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程的体检
对新犯的入监体检工作定在下午,由监区卫生室医务民警协助市监狱管理局医院的工作人员开展体检工作,但市局医院体检组一行迟迟没下来,一百新犯被汪管教安排在操场上,算坐了几天火车后的“休息”。下午一点钟,大西北的六月骄阳,可不跟人开玩笑,在内地监狱的劳作车间呆久了,大家养得白白净净、娇娇弱弱的,如何在大西北改造?站在这一小时,保准他皮开肉绽。汪会仁觉得,这批新犯得迅速融入新的环境,太阳曝晒就是首先要适应的。
方程从兜里取出周全给他发的纸,标题明晃晃的写着“罪犯入监通知书”七个一号加粗黑体字。罪犯?罪犯?自己真的成罪犯了!这两个字印在方程眼睛里,加上中午吃撑了,天又热,他感到天旋地转般难受;他不知通知书该往哪里寄,是寄给雁苇还是寄给父母,寄给雁苇还有意义吗,她已经是别人妻子了,应不应该寄给父母,不寄吧,他们会担心,寄吧,自己又不忍心,毕竟自己犯了错,不应该再让亲人承担他在狱内所需的经济支出;对于未来,是顽强地面对还是继续行尸走肉,他没有这些概念,可现实却无时无刻不像钢针一样在刺向他的思维禁地,叩响他的清醒……他安静的身躯靠着邓纪华后背,没人想像得到——也没人会在意他内心的翻滚。旁边蒲一刚的表情也不太轻松,黑压压的犯人暴晒在阳光下,散发出榨油的味道,这种气氛让人感到这不是一堆人,而是一堆有待处理的生活垃圾。
王侯打破了沉闷的空气,喊了一嗓子:周管教,周管教……
周全二十分钟前就被毕文通叫走了,汪会仁在树荫下眯着眼喝老犯孝敬的大红袍,二郎腿在不停地摆动或者炫耀:套在脚上的,是一双从夜市地摊上费尽口舌讨还淘来的二手皮鞋,鞋舌骄傲地上翘,恬不知耻地标榜自己拥有“鳄鱼”的标签。听到动静,墨镜后的眼睛瞟了下犯群,这王侯张嘴就周管教周管教,看来是根本没把我汪某人放在眼里:“嚷嚷什么,嚷嚷什么,老实呆着,我说你眼睛是不是有毛病,周管教在这里吗?你瞎喊什么?”
“周管……不……汪管教,有人晕倒了。”
“什么?倒了,谁?在哪里,都给我让开。”汪会仁一听犯人出现问题,一个箭步插进人堆里。
走近一看,是方程,只见他紧闭双目,嘴唇有些发紫,整张脸看起来像被涂了层石蜡,要不是王侯发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睡着了呢。汪会仁在方程脸上来回抽了几下,也不用力,就想看看他是睡着了还是真昏过去了。抽了十来下,方程还是保持着原样,汪会仁突然心脏一紧,感觉出事了,马上把邓纪华揪起来。
“你死了,人靠在你后背你也不说注意注意,赶紧给我背上他,上医务室,他要是出了问题,你吃不了兜着走。”
邓纪华哪里知道方程会晕倒,大家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天那么热,又坐几天火车也累了,谁也不愿多动,没有动静太正常了。不过出事的人既然是方程,他还心甘情愿背了,别说火车上的“一饭之恩”如何,方程也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人,斗争被打后,方程面对手段狠辣的全耀表现出的江湖义气,单从这一件事上,邓纪华就觉得方程这个人是可以当哥们处的。
背起方程之后,汪会仁从内卫室叫过来一位值班的民警,让他帮忙看一下操场上的罪犯,自己则领着邓纪华往监区卫生室跑,他跑在前面,邓纪华在后面,两个人当然比不上一个人轻巧,汪会仁跑一会就停下来催邓纪华:赶紧跑,赶紧,别让我等你,昏倒的要是你爹,你早他妈跑我前头去了,关键时候怎么就不愿意牺牲一下自己呢,看来啊,得好好用八荣八耻整治整治你们。
整个医务室三十来平米,诊断室和病床室连在一起,中间仅一张药柜半隔开,医生这边开完方子,站起身从柜子里翻出药和针水,走不到三四步就是病床,整间屋子一共四张病床,方程来的不是时候,四个人正四脚朝天的躺在上面,他只能在边上的靠椅上将就一下。
初步诊断是低血糖引发的昏厥,还有中暑迹象,这不是大问题,挂上一瓶葡萄糖就行,女医生李瑾性情急躁,外柔内刚,柳眉挂眉巢,眼若春风冷,柔发齐肩披,身轻如飘燕。她给了汪会仁一瓶医用酒精,让他将酒精涂到方程身上,这样能迅速降低方程皮肤上的温度。汪会仁接过酒精瓶直接扔到邓纪华手上:把他上衣脱下来,好好擦一擦,他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你了。
