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刑法
这一次监区的合并是为了便于集中管理做出的考虑,虽然合并为一个监区了,但两个监区还保留原来的管理层,依旧实行各自管理的实施办法,不涉及民警人事的大变动。但二监区出现了一个新变化,就在方程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二监区的新任监区长毕文通就过来报道了,这是全耀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以前因为民警人员紧张的原因,许剑在二监区把教导员和监区长都兼顾了,好不容易轮到全耀当政,却偏偏多出个毕文通来。不过全耀想明白了,这是他工作的开始,新旧问题有一大堆要解决,自己肯定不能兼顾过来,既然毕文通被调下来当监区长,正好分担了他工作上的顾虑,对自己来说是件好事。但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可能就是工作的分配问题,他知道毕文通在文登身边的时候,和沈庄打过不少交道,所以就怕毕文通继承了沈庄的臭毛病,巴不得全天下的官都让他一个人来当。
事实在毕文通到达监区的一个小时之后就得到了验证,全耀还在跟四监区教导员沟通管理上的细节问题,汪会仁的对讲机就传来了毕文通召集犯人参会的消息,说毕文通正准备把大家带到会议室,要给大家传达上面的新政策。
全耀话别四监区教导员,起身赶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的讲台上,一张名为《解读刑法修正案八》的精美PPT正挂在洁白的墙中央。施放对这个话题早就不感兴趣了,只是他长时间不拿出来说,大家都把这件事情忘干净了。现在毕文通如此正视这件事,把大家紧张的神经又给调动了起来。按照毕文通要求,每个人都带了会议记录本,没有本的人只能带几张碎纸。
全耀从阶梯会议室后门冲了进来,毕文通正准备开讲,全耀也正准备发火,毕文通当年是怎么跟他耍大牌,怎么突然就不帮他们写文稿的事,全耀记得历历在目,要不是毕文通干出这事,他也不会逼着周桂用左手写字。毕文通看出全耀一脸不高兴,赶紧走过去迎他。
“全耀啊全耀,我就说你有本事,你看,领导一退就轮到你了。”毕文通笑嘻嘻的作态只是为了保全面子,但全耀似乎看不出来,张嘴就责备毕文通。
“老毕,你怎么回事,开会也不用那么急吧,有些事我还需要跟四监那边研究决定,你着急什么?”全耀一脸潮红,不眨眼的看着毕文通。
毕文通以前就被全耀欺负怕了,几年不跟他打交道,全耀给他来这么一下子,他还真有些适应不过来。
“全教导啊,上面交代的任务迫在眉睫,政委说了,事关重大,要在第一时间跟大家传达,我也是怕政委追究责任才马不停蹄过来开这次会的,你跟汪会仁也一起听听吧。”
毕文通手一伸就把全耀请到座位上去了,把全耀气得七孔冒火:老毕,就算是第一时间,也要先在民警里面开展啊,不能乱了套,无规矩还怎么成事?
