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苍茫间,寒来暑往几多回,地处东海之门户的玉琼川,正值春华灿烂。换一轮密雪敲碎琉瓦,月波相接处,濑挹山光。
在单尾狐仙涂幼棠眼里,再美好的风景都只是浮云,路在她脚下就分两种,一种是认识的路,一种是迷路的路。
若平日里游山玩水不慎走懵,再不济,还能拘出个土地老儿来给指一指方向。奈何此刻足底茫茫白沙,头顶碧水苍蓝,万伬深海底,不归陆上的土地管。
昆仑墟那一仗没能真刀真枪打起来,结果却好得完全出乎意料。陆压取代东皇执掌昆仑墟后,秉无为而治之心,八荒六合分权自立,彼此互为掣肘,法度秩序得以重新承立清明。越俎代庖这种事,绝不会有神仙敢拎着脑袋随便掺和。所以脚下这块地面现在该谁管,幼棠她也不知道。
自迦楼罗伏诛,八朵兜率火都收归在孔雀重楼手中。待天地初定,他又将另七朵分赐予了各方仙陆山海中有名望的君主,涂山继任狐帝涂九歌亦是受赠者之一。
数年后,幼棠在紫竹林诞下双生龙雏,重楼前往道贺时,曾对这此举作过一番深入浅出的解释:法器么虽然威力无穷,最主要的作用却是当个摆设。只要谁敢率先丢出第一枚,保管其余所有都会往他头上扔。
如此一来,原本相互之间关系紧张到如履薄冰的仙妖神魔,都各自寻到合适的进退位置。三界相安再无战事,武将们大多卸甲念佛。原本就有心向道的,更动不动把慈悲为怀挂在嘴边,品阶无论大小,无一例外地谨慎安分得很。
否极泰来,天祥地瑞,好事总会接二连三发生。
狐帝芜君将凝魂灯借给女儿的闺中挚友锦芙时,还顺手把剩下的小半瓶妙方灵泉相赠,以全鲤国山海联兵直挑东皇的情谊。灵泉对水族有起死回生之效,原本千八百年才能重新现世的老鲤皇,竟有望提前醒来。
锦芙把鲤皇仅剩的一丝灵魄聚集在临渊保留的那片鲤鳞上,佐以姜夷所授的鲛族织绡秘术,用凝魂灯日夜䄌补,渐渐滋养得骨血丰足。某一日,玉琼川陵宫所在的鱼鲮岛四周突然地气翻腾,激起万千涡流逆涌,天星飞坠如雨,直亮彻了半壁天穹。种种异象都昭示,老鲤皇仙元复位,就快破晶棺而出。
这也就意味着,情路坎坷的四海情圣雍禾君,终于要修成正果了。
锦芙为父皇尽孝,成亲后始终独居鱼鲮岛皇陵,为鲤皇聚补残魂而殚精竭虑,始终未曾同王夫圆房。两人说好,待鲤皇重新归位,便是真正的团圆之期。
和女龙皇成亲以来就独守空房的雍禾君,对此当然没有异议。因对锦芙用情至深,便将朝朝暮暮视作等闲,拍着胸脯道,上千次求亲被拒都锲而不舍未曾放弃,还在乎为老岳丈多等这几年么。
玉琼川双喜临门,给当年一同举兵反抗东皇暴政的各路仙友都下了帖子,还遣小仙使特特跑了一趟曼殊紫竹林。长年隐居离恨天外的白龙神夫妇得知喜讯,欣然应邀。
佳期转眼将至,临渊本打算携幼棠一同前往,熟料启程前,擅长翻江倒海(惹是生非)的一双儿女偏又在这当口惹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乱子,需得做父君的亲去打点,只得让幼棠先行一步,说是料理完了随后就到。
事儿倒也不算严重,就只说起来令人哭笑不得。
小白龙敖汜满百岁生辰那年,从漂亮的孔雀叔叔那里得到只刚出生的小患兽当做灵宠。但白龙神夫妇日子过得和美顺遂,紫竹林没有忧伤可供吞食。小患兽吃不饱肚子,日渐消瘦虚弱,很快就饿得奄奄一息,一对兄妹为此都很焦急。