邓纪华脱掉方程上衣的那一刻,在场在每个人都目瞪口呆了,摆在大家面前的哪是什么人的身体,他的前胸,后背,腹部,全是刀疤,汪会仁张着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床上的病犯们伸直脖子,将眉骨抬得老高,直往这边看个究竟。
“躺下躺下,看什么热闹,病好啦?好了就给我下床,那么多活等着干,别给我在这装病伪病故意拖延。”
病犯们一听汪会仁说要干活,当即就倒下了,也不再关心方程的事,侧过身将眼睛闭得死死的。
邓纪华一边猜测方程身上的“秘密”来历,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帮方程擦了一遍,然后替他穿上衣服。过了十分钟左右,方程醒了过来。汪会仁已经离开,内卫室有值班干警,医务室有李瑾,他不需要死守在这里。邓纪华朝李瑾要了杯开水给方程喝下就要走,还没出门,外面就熙熙攘攘的涌进几个人来,全耀带队,样子看起来有些吓人,两只眼睛快要掉出眼眶,什么人能把全耀气成这样,两名随从警员抬着那人就往里冲,也不和李医生打个招呼。
“小李,快快,帮他包扎一下。”说着就将那人放到方程旁边的靠椅上。
方程和邓纪华一看,这不是上午吃饭时被汪管教送去禁闭室的施放吗,怎么伤成这样?李瑾不慌不忙的穿上刚脱下的白大褂,满脸的不情愿。全耀已经很不高兴了,李医生还给他脸色,这下子让他愈加恼火。
“小李你怎么回事,啊,磨磨蹭蹭的,犯人伤成这样你倒是动作麻利点啊。”全耀的口气似乎是李瑾把犯人揍伤了不管。
“全副教导员,你看看床上躺着这些人,有几个不是你的杰作,现在又给我送来一个,照你这样打下去,我这里就要成伤兵营了。现在着急了,打人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就不能心平气和的解决问题,非得动手。”
李瑾最怕全耀送伤员过来,不是皮开肉绽就是伤筋动骨,在这一躺就是十天半个月,搞得别的犯人有点病连睡的地方都没有,到头来她这边还要得罪犯人,一个女人,本就不该来监狱,伺候犯人,再加上这帮家伙每次来都直勾勾的盯她盯得发毛,一有点小毛病就来,别的地方也看不见异性,除了新闻联播和放宣传片,或是看教育题材电影的时候才能看看女人,要不就是做心理咨询的时候能顺带看一眼那里的小干事安欣。不过,谁没事总去做什么心里测试、咨询矫治,经常去的人,肯定是要被定为重点改造对象的,因此,为了看一眼安欣而给自己添麻烦,成本不合算,所以监区医务室无疑成了服刑人员释放性压抑的绝佳场所。对李瑾来说,这是个大问题,人身安全一直作为隐患存在着,在这里工作的每一天她都提心吊胆,递交过几次转岗申请,上面回绝的理由也让李瑾很无奈:监狱警力不足,况且作为一个司法系统公务员,哪有想在哪干就哪干的。李瑾就这样强撑着,她当初是带着奉献决心走进大墙工作的,岗位责任容不得她使小性子,一旦走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代替她。在岗一分钟,担责六十秒,作为一个医务天使,她有责任维护病人的健康权;作为一名司法警官,她更有权抗议不正当的体罚措施。一想到这样的人生信条,李瑾决定再也不去想什么离职或换岗的事情,扎进来了就好好扎。全耀也不把她的话放心上,他有自己的一套,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工作的方式,大家谁也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全耀一直认为,犯人就是害虫,对他们仁慈就是对守法公民的不公,因此,他从来不听李瑾的规劝,反正一个女人,爱骂就骂,做好自己工作才是王道。
不过全耀每次送人来都有他自认为正义的言辞:这个老东西,啊,简直要造反,不给他点颜色以后他要上天的,打他一顿就是给他点教训,他要是还记不住,说明我下手还是太轻,啊,下手不够狠。
李瑾低着头,沉着脸,用一个医生的眼光看了一眼哎哟哎哟哼个不停的施放,然后戴上口罩,开始重复起熟练的包扎动作。
方程和邓纪华见势不妙,小声跟看李瑾交代好身体已无大碍,扯腿就自行归队去了,想必全耀太过注意施放的事,并没有留意方程的存在,要不然凭着上午方程敢直接跟他叫板这件事,他肯定还得要方程好看才罢休。
