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何等温柔,如刀锋剐在骨,却教人沉醉无言。
初在临安相聚,夜宿城南破庙的那晚,他和我说的话还似回荡在耳边。
他问我,“若是来日大战不敌迦楼罗,被他变成大鹏一口吞了,我待要如何?”
我当即笑着打趣道,“那我就等你的魂魄转世,上天入地也要寻了来,无论你投生成个什么,都寸步不离守着你长大,再将你拐到手,绝不许任何别的姑娘同你亲近,就连看一眼也不行。太玄说那叫个什么什么……养成对不对?听说其中乐趣,很是妙不可言呢。到时你比我小那么多,也不会再有人笑话你老龙叼嫩草。”
他扶额苦笑,“本座一身正气,虽不拘泥繁文缛节,姐弟恋勉强可以接受,婆孙恋实在消受不能。”
“那我只好霸王硬上弓。”
“先搞清楚,究竟谁是霸王谁是弓。”
……
算得出天意无常,算不出动如参商。只当是情到浓时随口玩笑,怎知一语成谶。
临渊用仅剩的修为和哥哥强行斗法,真正的实力至此已遭重创。重楼刻意选了这么个糟得不能再糟的紧要关头携迦楼罗半路杀出,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个大便宜。
迦楼罗曾弑杀他父,也定不会放过他。
娲皇的顾惜苍生的情怀,只对她一手铸造的人间,而非对临渊。若他不敌迦楼罗,葬身鸟腹,导致人间将倾,也是他未能践行约定,咎由自取。只为了一块补天石。情天恨海,却不知要用什么才填得平?
最最无辜之人,反而要背负最沉重的命运。我浑身颤抖,灵台仿佛被浇下一瓢滚沸熔浆,痛楚欲裂。
猎猎风起,临渊长发被吹得向一面扬起。千丝万缕,千头万绪,都是化不开的执妄痴迷。
深深望他最后一眼,便被重楼卷进遮天蔽日的孔雀华羽里,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明。只来得及留下一句仓促的祈求,被撞碎在猎猎狂风里,也不知哥哥是否听清。
“求求你,帮他。”
明晦倒转,曙色在东,耳边缭乱风声终于将息。
我一路被颠得头晕脑胀,此刻方能从孔雀翼下探出半个脑袋来。睁眼所见,却是山岚风烟如絮,日色相玲珑,纤云映罗幕。
明明是群魔乱舞藏污纳垢之地,竟布置得如洞天福地般祥云缭绕。
孔雀落地,袖袍一振,照旧将我的狐狸身抱在臂弯,如怀揣幼儿。
元丹离体太久,我早已无力再维持人形。
“这是太微垣。”他语声安然。
如游山玩水般,步履悠闲,神态轻松,将沿途所经的雅致泉林一一指点。
我全无兴致,含怒瞪他,若还有半分法力在身,只怕当场要喷出火来。
重楼站定,微微眯起眼,试探地用指尖掠过我额前绒毛,抚上那块淡红印记。
我瞅准时机,仰头张口便咬,却快不过他抽手一记虚晃,扑了个空。
这厮似逗弄宠物,饶有兴味地展颜一笑,露出排细碎糯米白牙,“咦——狐狸咬人么?”
“孔雀也好算是人么?鸟人?”