小白龙琢磨来琢磨去,终于思量出了个釜底抽薪的办法。所谓冤有头来债有主,灵兽的生死祸福总有源头可寻。他带着妹子临安冲进司命星君的神殿,揪住老司命一顿好打,放言他要敢把小患兽的名字从三生石上抹掉,就把他那身老骨头根根拆散挫成灰,洒遍四海以祭患兽英灵。
老司命被揍得鼻青脸肿,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发际线终于褪至山穷水尽。跑到陆压面前哭诉日子没法过,满地打滚外加四壁挠墙,非得给这委屈讨个说法。
对这种天外飞来横祸的惨事,陆压当然表示无比同情,同时也委婉地提示了一下,当年因顶不住东皇压力,老司命晚节不保,丧失了作为一个司命的基本原则,将龙祖的姻缘命数大笔一挥改得惨不忍睹。如今挨上龙祖孙子一顿好揍,也是天道轮回因果循环之定数,实在算不得冤枉。
因此好言劝道:“能忍忍就忍忍,实在要忍不下去,歇会儿接着再试试。”
司命一口老血沤在胸口,缓了好久才回过气来。写了大半辈子命谱,事到临头也得学会认一回命。
为显公允,小白龙的父君临渊上神总还要亲自露一露面,表个诚恳致歉的态度。一来一回,便得耽搁上两天。
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孤身前往玉琼川的幼棠,此刻手里举着个紫螺耳坠子,茫茫然蹲在一丛海藻旁边画圈圈。
“临渊临渊,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那边默了一默,语声清柔,“其实应该区别不大,你喜欢先说哪个,我听着就是了。”
“好消息是,虽然多花了两天两夜,终于勉强走到了鲤国地界。坏消息是……你夫人走丢了。”
“走丢了?丢哪儿了?”临渊话音一顿,转瞬琢磨过来,要知道丢哪儿了,就不叫个丢。只得耐下性子再循循善诱:“别着急,你先看看旁边都有什么?”
“海藻。”
“还有呢?”
“路。”
“呃……你再往上瞧瞧,太阳在哪个方向?”
“头顶一群彩带鱼,在日影的左边……啊不对,已经游到右边儿去了!”
“出门前我给你画的那张海疆图……”
“要看懂这张图,我起码还得问天再借五百年左右吧。”
彼端传来一息悠悠长叹,“你站在原地别动了,等我过去。”
然而这双贤伉俪对原地的理解,不出意外产生了点偏差。对幼棠而言,海底处处景致大同小异,差不多的方圆百八十里以内都算原地。临渊就算缩地成寸赶往玉琼川,要找到她总也还需耗上个把时辰,枯坐在光秃秃的沙地上空等岂不闷得慌。于是乎左顾右盼地,一步一挪,忽忽悠悠就晃荡到一处礁岩叠嶂的海沟。
奇怪的是,四周旁逸斜出的海牙藻丛里,散落着许多长短不一的薄纱。
捡起来一看,那纱料斑驳稀疏,经纬的纵横全部纠结错乱,像交织成一团乱麻的慌张,透着令人不安的诡异。薄纱上流转的月光森寒浸骨,这确然是海中最珍贵的织物,鲛绡无疑。
沿着渐行渐窄的海沟甬道前行,岩壁上,枯藤间,四处都飘挂着残破不全的蛟绡残纱。招魂幡一样,随水流浮沉摆荡,像在妆点一场盛大而令人心酸的葬仪。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凄凉嗓音,虽难掩几丝沙哑,仍带着如歌如吟的韵调,一时低泣嘤嘤,一时笑似银铃。
“我织的鲛绡漂不漂亮?还是白色吗?白色……是最干净的颜色……海底真黑啊……嘻嘻……我要织绡,用白色把这脏兮兮的破地方全部遮满……你说,像不像空琴山的雪?”