毕文通坐正身体,笑嘻嘻的望着下面的面孔,不管全耀的理论,反正他理解的第一时间就是要第一时间传达给犯人,他将PPT最大化,开始演讲。
“尊敬的全教导员,汪副教导员,各位服刑人员,作为二监区新任监区长,我有幸代表塔克木监狱来做这次刑法修改的解读,希望大家认真记录报告重点,可以说,今天我说的话都是重点,你们务必做到一字不漏的记下来,记在纸上没用,要把它记到心里去,今天的话题跟我没关系,全部都是关系到大家切身利益的重大抉择,希望大家集中注意力。现在我开始讲……”
长达三个小时的报告会充分展示了毕文通不曾表露过的语言能力,能写会说的人不多,全耀还纳闷呢,难怪毕文通被调下来当监区长,没有金刚钻,根本不敢揽这瓷器活。毕文通的报告的确精彩,但下面的掌声却一次不如一次响,虽然大多数人对报告里一些专业术语不在行,但最起码听懂了一些关键东西,比如减刑问题,假释问题,罚金刑实施力度问题,等等跟犯人改造息息相关的条款从毕文通嘴里蹦跶出来,毕文通说了,条款五月一号已经正式实施,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还要对新刑法做出的重大改变逐一宣传到位,先让大家了解个大概,具体细节的拓展仍然要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散会的时候,犯人们拖拖拉拉,脸上爬满了数不清的蚂蚁,麻木,恐慌,手闲不住的犯人干脆放在空壳脑袋上抓挠个不停,头皮上酥麻的空气好像变成了一只只虱子,咬的每个人都焦躁不安,难怪大家不愿给毕文通鼓掌。
毕文通的会议持续到中途就已经把全耀给气走了,在会议结束之后,他也终于被沈庄那头的办公电话骂了个一无是处:毕文通啊毕文通,擅做主张,目无王法,简直乱搞,让你下去传达精神,你怎么就不分轻重缓急,自己同志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倒好,先让犯人知道了,你说,咱们同志不了解情况,犯人再知道多有个屁用?简直张冠李戴。
被沈庄炮轰之后,毕文通才意识到自己犯了理解偏差的错误,和沈庄承认完错误就去找全耀商量怎么在民警中开展会议精神学习的事情去了。
回监舍的路上,王侯就开始跟队列里的同改谈论起来。
“诶,你别泄气啊,新法律有新法律的优势,出台新法律是为了与时俱进,从长远来看还是有好处的。”
“它倒是与时俱进了,我在这里多少年了,早他妈与世隔绝了,与时俱进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啊,白他妈表现好了,照这样下去还减个屁的刑啊,躺在里面等死算了。”
周全听见他们瞎起哄,给他制止住了。王侯说他是为同改们好,怕大家有什么消极情绪。周全让他先别给大家乱分析,说错话,出了事故是要负责人的。
回到监舍后,门一关,灯一熄,躺在干净的屋子本来是件开心的事,但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方程监舍就展开了唇舌激战。
“方大组长啊,你要给我们大家想想办法啊,我是无期犯,照监区长意思,我哪天才能减刑啊?我是不是要在里面关一辈子啊?”一位岁数不大的中年犯人心浮气躁的想要从方程这里找到答案。
方程脱掉的鞋又捡起来穿在脚上,他站到监舍中央,拉过来一条凳子坐下,跟大家说:各位兄弟,修改刑法也是好事,咱们不用太悲观,人在做天在看,只要咱们肯用心,什么事情做不好,俗话说的好啊,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咱们是只要心态正提早能出门,出了门也要保住这种正确的心态。我也理解大家,我跟大家一样,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新刑法来的太快了,之前咱们有些人可能听到了一些风声,我也听到了,可你们说它真正来的时候怎么就让咱们适应不过来呢。不过啊,倒也不用多想,这些政策能够提出来,国家啊,肯定是结合了当前监狱问题做出的考虑,国家还能坑害咱们吗?要是想坑害咱们,还给咱们盖这豪华大公寓?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所以啊,大家不要紧张,减刑的力度虽然在降低,但只要真心实意改过,努力做一个诚实的改造者,服从管理,总有机会得到减刑。
方程的话一出,大家的想法就上来了。
“大组长,你以为我们都像你啊,你什么都会,他们还喜欢你,什么事情都交给你做,要减刑也是先考虑你们,我们这些小人物谁会管我们,跟你比不了,你倒是无所谓,反正刑法再修改,你也能减刑,我们就活该倒霉了。”
“怎么会呢,法律还是公平的,只要大家肯付出,为身边的每个人做点小事,把每个人都看成自己的亲人,这样你们就不会有仇恨,也不会因为鸡毛蒜皮小事吵闹。不要跟管教作对,特别是马上就要上任的新管教,你们都老老实实的配合人家工作,做一个听话的犯人,管教是不会找你麻烦的。”
“哎呀,算了,算了,说什么也不管用,反正我们该努力也会努力,到时候要不给我们表扬记功,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哥几个,千万别有冲动思想,啊,冲动是魔鬼,这句话天天在这里说,怎么还不冷静呢?”