他却不恼,“总算肯开口同我说话了?还是那般伶牙俐齿。”
简直无耻至极。我一股邪火直冲天灵,愤愤抬起爪子盖在眼睛上,不再理他。
又不知在通幽曲径中兜转了几个来回,鸟鸣渐淡,水流撞击声轰隆入耳。
再看时,他已携我立在一处半壁山高的菱花石门外。洞府旁遍植海棠,涧云飞瀑,花丛中竟杵着一头患兽,捧着个比肚腹还大的酒葫芦喝得人事不省。
此兽身长数丈,其状如牛似羊,目透青光,嗜酒如命,乃是由世间忧愁所聚化的形体,不可杀,唯灌酒能消其暴戾,因酒能忘忧。
除了好酒,患兽还有个天上地下都难寻的妙处。它精通医理,能辨识所有具备起死回生功能的草药。但或许是应了那句医不自治的老话,这么稀罕的兽,千万年来病的病死的死,数量越来越稀少,存世的不过寥寥二三,早就踪迹难寻。若能得一患兽,不仅伤病无侵,还能将万种烦恼顿消。
我很惊异,传闻中早已灭族的远古兽族,竟重现在重楼所居之处。
【注:患兽,《搜神记》有载,古代汉族传说中的神兽之一,嗜酒,可以吃掉忧愁和疾病。】
患兽是除昆仑墟白泽以外,唯一以满腹经纶著称的神兽,可惜那些才华满得横溢了,腰围摊开来几乎与身高等长。
身为贪杯之徒,还能这么精擅药理医道,也是有原因的。世间灵兽千万,与生俱来的习性本能皆是天赋,患兽么,不知哪辈祖宗在手边缺酒时,一时冲动造下了极大的恶业,与生俱来的是天谴。它们生来体质独特,存活极为不易,自打娘胎落地就染遍各种疑难绝症,堪称神兽界的百草纲目,但凡所过之处,能吃的补药基本上都能啃得寸草不留。
喜欢养患兽的人,要么经常受伤,要么常怀忧戚。坠入魔道的孔雀大明王,会是其中哪一种呢。我张开指缝,偷眼去看他冷峻眉目,只觉好生费解。原以为像他这种桀骜不驯的魔头,大概会喜欢豢养饕餮、梼杌那类凶兽,最不济也得是雪狮玄豹之流。却万没想到,他养了只除了杀不死以外战斗力基本成渣的患兽。
转念再一琢磨,他们魔族喜欢打打杀杀,动不动就要遇上血光之灾,养头患兽在侧,惹是生非的底气都足了好些,也算未雨绸缪有赚无赔的买卖。
重楼咳嗽一声,口中轻念禁咒,石门轰然开启。患兽闻声而动,擎着酒壶摇摇晃晃立起身,四蹄刨地,以示恭敬。
内中果然别有洞天。
这洞府是将整座山峦拦腰横截,内中掏空开凿而成,白色的钟乳倒悬,方圆足有数十丈,长廊净室错落其中。再打磨出大块纯白水晶嵌作穹顶,日月星辰的光辉都能被滤成柔光甫洒而下,乃是个山中有山水中环水的格局,粗犷中不失韵致。石门一闭,顿时和山门外的鸟语花香隔绝,自成天地。
我牵挂临渊安危,只顾一门心思四处东刨西挖,掘地三尺也想找出个缝来钻出去。可这四面八方,无论往那个方向鼓捣,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坚壁清野没有尽头。气喘吁吁瞎忙了半天,终于技穷,垂头丧气找了个角落蜷起来,揉揉酸痛的四爪。
哥哥的仙障是铜墙铁壁,重楼的洞府则固若磐石。我现在才知道,他之所以懒得捆束我手足,并非心有多宽,不过料定了我插翅也飞不出这石头笼子里去。
他似十分困倦,打个呵欠,竟微微笑着,倒向石床和衣睡下。
俊美至妖异的神色之间,一片浓重暗影,似阴似悒。
这一觉昏天黑地,睡得雷打不醒。
听闻魔族昼伏夜出,个个都是夜猫子,被日头一照反而没什么精神,也只得耐住性子等下去。等他醒来,又能如何,心里完全没底。有很多的疑问有待澄清,一时又不知该从哪里追究根由。
夜色如水,明月皎皎透过水晶穹顶时,照壁上终于幽幽浮出个如风似月的人影。他懒洋洋抻了抻胳膊,翻身跳下丈高石床,稳稳落地。宽袍敞着怀,牵动紫衫纱影翻飞,一连串动作似行云流水。
孔雀之美,虽不敌凤凰,却有着仅次于其下的旷绝艳色,何况一身妖相魔骨,那等轻狂浮华的张扬之态,举手投足间都欲放难收。放眼三界珍禽,除了凤凰就数他。但托赖东皇一番处心积虑,世间已再无神鸟凤凰。
凤鸟族至高无上的绝色荣光,只有他了。
他在石案上祭起一盏小小孤灯,便从袖中掏出那颗狐狸元丹,朝我口中喂去。
元丹入体,腹中升起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我思量自己即便化回人形,也比他矮上一个头,说话都得仰视,实在缺乏气势,不如仍旧维持狐狸模样,有尖牙利爪,好歹显得威武些。
世人都爱诟病美丽而没脾气的皮囊是花瓶木头,觉得无甚情趣。但既美且傲,脾气又大过了头的,譬如孔雀重楼,又觉得消受不起。动不动就连佛祖也敢张口就吞的家伙,解决问题的习惯方式一定不是讲道理。
既然讲理没用,那就单刀直入最省心。
我弓身乍毛,前爪踩着鼓凳跳上石桌,冲他龇牙咧嘴调出个凶相,“你捉我来做什么?”