幼棠心头一惊,遂放轻步子,将身形藏在凸起的青岩后,朝黑沙翻涌的海沟探头望去——裂谷甬道的尽头,垒出座坟包状的小山,厚厚的苔痕纵横斑驳,几乎快同泥沙混同一色。饶是狐狸眼尖,也勉力分辨了好半天才认出,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石块,竟是当年娲皇用来修补坍毁泉眼的补天石。
封砌得纹丝不动的巨石裂缝中,延伸出一截尖钩倒刺遍布的麒麟脊,只比水蟒略细,脊骨末端,锁着一双伤痕累累的雪白裸足。锋利锁环几乎卡进皮肉深处,磨得皮开见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翻卷开来,浸泡在咸涩海水里,已经腐烂溃脓,再无愈合的可能。
蛟绡水火不进,可那双脚的主人,只一心一意将刚织出的薄纱扔得漫山遍野,却没顾上拿半片来包扎伤处。
幼棠捂住嘴,几乎不敢相信,那个被拴在泉眼旁神情癫狂的褴褛疯女,是东海最美丽的鲛人夜来。
旁边那个披挂满身破烂铠甲的,想必就是被东海逐出族中的司宵了。
“别织了!我求求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你抱一下他,睁开眼睛看一眼你儿子!”
“睁开眼?哈哈哈……你才疯了!你忘了吗?我的眼睛早就已经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不想看见……”
语声渐渐低微飘忽,撕心裂肺的压抑哭声又起。鲛女黯蓝的长发凌乱纠结,似疯长的海藻,将夜来一把嶙峋瘦骨缠裹其中,结成自缚的茧。
司宵怀中抱着个咿呀婴孩,手足无措,“夜来……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时失言……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许久都没有回音。海沟枯寂如墓,葬着两个虽生犹死的鲛人。
残破的白纱如敛尸布,无声飘拂,在为这场没有尽头的残酷惩罚,陪衬一场脏旧的雪。这雪和空琴山的苍茫浩荡,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一团苍绿在暗处动了动,幼棠初时未曾在意,只以为是块遍布荇藻的石头,细看才发觉,那庞大身影,是始终沉默不言的龟丞太玄。
这大概是如今唯一肯不计前嫌,来泉眼探望这双鲛人的故旧。
太玄颤巍巍上前,伸手欲将襁褓中的婴孩接过,司宵抿着唇暗暗较劲,只是不肯撒手。
夜来背转过身,再次开口,带着心灰意冷的清醒平淡。
“让太玄带他走吧。等他长大了,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有这样一对父母。”
司宵愣了愣,绷紧的胳膊松悬下来:“你真的,连抱一抱他都不肯?”
“……抱了又如何?明知留不住的,何必徒留牵念。”
她不肯和刚刚出世的孩子有任何亲昵,原是怕抱了,便舍不得。
夜来和司宵的孩子终究出生了。她曾说,这孩子是东海鲛族翘楚的后代,必将成为东海最优秀的鲛人,带领整个族群开创全新的未来。
而如今,东海最优秀的鲛族后代,降生在一处无人踏足的漆黑海沟内,没有期待,没有祝福,母亲身负重罪永陷囹圄,父亲因出卖族人而被流放驱逐。
太玄小心翼翼接过婴孩,托在臂弯,长长喟叹一声:“你们俩啊……”
夜来又开始机械地编织鲛绡。这么深的海底,是月光无法抵达之处。她采集每一束渺茫的幽光都至为艰难,因光束不纯,织出的绡纱凹凸不平纹理粗糙,可她浑然不觉。
司宵蜷曲鱼尾,将整个上半身倒伏在沙地,朝太玄重重叩头:“太玄叔叔宽仁,小子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却不忍连累无辜稚儿……”话未竟,哽咽难以为继。
“人来人往,生生死死……老夫一把乌龟年纪,见得多了。日月几回换新天,百代君王不过是龙宫的过客,真正搭建起那座宫殿的,是我们这些世代侍奉皇家的水族啊!”
