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爱
现在方程把裘小贝安安全全保送到重点大学,周末就能多花点时间在诗词班级的备课和田间调查上面。一般都是白天到地里干活的时候做调查,晚上回来就写诗编词,上次投《新生报》的诗词已经接受,项高让他再写点跟时代有关的话题,主要针对他们监狱情况去歌颂政策的逐渐完备和行动的迅速落实,这样做可以将地方监狱局的执行力很好的体现在纸面上,对监狱本身的后续发展是有好处的。
方程从来没有写过什么大话,也不会官腔官调,正憋得难受,文登就找来了,他手里拎着个大包,看上去足足有几十斤沉,方程从凳子上站起来和他问好,对方程来说,文登就像是老朋友更是个称职的长辈,除了在身份问题上需要加以区分注意,平时的谈话显得十分自然。不像施放,毕恭毕敬的肢体语言背后藏匿的是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身体被改造了,心灵却始终没有找到回归的路线,所以他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极为不协调。
文登叫方程坐下,他打开了包,把他这些年来的工作记录本摆在方程面前。方程看着这些本子,不知所云起来。
“方程啊,我就要退休了。”
“文科长,你要退啦?那是好事啊,退了也享享清福。”
“一身职业病,享什么福啊,我来啊,是要你帮个忙,看你愿不愿意。”
“文科长,我就是个犯人,哪有什么愿不愿意的,你交代就行,我保证完成。”
“哈哈哈哈,方程啊,你还是老样子,年轻人都像你这么有活力多好啊。你看我这些工作日志,记录的都是这么多年来工作中碰见的犯人刺头的真人事迹,有的像你一样改过自新了,有的呢走向社会又重新犯罪,反正什么样的人都有,你要有时间啊,帮我整理整理,我想把它写成一部犯人改造的指南史,我想啊,不管是对我们民警工作指导,还是犯人学习借鉴都会是很好的参考资料。你觉得呢?”
方程一拍大腿直叫好:好啊,太好了,文科长,你都退休了还给监狱留这么一笔珍贵财富,难怪大家都说你是灵魂工程师。不过文科长,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交给我,我怕搞砸了,到时候耽误你出版,我的眼光跟你比还是不够独到,我担心有些问题我整理不清楚。
“诶,方程,怎么没自信呢,尽你全力做,行不行?我呢答应我老婆退休就不碰工作的事了,我要是把这摞书抱回家,日子还怎么过,还不得天天吵啊,吵架我到不怕,万一哪天趁我不在她把我这些东西一把火烧了,我心血不就白费了吗?”
“啊?你老婆……这么厉害?”
“哈哈哈,逗你呢,她就是见不得我在家办公,为了工作我亏欠她很多,既然退休了就好好陪陪她吧,要不然我也不能来找你。”
方程似乎从文登话里面看出了一位坚守在岗位的老兵的无奈和辛酸,尽管工作干的很漂亮,却失去了对妻子的照顾。这能叫得不偿失吗,还是顾此失彼?
但不管方程怎么想,人只有一辈子可以拿来吹拉弹唱,偶然弹错一首曲子是常态,人生就是穿过远洋抵达海岸的过程,不失去海的美丽,哪里会有绿洲的芬芳?