仿佛这是个十分新奇的问题,重楼偏着脑袋认真想了一回,又望了眼地面上被我刨出来的百十来个坑,淡淡笑道:“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莫非他以为我的爱好是在石头上刨坑?变态真是难以沟通,思维方式果然异于常人。
“我想出去。”
“现在不行。”
“那什么时候才行?”
“到你真正想清楚你要去哪里的时候。”
“你刚刚才说我想做什么都行,出尔反尔很有趣?”
“这个除外。”
“那我要是想杀了你呢?”
“等你有这个本事再说。”
我一口闷气吊在嗓子眼里,干巴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灯火跳跃如躁,重楼缓缓移步,去架上寻书册。再回来时,一手还拎了副冷暖玉棋子。
他安稳落座,不再搭理我,一边看棋谱一边和自己对弈,推敲之间,态度安闲。
时间在这石洞中彷如凝滞,前所未有的平寂漫长。没有声音,没有风,连尘埃都不再飞舞。
我气鼓鼓在棋盘边蹲守了半天,时不时故意伸出爪爪把布好的棋子捣得乱七八糟。他却视若无睹,连眼皮也不抬,一颗颗捡起被拨乱的棋子,将散沙恢复原位,然后继续。面上波澜不兴,简直不动如山,记性和耐心都好得很。
记性好的人,都爱记仇,也时常容易不开心。
月影移至中天,南壁发出闷响,缓缓撑开一线幽门,那患兽驮着老大一只青花酒瓮奉至跟前,又转身悄无声息退下。
重楼轻挥衣袖,壁橱无风自开,从里头凭空飞出两只粗陶酒盅,落在棋坪边上。他将其中一只朝我面前推了推,取过另一只,自斟自饮起来。
我甚没趣,对方才小家子气的举动感到很是羞愧气馁,猛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个狐狸模样,活像陪着主人下棋的宠物,委实不大看得过去,臊眉耷眼找个角落化回人形,又别别扭扭在对面石凳上坐了。
皱着眉百无聊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说服这个不动如山的变态放我离开。青花瓮里的酒被不知不觉喝掉大半时,重楼终了一局,紧接着便将这盘费尽思量才好不容易成就的棋面抬袖扫落,毫不顾惜,又再开一局。
活生生的变态啊……可算是见着活的了,这见识短浅的千把年算没白活。
我内心咆哮,僵坐得欲哭无泪,疑心再和他这么耗下去,就要化成石像,和洞府融为一体。终于忍不住再开口:“你这个棋……还要下多久?”
他仿佛没听见,隔了好一会,落落答道,“整晚。”
他耗得起,我耗不起,临渊那边情势危急,如今还不知怎样了。
重楼在石盘阡陌间填下一子,忽然眯起双眼,“自从你走了以后,我再也想象不出,你在我身边时是什么样子。”
我隐隐觉得自己要疯了,“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当即唰地跳起来,不可思议地指住自己鼻尖,“我……我跟你很熟?几时在你身边待过?我是狐仙你是妖魔,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懂不懂?”
为了充分表达出内心的愤慨鄙夷,还做了个拍案而起的动作。对准棋坪一巴掌下去,痛得眼冒金星,才想起来这个变态的品味迥异,洞府内一应陈设,非竹非木,全是童叟无欺实打实的石头。
输人不输阵,再痛也得忍。我咬紧牙关,把震得发麻的手臂藏到身后。
“还是这么倔。你从不在人前示弱,唯一一次主动来太微垣找我,晕倒在石门前,浑身都是伤,可眼睛里,没有一滴泪。”
话是不知所云,但他眼底那一抹深不见底的怅然,不像假的。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自出涂山以来,也时常有人将我误认作云门姐姐,但我真的和你不熟,也从没踏足过这个地方。这千真万确是个误会,你能不能放我走?”
“不要急。”他靠近身前,离得很近,唇齿吹出幽幽气息,却无欲邪之感,“等你能赢过我一盘棋,自能找到出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