素来脾气温吞的太玄忽化身成怒火狂龟,中气十足又痛心疾首斥道:“命如蜉蝣,不值一提——这话我们自己说说,是自嘲。可你错就错在,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当人,拍拍脑袋就把族众送给外邦为奴为婢肆意践踏。要是开了这个口子,不管以后执掌海域的当权者是谁,还能有我们这些鱼虾龟蟹的活路吗?!”
司宵的头垂得很低,“我知道……这次只遭流放,而非赐死,已是托赖太玄叔叔力排众议网开一面……”
“那是看在过世的鲛族老族长的面子上,论起当年交情,你这混小子都还没出世。行啦,孩子老夫带回东海好生教养,只是若想他平安长大,必须隐瞒其身世,你俩日后也不可再与他相认。”
司宵无话可答,唯有重重叩首。
太玄抱着幼鲛凫水远去,留下无动于衷的夜来,和失魂落魄的司宵。
东皇禅位后,昆仑神宫内蓄纳的一众妻妾皆作鸟兽散。风波平定之后,这对曾经在龙宫万人之上呼风唤雨的鲛人,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无人提起。临渊没有收回赐予夜来的一双腿脚,也没做任何伤害她的事。她已经得到了最公正的惩罚:双目已渺,永世被镇压在黄泉海底。
夜来一边撕扯着残破不全的薄纱,一边自言自语,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生离死别都与她无关。失去眼珠的眼窝深陷,是两个没有表情的黑洞,再也无法因哭泣而流淌出晶莹炫目的珍珠。
“你给了我一双腿脚,我只用来追你寻你,循你的足印,踏遍你走过的千山万水,却始终不能靠近,也无法触碰你的心……”
幼棠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离开。司宵一往情深的絮语仍从身后断续传来:“你还是很想他对不对?没关系……我……我学他说话的声音给你听,一直陪着你,再也不离开你……”
……
这样也好。她的目盲,是不幸也是幸运。从此可以一直活在心中固执不醒的那个梦里,听司宵用鲛人灵巧无双的嗓子,模仿出她念念不忘的那个声音,把他当成“他”。
幼棠蹑手蹑脚游出海沟,转了好几个圈才远离那些被残破鲛绡挂出的“雪景”,心头不胜唏嘘。不知不觉就踩在一扇浅金尾鳍上,被滑得一个踉跄。惊却抬头,正对上双笑眯眯桃花潋滟的眸子,“又踩本座的尾巴?”
说罢伸臂将她拦腰揽入怀,“你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趁他不觉,幼棠将手上还牢牢攥着的一小片鲛绡塞进袖子里,笑着应道:“没什么,只是迷路太久,有点累了。阿汜兄妹俩呢?”
“留在紫竹林闭门思过。司命老儿笔下素来无德,隔三差五就有满怀愁怨的苦主前去闹场。我跟他商量了下,说好以后随时让阿汜和临安带着小患兽去他府上填肚子,这桩公案就算圆满完结了。”
在玉琼川小住的日子里,听闻万年单身汉老龟丞在巡海时,捡回来一尾父母双亡的鲛族遗孤,聪明强壮,同太玄很是投缘,被收为义子养在膝下。幼棠便借着敬贺龟丞老来得子之喜,让临渊取出龙宫封存已久的祭司法杖相赐。她想,这大概是最合适的安排。
若无意外,当此子长成以后,将会继承他母亲的法袍,成为东海鲛族新一任的大祭司。不知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带领族人走向怎样的未来,能否亲手实现他那志大才疏的父亲,长久以来的夙愿呢?
