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躁动

翟小峰刚进教研室，方程就给大家开了会议，会议内容主要围绕新监区新面貌为主题展开，方程鼓动大家要积极进取，不能吃老本，知识和技能的双向提升一样都不能少，还特别强调了翟小峰和李送安关于计算机机房管理的一系列注意事项，斗争作为诗词班级的代理教员，在方程忙的时候，负责授课和指导课堂创作。并且方程希望斗争能够为诗词课程提供一些崭新的教学模式，特别现在有了多媒体设施，可以跟翟小峰他们合作一下，把课件做成电子版模式，将监区多年以来粉笔配黑板的教学模式彻底更改掉。邓纪华也没有闲着，花卉那边的主要工作基本上全部交给他来完成，方程配合监区决策，负责往下执行，以前亲手干的活现在都渐渐松手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又当校长又当大组长，还要考虑诗词文刊的创建和发展问题，这是项高上次下来特意强调的事情，方程一直记在心中，鉴于条件有限，所以拖到现在他才开始考虑，另外，毕文通这次下来当监区长，教育干事也就辞掉了，但通联工作还是要他负责，《向阳报》经过这两年的努力，已经从犯人中筛选出符合条件的编辑人员，毕文通当年就很欣赏方程文笔，通过对他当通讯员以来的表现，毕文通将方程纳入了《向阳报》编辑的行列，所以现在方程再也没时间干浇花授课的风雅之事。但张教授那边的事方程是不能撒手的，去年棉花抗盐碱鉴定效果还不错，张教授提供的三个家系整体表现都出色，只有家系中个别植株抗性表现较弱，出现了死苗和减产现象。今年又把表现优良的植株种下去了，这也算是塔克木和张教授课题的一个合作项目，将来这些家系中要是出品种了，育种单位也有塔克木一份，所以无论是从张教授还是从裘才千的角度来考虑，方程的付出都是很有必要的，就因为这个理由，裘才千是不可能让方程歇着的，全监狱就他自己懂这个，这两年来学习文献，查看书籍，积攒了丰富的生产经验，拿裘才千自己的话来说，方程就是我们塔克木一手栽培出来的好苗子，今后要么长成参天大树供人乘凉，要么让我一斧头砍掉当柴烧掉。

方程当然不想被当柴烧掉，所以要做一颗有用的参天大树，就要把脚下的根扎得比任何人都深，才能汲取到地下更充分的营养，枝繁叶茂才有可能性。但不管自己具备什么样的条件，每一个犯人都想变成大树，将枝头伸到大墙之上，去接受新生的阳光。可并不是每颗树都能顺利的生长，就比如一棵患了传染病的树，注定是要接受治疗的，给你挂营养液也好，给你喷施药剂也罢，总要压制住你的病情，但万一传染病太严重，压制不了，就不得不考虑将它砍掉了。

蒲二强现在就开始患传染病了，方程给大家开完会刚回到监舍就碰见蒲二强被周全押走了，蒲二强把酒带到监舍喝得烂醉如泥，还把监舍的灯泡给砸坏了。不知道喝酒原因，方程只能干着急，幸好蒲一刚住在一楼，要是让他看见，又该操心了，可能周全下楼时候动静太大了，一楼的潘兴隔着护栏，一眼就看到了蒲二强垂头丧气的走在周全前面，凭他的经验，马上断定这是犯错的表现。潘兴前些年告状告出了职业病，一见到点情况就像被马蜂蛰了似的，到处奔走相告，乱窜一气。

蒲一刚正坐在凳子上享受他难得的周末假日，他的《悔改录》已经临近创作的尾声，但越是尾声就越让他不得安宁，一来他这些可怜的手稿终究会在他离开监狱的那天被当做废纸长埋地下，带是带不走了，不写又不行，不写他就完成不了目标，对他来说，这部悔改录是他文学创作的巅峰之作，比起平时的一些散碎投稿，悔改录不光记录了他入监以来的见闻，当然，对民警的粗暴行为蒲一刚是不敢往里写的，这个问题之前就因为没注意，害他写了几万字的手稿全被没收了，之后全耀隔三差五就下来检查他的手稿，只要发现问题，一律缴获。除了见闻，很重要一部分还是描写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有时为了写作，他连洗脸的时间都不愿意耽误，这几年，他的手稿攒了差不过一百张，算起来也有几十万字了。