“不说了,不说了,睡觉。”
相比之下,王侯的监舍就热闹多了,王侯先把今天毕文通在台上演讲的内容又逐一叙述了一遍,然后开始了总结,他说:我跟你们说,第八修正案增加了一些新的犯罪行为,参与危险驾驶、强迫交易的人以后也要加入咱们行列了,对严重暴力性犯罪的量刑,罪犯的减刑,还有假释的内容作了重大调整。这些变化虽然表面看起来对重刑犯没什么好处,可减刑制度变得更科学了,以后啊,你们也不用担心自己有没有钱了,就算你没钱,也还是能减刑的,现在有钱也不是优势了,我听说啊,马上这里的民警也要开始上大课了,国家这次要站出来给咱们当家做主了,等他们上完课就不敢再拿咱们钱了,谁拿烫谁的手。
“真的,没钱也能减刑了?吹什么牛。”
“你想想,何尚有没有钱?照你这么说,没钱还不能释放了,他不照样顺利出去了吗?”王侯继续说服大家要保留对新刑法的信心。
“我听说施放替他付钱了,要不然出去个屁。”
“尽他妈瞎说,咱们监狱一年释放这么多犯人,不交钱就不释放的话,监狱不得被挤爆了。你等着吧,看我释放那天交不交钱,我要是交一分钱就全家死光光。”
“王侯,你巴不得你家死光光呢,你家人不管你,你早就恨死他们了,发这种誓有屁用。”
王侯最忌讳别人跟他提家人的事,跳起来就和室友揪打在一起,他身体太弱,被室友一拳就打倒在地,没有办法,王侯只好张开嘴咬到了室友耳朵,王侯的嘴巴就像强力胶水,沾到耳朵上就撕不下来,那小子就像被一只发疯的马蜂蛰咬住一样,大声叫唤起来。
任坤在新民警培训结束之前还要在这里坚守最后一班岗位,正好今天晚上他值班,听到叫声后,他先跑到监控室看了眼各监舍情况,一眼扫过去,接近三百个视频窗口就像筛子眼一样,把任坤的老花眼看得直发晕。不过他还是认真的逐一看了一遍,这是最快速度发现叫声来源的方法,任坤很好的利用了新监区的有利条件,看来他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虽然在二监区那种老八股的监区呆了几十年,但至少思想还是活跃的,并没有影响到他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
很快他就发现了三楼监舍里王侯这只疯狗,从画面中他能清晰的看到王侯张牙舞爪,不依不挠咬人的样子。放下茶缸,任坤披上外套,颠颠颠就从一楼的门卫值班室跑了上去。打开门的时候,王侯的牙齿还镶嵌在那只可怜的耳朵上,他好像又拿出了当年吃活老鼠的精神气,监舍里其他室友都吓得躲到自己床上,根本不敢过来招惹他,谁都害怕被他咬上一口。
“王侯,你给我松口,你是人还是狗啊,给我松口。”任坤拿出了年轻时候执勤的架势,想要震住王侯。
王侯摇了摇头,根本不上当,他要是回嘴说话,嘴巴就和耳朵脱离了,他还没有让那只耳朵受尽折磨,还没有让它的主人尝到该有的教训。他这一摇头,反而把那只耳朵又拉扯了几下,耳朵被擒住了,越反抗只会越发疼痛。
任坤看自己那一套不适合现在的年轻人了,只好拿出了监区给值班室配置的电棍。
“王侯,再不松口我电死你,松口。”任坤说着就要把电棍伸向王侯嘴巴,他使力咬了一下那只耳朵,把嘴巴拿下来。
“任叔,你休息去吧,这么晚了还上来,这种小事我自己就能解决,不用你操心。”
任坤确实在二监区的门卫室时间呆长了,让犯人都以为他只是一个看门的无用将军,他作为民警的那份气质早就扬撒到回忆的隧道中,王侯是一次都没见识过。所以在多数犯人眼中,任坤根本和民警不能划等号,私底下都称呼他任叔,平时喊喊也就算了,但现在不行,对任坤来说,这一次他是站在一个合格民警的角度上来处理问题的,作为犯人,没有规矩的对他称呼让他内心很受伤害。
“王侯,你这张嘴怎么说不出一句好话呢,叫我警官,叔叔叔的,成什么样子。”
王侯喊完叔之后恐怕也有些后悔了,连忙接着任坤的话说:任警官啊,我说我们就有些小矛盾,人民内部矛盾能自己解决。
“你还人民?怎么解决?你就是这样拿嘴巴解决的啊?”