白龙神夫妇是鲤国贵客,被安排下榻在内城最精致风雅的一处宫室。外庭还很有诚意地按江南园林造景,缀了亭台池阁。
算算距鲤皇归位的大日子还有不足十天,幼棠闲来无事,便日日陪着姜夷在御园中给锦芙织鲛绡,缝制华美吉服。一边比着面前的池子,将大垂被涂九歌一趟趟踹下碧水寒潭的少年往事说来逗趣,嘻嘻哈哈欢快得很。
正说得热闹,忽闻一声娇叱,一个圆咕隆咚的白毛球便从她俩头顶划过一道圆弧,稳稳当当砸进了面前的池水中央。
大垂自从成亲后,竖了没两天的耳朵就再也不曾立起来过,看着低眉顺眼了不是一星半点。为配合这么副慈眉善目,便号称一心向佛,脖子上老挂着一包铁观音,没事还能捏两撮出来泡水喝,可谓内外兼修一举两得。
幼棠不失时机,直指池水中央对姜夷说:“快看,场景再现,就是这个样子!大垂的没出息一向发挥稳定,落水姿势千多年都没变过啊!”
又向池中载沉载浮的那团白绒球叹道,“你怎么得罪狼女了?惹得她发那么大脾气,霜满天可不是好糊弄的。”
这厮龇牙咧嘴从池子里爬上来,“此事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
大垂气喘吁吁,垂着肩头无比心灰,“我就怀着同道中人不耻下问的心,请教了她一个问题啊!不想答便罢了,至于吗把我一脚踹池子里?”
幼棠和姜夷面面相觑,“你问她什么了?”
“我问她,晚上要是睡不着,数羊有用么?”
姜夷白他一眼:“可霜霜是狼啊!说你不活该都没人信。”
伸着懒腰从殿中踱步而出的临渊向来比较善于抓住重点,蹲在池边打量道:“那你究竟为什么睡不着?”
大垂瞟一眼垂首织绡的姜夷,支吾半天,声音比水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临渊顿时了然,拎着后领口把落汤鸡“小舅子”从池水里提溜起来。
幼棠目瞪口呆,之前完全没察觉,他俩总是乌眼鸡似的关系竟不知何时融洽了许多。对于这一点,大垂解释为,男人嘛,成亲以后,总得有点不足为夫人道的小秘密,这就是牢不可破的交情基础。
一对难兄难弟勾肩搭背,朝庭院南边的海葡萄架下走去。
洋流却在此时变换了方向,将两人窃窃私语的话音卷到池边,一字不落漂进了夫人们的耳朵。
“实不相瞒,小弟我励精图治,早已掌握了九九八十一个藏私房钱的好地方。”
临渊嘶嘶吸气,“佩服佩服,那你还有什么好睡不着的?”
“地方是找好了,就差银子啊!”
“这就是你想不开了,守着会泣珠……呃就算你不舍得让她哭吧,鲛人不是还会织绡么,这几年海疆清平,海市上鲛绡的价码翻涨了好些,你还不知足,老惦记着存什么私房银呐?话说回来,我家幼棠比姜夷不知难哄多少,要实在应付不来,待本座传授你夫妻和谐的二十字真言,包管水到渠成水乳交融。”
“夫妻和谐的十字真言,是什么?”
“夫人全都对,认错没商量。”
大垂掏出小本本,一字不落记下。
“刚才说到哪儿了,私房钱是吧?要说一点没存上那是假的,临渊兄如此仗义,改日小弟必得做一回东……”
正称兄道弟热泪盈眶,姜夷将手中玉梭一放,起身朝葡萄架下走去。不多会儿,就响起大垂一叠声惨叫嗷嚎,“夫人你误会了……啊不不不,夫人全都对,是我的错,我错了啊!”