正当他聚精会神修改稿件的时候，潘兴冲进来了。

“还写呢，你老弟让周管教带走了。”

蒲一刚悬在半空的笔在他手里晃悠了几下才慢慢放了下来，他把脸转向潘兴，摘下眼睛，说：他怎么了？

“不知道啊，又喝酒了吧。”

潘兴一提到喝酒，蒲一刚就急眼了，他蹭的站起来，将手里的眼镜啪嚓一下砸的粉碎。

“不争气的东西！”

潘兴看蒲一刚用手捶打床上的铁栏杆，马上吓跑了。

坐在监控室就能看到审讯室的的画面，汪会仁查岗的时候正好来到监控室，就守着审讯室传来的画面看了半个小时。

周全让蒲二强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知根知底的问他。

“说说吧，你来这里五年了吧，五年还没让你把酒戒掉，你说说，你因为这个事，被罚了多少次，你哥因为你操了多少心？多大人了，还不懂事？还有，从哪儿来的酒？”

“我郁闷，就想喝酒。酒是我自己买的。”蒲二强把头一扭，甩出这么一个蛮横的理由来搪塞周全。

“郁闷就要喝酒啊，你不是有吉他吗，你弹几下啊。还你买的，上哪儿买的？”

周全知道问也是白问，在这里，出卖别人就等于让自己陷入被隔离的绝境，所以蒲二强是不会说的。

“我又减不了刑，改造有什么用，还不如吃吃喝喝，刑期到了，你们不放我都不行。”蒲二强喝酒的原因终于露出来了，没想到一个爱唱爱跳的人居然会自暴自弃。

“你想多了，你以为这样出去你就改造好了？你要是不用心学习，以后出去了，思想还是得不到锻炼，万一再喝点酒，你是不是又要动手打人了？到时候再来个二进宫你就体面了？不争取不努力肯定减不了刑，但只要努力用心就有减刑机会，再说了，就算减不了刑，你在这里多学学技术，以后出去了也是个吃饭的本事。别的我也不多说了，这些话我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你好自为之吧。”

汪会仁看周全审讯结束，匆匆去了审讯室。汪会仁可不想让事情这么结束，既然蒲二强打坏了公家的东西，先来个赔偿吧，既然弹吉他也解不了愁，那吉他就不用弹了，这样的学习态度也不适合在文艺队继续停留了，文艺队整天养着一个酒鬼，事情传出去了，反倒给监狱丢脸。

在汪会仁建议下，全耀同意了对蒲二强的处罚。将他的吉他没收了，说是等他出狱的时候再还他，但对蒲二强来说，吉他不是文物，保存起来是毫无价值的。但没有人再愿意听他说这些对艺术的价值观，这颗患病的树还没看到大墙外的风景，就被修枝去叶了。

零星的事件从搬迁到新监区，就一直没停过，周全跟汪会仁商量过了，让他同全耀说说，最近群犯的思想处在高危边缘，如果哪天大家集体爆发了，局势就不好稳定了。如果再不拿出个方案解决新刑法带给大家的恐慌，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幸建议收到了效果，全耀其实是很不愿意帮毕文通擦屁股的，他上台做了三小时演讲，把犯人们情绪调动起来之后，自己拍屁股走人了。但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做两家事，全耀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起草了演讲稿，既然事情因演讲稿开始，就应该因演讲稿结束，所以扬扬洒洒的集体会议又推上了帷幕。犯人们拖着习以为常的脚步，走过场似的挨个坐下，对他们来说，与其说在这里听演讲，还不如说是看一场舞台剧，绝望的暴力犯带着对新刑法的鄙视，坐下来就开始闭眼睛睡大觉，既然不给假释了，说再多好听的话又有什么用？这种心态，全耀在上台之前就将大家揣测得八九不离十。所以上台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恭恭敬敬的给下面的犯人鞠了个躬。