王侯对任坤的话不理不睬,他知道任坤就是闲着没事,以前他也不管这些东西,所以他翻到床上就蒙住了头。任坤站在屋子中间,对王侯叹了口长气,看着那只紫红的耳朵在冒着血珠子,领着他就去医务室了。
到了医务室,那只耳朵才知道李瑾已经被调到机关去了,他们再也见不到女狱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从内地过来支援西部的志愿者青年外科医师,他还带了两位自己的志愿者学生一起过来体现西部生活,这样,夜班医生就有了,不像以前,李瑾自己上班的时候,晚班一直都空缺着。所以现在医务室变成了男人的天下,那只耳朵的思绪全在李瑾身上,心想这下完蛋了,下一次见女人是什么时候都说不准了。他让医生随便帮他抹了点消毒水,粘了个创可贴就急匆匆的回去了。
王侯一直不敢睡,他怕那只耳朵半夜回来要了他的命,直到听到开门声,他才踏实的放下心来,只要他醒着,就不怕别人跟他动手,就算是死了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那只耳朵好像忘记了王侯对他的残害,李瑾离开的消息似乎比他的耳朵重要了不知多少倍。他一回来就把李瑾的事告诉了大家,第二天出早操的时候,不到十分钟,所有人都知道了,顺着李瑾调离的话题,有人突然说安欣也调走了,去了机关就等于跟他们彻底绝交了。方程不信谣言,早操结束后,把李送安拉过来进行了验证。
上午去棉花地锄草的路上,方程终于在周全那里得到了最终确定。周全说,本来让女警员接触男犯就是制度上不合理的体现,现在警员没有往年紧张了,把女同志都调到机关也是合情合理的。
现在好了,政策和行动都找到了共同节奏,以前只是光说,现在终于把人调过去了,安欣去机关是最好的归宿,方程没有多想,见不到就见不到了,见了又能怎样。方程微笑着低下头,闻着大地里泥土的味道,感觉那个让他迷惑的梦终于醒了,他最初的判断是对的,这是一条白云间天河跟烂泥塘小溪的根本区别,方程第一次有这种介意的感觉,介意两个人能否见面的问题并没有超出普通朋友的界限,普通朋友也会因分开而产生想念,再说这种关系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顶多可以称其为一个负责任的民警用她认真细致的工作态度去帮助犯人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方程只能这样定位事情,只有这样想,他才能为安欣找到路的出口,他不想让安欣迷失在这条茫茫无期的道路里,现在老天爷给他创造了这个条件,让他终于有机会为这段特别的交情画上句号。
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他回监区的时候,周全告知方程,文登对他整理的文稿很满意,并且他已经把手稿的一部分交给了安欣,自己留一部分在家,两头着手把电子版整理出来,到时候,他会到监狱宣传科把跟故事相连的图片尽量找来,到时候让安欣整理到文档中,让他粗略排版成电子书,最后他会亲自掏钱进行小数量印刷出版,送交给省监狱局和省属各个监狱单位,如果影响强烈,有市场前景的话,就想办法出版。
方程不想让安欣参与进来的,都怪之前他跟安欣提起过。方程没有办法建议文登对安欣做出的安排,他不想再和安欣牵扯到一起,但现在他坐不了主,也和文登解释不清楚,只能是默许了文登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