔跑的人流,他感觉只有那样才算是真正的活着。然而每次他睁开眼看着漆黑一片的监舍时,他又心灰意冷的正视着自己的处境,他告诉自己,我是犯人,我没有自由,我没有自由。
就是这样的夜晚,王侯支支吾吾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