“各位服刑人员，晚上好！今天我要先向大家道个歉，啊，道个歉，法律无情，啊，无情，它把大家的青春耽误了，但同时，法律也是很讲情面的，它带给了大家舒适的住宿条件，给了你们吃饭的桌子，以后给家人通话也不用排长队了，我们的亲情热线比起以前，多了十倍还多，啊，多了十多倍，你们可以尽情的打。累了你们就睡，手痒脚痒了，你们还可以出去跑几圈，打打球，啊，打打球，食堂大门口提供了意见薄，对饭菜有意见的可以在上面留言，我们会根据信息做出适当整改。最重要的，啊，最重要的是这里不要你们交房租，没有水电费，你们的吃穿住玩，全都是国家买单，住在这里，你们没有家庭的负担，没有社会的压力，可以说，在所有群体里面，你们的生活状态是最羡煞旁人的。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大家吗？啊，知道不知道？”

犯人们张口就说不知道，全耀脸一下就不高兴了，但随之又安静下来，接着说到：他们都说，这个世界上，你们是最听话的，啊，最听话的，你们按时起床，按时劳动，熄灯就睡觉，服从安排，穿着朴素，不乱花钱，你们是团队合作最出色的人群，你们能吃苦，啊，很能吃苦，不管是劳动还是学习，都有自己既定的目标，你们是一群有理想的人，啊，有理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想。这样的男人，除了监狱的犯人，世间绝无仅有，啊，你们是绝无仅有的。

“好好好，说的好！”一个二愣子犯人被全耀的话彻底折服了，站起来拍手叫好，还带了一部分人跟着鼓掌。

“傻逼！”王侯转过脸，轻轻的骂了一句。他知道全耀说的话尽管确实如此，但要说让外面的人羡慕，简直就是扯淡。

但全耀的话至少引起了一部分人赞同，说明他提升大家积极性的目的在这些人身上达标了。他接下去讲：印度剧作家迦梨陀娑有一首小诗是这样说的，向黎明致敬！看着这一天！因为它就是生命的源泉，在它短短的时间里，有你存在的所有变化和现实。生命的福祉，行动的荣耀，成就的辉煌，昨天不过是一场梦，明天只是一个幻影。但过好今天，却能使昨天成为快乐的梦，使明天成为希望的田野。好好看着这一天吧，你要向黎明致敬。

全耀把他从书籍里摘抄下来的小诗朗诵完之后，他那声情并茂的样子还久久的停在半空，下边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多数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有蒲一刚站起来跟全耀开始了互动。可能全耀突如其来的文艺范太过强烈，已经超出了大家可以品味的范畴，不过，他这种真真假假的文艺范倒是把自己显得可爱了几分。

“教导员的诗念得好啊，忧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明天是怎么样，谁能安全度过明天都还是未知，我们的确没有必要忧虑，像诗中说的一样，过好今天才能成就明天，大家说，是不是？”蒲一刚好像有些激动，现代诗他读过不少，但这一首还是头次碰见，在赏现代诗方面，他要强于斗争。

蒲一刚一招呼，方程就开始鼓掌，大家见方程都起来了，也跟着一起拍，方程不停，他们也不好意思停，最后有几个手都拍红了，才不高兴的自顾自坐了下来。全耀的热心没有换回热烈真实的回应，不禁红光满面，他手抬起来把空气往下一压，好像所有人都是他手心下面的空气，全都给压下去了。

“各位，你们现在赶上了好时候，国家往咱们监狱投这么多钱是为什么？不就是给大家创造一个良好生活环境吗？你在外面要纳税才能享受国家福利，但在这里，国家什么都不要你做，你所做的，我们所要求的，完完全全是为了你们自己，这么大便宜让你们捡了，还不好好静下心来改造？”

全耀的讲话没有持续三个小时，但演讲结束之后还增加了一个提问环节，犯人可以举手提问，全耀和毕文通代表二监区给大家答疑，可以说这次会议举办的非常成功，最起码有互动发生，说明全耀的话大家听到了心里，只有产生共鸣才可能有互动的情绪。不过，对大家来讲，另一个收获更大的东西就是全耀这个人的转变。

这是二监犯人对全耀讲话办事最满意的一次，这次他是真的站在犯人角度考虑了实实在在的问题，说了实实在在的话，最主要的，他没骂人，没发脾气，单凭这一点，全耀今天的表现就可以给个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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