始作俑者临渊上神,却觑个空儿绕回池边,将说什么都对的顺毛狸横抱回寝殿,还不忘顺手将门关得严丝合缝。被挥退的小蚌婢们鱼贯而出,脚步匆忙,一个个都莫名其妙红着脸。
“这么坑你‘小舅子’,于心何忍呢,真是越来越没正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这就叫不正经?还有更不正经的,捡日不如撞日,要不现在试试……”
老鲤皇不负众望,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破晶棺归位。变回赤尾鲤鱼的锦澜,自称犯下大过悔不当初,愿长留在鱼鲮岛静心思过,替长姐尽孝侍奉父皇,从此不再离开玉琼川。
流水夜宴摆足七天,四海情圣雍禾君就快过上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龙女眉目沉静,映在最澄澈的鱼膏长明灯下,柔美不可方物。装束一改往日飒爽利落,换上姜夷敬献的银丝鲛绡裙,端的是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雍禾激动不已,痴痴望着帐下佳人。自寻思,从对锦芙种了情思,年年求亲年年被拒,直蹉跎上两千多回才终于抱得龙皇归,虽是个入赘的倒插门,也夙愿得偿。
锦芙坐在牙床边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探出手去,在雍禾眼前晃了好几个来回。,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好看。”
“那你打算杵在那儿看多久呢?”
“一辈子吧。”雍禾认真答道。一张俊脸,笑得痴痴迷迷,“就这么看着你,我也已经心满意足。”
锦芙用看神经病的眼神打量了他片许,漂亮的嘴唇嘟起,正经道:“那怎么行,既成了亲,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身为王夫,更肩负着给鲤国传宗接代绵延国祚的重任啊!”
雍禾紧张地扭绞手指,眼神一刻都不舍得从锦芙脸庞挪开,“你说什么都对。”
锦芙扶额,“你还没明白过来,现在该干什么?”
下一瞬,两眼茫茫的雍禾君就被整个提起来推倒在牙床深处,重重纱帐滑落。
“过来,给龙皇,侍寝。”
窗棂缝隙处,一双黑葡萄般滴溜溜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圆了些。
小春空来不及惊呼,便被幼棠捂着嘴抱起,朝殿外走去。
“小孩子家,乱瞧什么热闹?被龙皇陛下发现,非得揭了你的皮。”
言罢也不禁暗自感慨,锦芙真乃不负女中豪杰之名,何等直爽干脆,跟雍禾确然算得上强弱互补相得益彰的一双佳偶良配。
春空嘟着嘴气鼓鼓不服,“我都是夜叉王了,不是小孩子!以后若遇上了心仪的姑娘,想要娶回来做王后,也好提前准备点经验啊!你们不都说雍禾叔叔是什么是什么……四海情圣么?我看不像,傻不愣登的,连洞房都不会。”
“没满一千岁的小奶娃,就算当了夜叉祖宗也是未成年,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啊!”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要说不思进取咱俩算半斤八两,你不也没满一千岁就从涂山跑出来把龙王姐夫拐走?”
话音未落,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龙王姐夫给弹了一记脑门。
宫宴进行到热闹处,山海众仙兽齐聚满堂,觥筹交错。戏台上锣鼓铿锵,仙乐飘飘,正上演极精彩的回目。
“幼棠姐姐,戏词里唱的红颜薄命是什么意思啊?”
幼棠顺手从袖口拽出那段蛟绡来,给小春空擦了擦满嘴的点心沫:“意思是,红颜多了,皇上薄命。”
这句戏言传来传去,后来成了雍禾君口里念念不忘的梗,没事就凑在锦芙耳朵边念叨:“听见没,红颜乃是祸水,不小心整多了,皇上就得薄命啊。”
这般未雨绸缪,当真其志可嘉。
锦芙抿嘴,忍住笑戳上他脑门:“可我怎么觉得,宫里就搁着你这么一个王夫,我也挺薄命的。”
丙申年腊月初四
画骨师截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