来到塔克木不到一天,大家就目睹了三次打人事件,一联想到接下来漫长的改造生活,流血,伤残,甚至是死亡,这些随时可能发生的突然事件,邓纪华带着希望进来的心也被黑暗笼罩住,感受不到光明,孤苦的心唯一能寄托的就是那远方伊人。
方程离开操场去医务室的这段时间,以王侯为首的几个大嘴巴开始了他们的哲学理论:“方程这小子真是走运,要是醒不过来或者真得了什么大病,就不用收监了,下午就要体检,看他那样子,估计不难就此搞个保外就医。”
“我看未必,说不定这小子装病呢,要是被查出来,日子就不好过了。”何尚哪里闲得住,只要有话题的地方就有他。
斗争捧着自己的猪手,早就听不惯王侯小人的姿态,站出来道明自己立场:“王侯,我看你就离不开大个子收拾,你这破嘴早晚让全副给撕碎,叫你到处嚼舌头。”斗争说的大个子就是军师。
“姓斗的,听我何尚一句劝,你看方程那小子,闷不吭声,这种人心里最阴暗,你最好离他远点,要是你不幸跟他划为一个三人行互监组了,你总有跟着受牵连的时候。”和尚似乎不知道斗争原名钭争,并好心相劝。
人群中央,不愿说话的军师终于忍不住发表自己声明:“何尚,你把手伸出来让大家看看,我要让大家见识一下谁才是这里最阴暗的人。”
“诶!我说你什么意思,不说话我还差点把你给忘了,怎么一张嘴就吐狗牙,今天我还不信了,你怎么看出我阴暗了,你要是讲不出个一二三四,咱两算是梁子结深了。”
何尚应了军师要求,伸出自己的手掌,军师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说:“大家看他右手大拇指,这家伙只有一个关节,正常人大拇指都有两根关节,在《易经》中,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大拇指为阳,其余四指为阴,大拇指有两根关节,那叫阳中有阴,可这家伙呢,是阳中有阳,自古讲究阴阳协调,但阳中有阳就走到了阳的极端,阳的极端是什么,那就是阴啊,何尚这根大拇指是最阴毒的,这种阴毒是自带的,你有本事让你的大拇指再长出一根关节吗?”
军师条条是道的分析听得众人云里雾里,虽然听不懂,但在多数人心中,但凡听不懂的,一般都是了不起的大真理,因此大家都很认同军师的推理,等着何尚做出反击。
“妖言惑众,我看你才是最阴的,整天不放个屁,让大家分析分析是不是这个道理?”何尚明显有些措手不及,慌里慌张的将右手背到后背藏起来,似乎要藏住秘密。
军师义正言辞,有条不紊的接过话来,“那我就替大家分析分析,我为什么话这么少,我问大家,现在是什么季节?”
“屁话,夏季!”有人配合着军师。
“好,夏季属阳,现在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阳火最旺,为了阴阳协调,我只能少说话,让自己静下来,给阳火注入一点阴气,这样我才能行好运,避开凶相。如果我再像和尚一样管不住自己嘴巴,不就是阳上加阳了吗,我可不想走到阳的极端。”
军师语毕,众口哑火,觉得身边这位简直就是天神下凡,能一语道破天机,而且言语逻辑中,找不出丝毫破绽,看来这次何尚不得不缴枪了,大势所趋一边倒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原本站在何尚身边的人,或多或少有做出撤离的动作,大家都往军师这边挪了挪位置。
王侯见状心里很是恼火,他是学法律出身的,对这些歪理邪说从来都很抵触,眼下一边倒的局势让他又无可奈何,还暂时找不到对策。按理说他没必要和大众作对,就算真不信这一套,那就憋在心里,谁也不会说你什么,也不会拿你当对手,可军师跟他是有过节的,军事曾蛊惑他去死,对他来说,军师这人的心思深不可测,岂是寻常人能看透的。所以,即便跟何尚有些小的不愉快,他也能忍下这口气。
“何大哥,我觉得你挺正气,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你放心,我王侯支持你。”
什么叫患难见真情?王侯在关键时候选择了局势不利的何尚,对何尚来说,王侯的挺身而出就是真情流露。这让何尚内心着实感动,他也不说什么,最后撂下一句:我阴不阴用不着你们来讨论,方程那小子肯定不是什么好鸟,你们看着吧,他今天要是不躺在病床上,我就不叫何尚。
“那你叫什么?叫尼姑?”