为了保管好文登的文化财产,方程专门拖周全买了两个质地不错的整理箱放在床下面,开始了他的创作,方程感觉他是幸福的,不是因为得到文登信任而幸福,而是可以参与到这样一件意义深远的创作中来。
一个一个这样的晚上就过去了,方程开始注意到何尚走之后给施放带来的诸多不便,因为犯人理发的事何尚走之前没有找到接班人,所以许剑还是把剃头刀交给了施放,施放规规矩矩接过刀,却迟迟不给大家剃头,这几天,他每晚上都在纸上涂涂画画,把方程的心都涂上了一层胶状物,扯都扯不掉。方程无精打采的放下文登的笔记本,从兜里掏出周全交给他的来信,信是全思思寄过来的,全思思在信中说方程这样一个犯人甚至比外面的正常人还要优秀,她说她来年就毕业了,以前她只想拼命的逃离这个地方,离开他爸的视线,但这两年她逐渐理解他爸了,他爸在监区没有把工作干好,没有做到一个改造者应尽的义务。所以全思思想毕业之后回监狱工作,她说她爸犯下的错她来弥补,学校有大学生支援西部建设计划,她想报名,如果体检和面试都通过的话,她希望最好能来塔克木。因为这封信,方程一晚上没睡好觉,他既高兴又悲凉,他内心是不希望全思思回来的,但站在全思思角度一想,这或许就是她的人生价值体现。方程一下顿悟了,他开始懂得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途,之所以偶尔陷入困境,是因为还没有走出心灵的魔障,他开始觉得一味的帮助一个人会不会让他变得越发脆弱,历练一个人应该让他暴露在困境里面,而不是轻松将他带出。方程自己也困惑了,是因为身在监狱的原因还是人生本该如此,为什么里面的人拼死想出去,而外面的人却兴致勃勃想进来?
第二天是探监日,这一天对邓纪华来说很特殊,当周全告诉邓纪华他父亲过来看他的时候,邓纪华挥挥手,让周全别逗他了。
那天,好大风。邓老汉出发时,天还是好好的,可下了车刚进戈壁滩不久,黄风就呼啸而来,霎那间,吹得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戈壁滩上黄烟四起,邓老汉眯着眼,喘着粗气,在肆虐的狂风中艰难地摸索前行。
黄风一起,还是把邓老汉赶到了监狱门口,任坤告诉他二监区已经荒废了,又让他到一监区找儿子。邓老汉继续顶着夹带着碱土的大风,一步一个脚印的磨蹭到一监区大门。
他终于见到了邓纪华,两年了,邓老汉坚持了两年,把内心承受的苦和泪压制住,不让他击垮自己,但最近邓老汉发现自己身体开始吃不消了,他已经感受到生命迈向夕阳的节奏正在快散架的骨头上敲响,所以他打算来见儿子一面。
这一次,邓老汉是无所保留的,他站子邓纪华面前老泪纵横,邓纪华也涕泗横流,父亲一直说穷,一直说没有钱过来看他,但今天还是来了。邓老汉掏出来老伴的相片,那还是邓纪华小的时候,她妈留在世间的唯一一张单人照,当然,家里香火台上祭贡的那张遗照也是从这张照片复制过来的。
邓老汉说老伴死了,地震的时候就被活埋了,省去了棺木钱,地基的下陷让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安静的离开了,没有挣扎,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走了,她走得不明不白,走得很不甘心。
邓纪华用手抽自己脸,邓老汉拉不住他,周全就过去帮着拉,邓纪华说他被骗了,郭凤没跟他说实话,害他高高兴兴多活了两年,他说他对不起他妈,周全劝他说,郭凤也是为他好,他妈也希望他高高兴兴。
周全什么也做不了,他父亲虽然白白胖胖,却再不能和他沟通了,邓老汉虽然活得像根干树杈,却还血肉健全的站在邓纪华面前。看着邓老汉佝偻的脊背和瘦弱的体型,周全的脸麻木了。他转身去了趟一监区食堂,炒了两个热菜端过来。邓纪华哽咽得不知说什么好,周全让他好好陪父亲说说话,别有太多负担,家里这么困难为什么不跟监狱坦白,邓纪华也想坦白,但每次父亲的来信都说家里好转了很多,养了多少只鸡,又种了多少的地,所以每个月邓纪华大帐上都会有钱过来。
当日邓老汉就离开了,来时的火车票还是家那边的老乡帮着买的,周全将老汉送到火车站的时候才发现邓老汉连车票怎么买都不知道,兜里的买票钱也不够了。邓老汉慌慌张张掏出剩余的钱要给周全,他不想周全帮他掏全额的车费,但还是不小心把一张很特殊的纸弄掉在地上了,邓老汉没注意,直到周全送他上了车,才展开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的薄纸,周全愣住了,这是一张卖血的票据!
返回监区的路上,风还是很大,吹得周全心里酸酸的。
邓纪华的事传到了看似无所事事的施放耳朵里,他走了过来先向邓纪华家庭的不幸表示了难过,邓纪华让他走开,他可不管谁是不是小组长,他现在心情很复杂,不适合跟人闲聊。施放说他是来帮邓纪华的,让邓纪华把他母亲的照片借他一用,他想找人替邓纪华母亲画一张大点的画像,如果邓纪华想要彩色照片,那人可以根据邓纪华要求,酌情给照片配上颜色。邓纪华捏着手里巴掌大的照片感到很难过,照片经历了这么多年,已经有磨损的迹象,边缘处早就开始损坏,他考虑了施放的建议,但他说他没有闲钱,要帮他画可以,他要亲自看着,因为他信不过这个不讲信用的越狱犯,另外他不想什么五颜六色,他希望母亲可以干干净净的保持原有的样子。这是邓纪华对施放提出的三个要求。
方程劝他留意一下施放这个人,最好想清楚了再决定跟不跟他打交道,毕竟施放的话比以前更少了,当一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时候,往往会滋生出超乎想象的毒牙,被它咬上一口,很有可能命丧黄泉。这是方程的建议,但邓纪华有自己的主见,所以施放还是被允许了。
施放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邓纪华的三个要求,区强和潘兴的离开让国画在二监区突然被抽空,但农民艺术家还是有的。两天后邓纪华母亲的画像就粘在了他床位上方的天花板上,每天躺下睡觉,醒来一睁眼睛就能看见,邓纪华以此作为自己改造的动力,但心中还是放不下父亲孤单的在外面生活,他恨不得遇见一次大的立功事件,恨不得年年减刑,最好一场梦醒来周全就过来通知他刑满释放。
天上不会掉免费馅饼,邓纪华既然捡了便宜,就要付出代价,特别是吃了施放的馅饼。自从施放帮了邓纪华的忙,每次邓纪华见到施放的时候都会出于感激的点点头,施放看邓纪华点头的频率稳定了,就找他谈了一下方程的事情,其实也不是方程,就想通过方程了解一下裘才千的住址,但邓纪华令施放大失所望了,邓纪华说方程和裘才千是有协议在先的,犯人对民警本就存有敌对情绪,让犯人知道民警家庭住址不是件明智的事,本来让方程接触到裘小贝就已经算滥用职权的违规行为了,所以方程是不会帮施放打听裘才千家住址的。
施放看着邓纪华母亲那幅画,肠子都悔青了,他没想到是这个结局,所以第二天,邓纪华的母亲就被扔进了厕所里。施放说谁知道谁干的,问他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邓纪华头都想大了也没有想出。
斗争多嘴,说他看见施放亲手撕下来的,然后走进了厕所,至于是用来擦屁股还是直接扔进厕坑的他就不得而知了,邓纪华捏着拳头就找施放去了,方程拉都拉不住,斗争只想告诉邓纪华,方程对施放的猜测有多准,却不料激怒了邓纪华。
施放还在跟翟小峰讲经,他说他有一个大计划,问翟小峰有没有兴趣,翟小峰说他现在就是坨烂泥,根本扶不上墙,让施放离他远点,免得沾了晦气。施放还是死皮赖脸的要讲他的疾风行动,就在他要吐露计划核心的时候,邓纪华的拳头过来了,翟小峰要不是躲得快,恐怕也要跟着挨一下。全耀好久好久没动手打人了,这让他自己都感觉有些不适应了,这些天全耀还纳闷呢,怎么会变成这样,是犯人们真的老实了吗,还是自己心变软了?倒在值班室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起身就来监舍,想看看犯人们是真老实还是假正经,但眼前的这一幕证明了他心中的定论,他就知道这些人是扶不起的阿斗。
但跟以往不同的是,全耀动手之前问了问事情经过。邓纪华说施放把他妈的画像扔厕所去了,施放还来不及回嘴,全耀就让他趴下了。方程坐在床上,看着全耀打人,又想起了全思思信里的远大志向,他真想劝全思思再也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