说这话的是半天不亢不哈的蒲一刚,一说就引起一阵哄笑。方程、邓纪华莫名其妙走进了队伍。
市局医院罪犯入监体检组来到监区后,搬进来医疗设备并在医务室摆好,就对罪犯一一开始了简单的体检。许剑躺在龙椅上睡了不知多久,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惊坐起来,满头大汗,像只脱水的公牛,呼呼的喘着气,看了看手腕上的“卡地亚”,下午四点了,立马站起来倒了杯冰水灌进辣乎乎的肠胃里,从门口衣物架上取下警帽,马不停蹄的向卫生室跑去。
“让一让,让一让,都给我让出条道,教导员来了。”
许剑从犯人队列中闯出一条路,冲到正在为犯人做体检的李瑾身边,问她:怎么样,检查如何了?
“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教导员——下一个。”李瑾正协助市局医生检查完一服刑人员血压,等着检查下一个。她随口回应许剑。
下一个是方程,他走了过来。
“坏蛋,你叫什么?快脱掉衣服检查,抓紧时间。”许剑一般心情好的情况下对罪犯是普称“坏蛋”的,他显然要亲自帮手给罪犯做检查。
方程很自然的解开囚衣纽扣,一颗两颗,每解开一颗,就能看见一条伤疤,那些东西看上去像一条条泥鳅,活灵活现。
“我叫方程,检查吧,医生。”方程的表情看不到半点紧张或是自卑,反而透着一股温顺和随和。
许剑的下巴在看见方程上身裸露的时候一点点塌了下去,他立马止住李瑾的检查。跟汪会仁说,这个犯人怎么了,帮我带到谈话室,我要亲自考察一下。
其实,汪会仁看见许剑走进医务室的时候就预感到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让方程赶上。
方程进了监区谈话室,汪会仁就被许剑吱了出去,许剑将门上了小锁,潇洒的从烟盒里拍出根烟点上,跟方程说:衣服脱了。
方程其实进入看守所不久就有耳鸣症状,听力不断下降,他愣了一下,说:报告警官,我没听清。不知是他真没听清还是另有顾虑。
许剑笑了笑,并没发火,“我说,你,把衣服脱掉,让我看看怎么回事。”
“警官,刚才不是看过了吗?”方程已经从许剑说不清的迷离眼神中感觉出了某种不良信息,心中顿起了戒备。
“刚才是刚才。我是不想你在这么多人面前难堪,你还不领情。”许剑显得急不可耐,好像想亲自解开方程的囚服一样。
方程看着许剑,眼神中夹带着无力的抵抗和诸多疑惑。
“叫方程,是吗?你这是什么眼神?要把我吃掉啊?是男人吗?快点,我耐性有限。”
方程咬着牙,视网膜上的血管充盈着愤怒,不情愿的在做无谓挣扎。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了:老许啊,老许,在么?
是文登,许剑一听敲门声,眉宇之间溢动的色彩马上黯淡下来,他打开铁门,文登踏进来先看了一眼方程,方程嘴巴条件反射地说“警官好!”这是在内地监狱早已被规章制度训练到位的礼节礼貌。
文登“嗯”了一声后,许剑对文登说:“这名罪犯叫方程,情况特殊,我刚作了一下单独问话了解。”他接着对方程说:“回队伍去吧。”
方程如走出笼子一般,快速走出了“是非之地”。
许剑知道文登的脾气,不等文登开口,先入为主了,“老文,你不是还要上别的监区检查吗,怎么现在还没动身呢?”
“老许啊,我看你真是喝多了,忘了,咱们和沈副吃饭的时候,他让咱两今天把二监区理明白了,其他监区情况没你这边复杂,明天过去看一眼就行。对了,这个叫方程的,我可了解一些,他在内地监狱的时候就不是什么省油灯,自杀自残那是家常便饭,这名服刑人员以后得注意点教育方法。”
“我说身上哪来这么多伤疤,原来是自己搞的啊,这小子真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