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出乎意料地顺畅。
锦澜说完她该说的一切后,当着众人的面被再次打回原形,盛在一口大水缸里示众三天,以祭奠枉死的村民。我事后同临渊商量,提议将如今已是一尾普通鲤鱼的锦澜放归玉琼川,也算给老鲤皇一个面子。否则千年万载后,鲤皇的魂魄好不容易在凝魂灯下集齐,醒过来却得知故交将自己犯错的小女儿给一掌劈死了,终归不大说得过去。临渊对此并无微词,只说随我处置。
降服了河妖,桐庐满乡百姓都很高兴。当晚在村头老槐树下燃起篝火,载歌执酒,欢庆终宵。
清风佳酿,热闹凡俗的人间岁月,似这般度日如梦。
带着朦胧醉意与临渊携手江畔,踏月而行。我装着满怀心事,脚步难免显得沉重了些。自顾絮絮叨叨:“你说迦楼罗究竟什么时候找来呢?世上真的会有长得像鹏鸟那么大的乌鸦么?兜率火究竟有多厉害,够不够应付?”
正魂不守舍,忽察觉他正叠声唤我名字,幼棠,幼棠。
我迟迟“唔”了一声,“怎么?”
“迦楼罗一事了结后,你可还愿再随我回一趟东荒?”
这话问得稀奇。我固然是不大喜欢那些个血肉横飞的权斗倾轧,但云梦泽毕竟是他的故乡,无论做不做东海龙君,断没有狠下心肠不管不顾的道理。更何况,小叔叔太玄如今身陷囹圄,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把故人安危全部抛诸脑后。一想起那位女中巾帼,鲛中夜来,立马觉得脑仁疼。默然良久,感慨着在心里作了个总结,只要人人都克制一点爱,世间将变成美好的桃源。
对我而言,只要有临渊所在之处,哪里都是桃源。
对照这良辰好景,本应说几句诸如患难与共生死相随之类动听的句子,那些流传甚广的话本戏词里,无一例外都这么写。可我向来口拙,隔着墨香看纸上风月并没觉得怎么,一轮到自己,反倒近情情怯,一紧张便词穷。揉了揉鼻子,好容易挤出两个字,“当然。”
简简单单别无花巧,但我知,他定能懂得。
临渊停住步子,垂眸望过,浓长的眼睫轻覆,皎皎若兰芝玉树。被他一手拦腰托着拥在胸前,心中满是甜蜜安宁,觉得自己选夫君的眼光真不错。
他低下头凑到耳边,沉声再问,“那么,等这些杂事都料理完了,我们就成亲,你可愿意?”
从此共戴天穹,共拜日月。生,一日浮休。死,桑田未老。
“我……”
答允尚未来得及出口,就被一把沉冷的嗓音打断。
“她不愿意。”
我惊得一个踉跄,循声望去,长身玉立的青年从夜色深处显出身形,足见轻点江面,正分水凌波而来。
“哥哥……”
临渊拧眉,神色复杂,“涂九歌。”
刚出涂山那段日子,我孤单无依,日日盼望哥哥能早点寻来,却没想到劫后余生的再度重逢,会赶在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当口。
有太多的误会来不及解释,我懵在当下,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方从喜忧参半中回过神,已被哥哥拽着丢上一朵云头,踉踉跄跄不知往哪里飘去。
以哥哥的修为,就算出来寻我的这段时日再荒废课业,也不至于把个捏云诀掐得这般惨不忍睹。仔细再看,这朵瑞气千条的祥云下头,还挂了朵同样瑞气千条的祥云,亦步亦趋跟得死紧,磕绊间散落漫天浮沫。
临渊舍了自己那朵成事不足碍事有余的座驾,直接跃到面前把路拦个严实,“等等。”
说着便伸手欲将我拉回,还没触到半片衣袖,就被哥哥挥出手中白玉长箫挡开,“我今日寻来,是为带我妹子回涂山,没兴致跟你打架。”顿了顿,又道:“你身上如今剩下那一半修为,不是我的对手。还是留点力气想想怎么应付迦楼罗。”
寡言少语冰块脸的哥哥向来很少说那么多话,若他突然一反常态,只有两个原因,要么喝多了,要么很生气。目前看来,显然不可能是前一种。
我回头看他,呜咽一声:“哥哥……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桐庐乡?”
哥哥素来疼我,无论惹了多大麻烦,哪怕为了烤个地瓜不小心把父君的座驾一把火烧成渣渣,只要露出这种可怜巴巴的神情,他都能立即心软到没原则。
可这次不行,哥哥硬起心肠别过脸,完全不睬我。横眉立目瞪住临渊,漠然道:“我朝西寻了你七万九千里,连根狐狸毛也没看见,正没头绪,一只穷奇兽去涂山通风报信,自称是昊天大帝之子名英招,和你有一面之缘,又说你让龙妖捉走。我踏遍西北水泽,将每一个龙妖的洞府都探遍,却没想到你竟是被敖临渊拐去了东海。现如今天上地下,有谁不知道狐帝的女儿不仅胆大包天干涉化龙,还被废去修行贬在这一处凡世历劫?”
我背上冷汗泠泠。照以往对哥哥的了解,把每个龙妖洞府都探遍绝对是个含蓄的说法。没意外的话,他应该是把西北水泽所有倒霉的龙妖都打了个遍。
临渊端立云霭,身形显得很萧索,却没再开口作任何辩解,只固执地拦在前头,“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你害得她还不够?幼棠年纪小识人不明,做哥哥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次又一次跳下同一个火坑。就算刻下玉谱又如何?以狐帝和补天宫的交情,设法求娲皇收回成命也不是难事。幼棠是我狐族的继任女帝涂灵,不是什么人说娶就能娶——尤其,不能是你。”
这是半分商量余地都不给留的节奏,我越听越惊悚,跺脚不迭:“哥,天大的误会有没有?天将降大任选错了人啊!想必父君对姐姐思忆过度才会一时糊涂,现摆着你在,我哪有那么大能耐去做什么继任女帝,这不是开玩笑么,十大长老跳出来反对的起码得有十一个,大垂都比我靠谱不止一点点……”
哥哥对每个字都充耳不闻,将我手腕攥得死紧,“我现在就要带她回去,最后问你一遍,这路,让还是不让。”
“不让。”
“那你是打算,把千年前没打完的那场架继续分出个胜负了。”
临渊面上挂着淡淡笑容,似在做什么无关紧要的决定一般,“请出招吧。”
浓云蔽空,万千星辉同黯。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哥哥语气不善,必不会手下留情。以临渊现在的修为,恐怕连都过上三招都勉强,他这是在找死。
哥哥手执长箫,朝我脚下踩着的云朵上划过,割出片略小些的来,将我丢上去用仙障牢牢锁住。
“听话,老实待着。”
我急得快哭出来,被拘在里面团团乱转,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将那金钟罩般结实的仙障撞开半条缝隙。
一道白影掠过眼前,长箫如利刃,直奔临渊面门而去。
少昊琴已失,临渊不知为何,并没有化出对阵时惯用的长剑。抬袖一挥,封住长箫汹汹来势,有形的法器被挡了回去,无形的劲气却当胸贯穿而过。他硬生生接下这千钧一击。
血雨如泉,纷扬在夜色里,弥漫刺鼻的腥甜。我被那血气熏得眼角热辣,边抽抽噎噎边徒劳地撕扯脚下绵软的云絮。
“这一下,是替云门教训你有眼无珠,妄信谗言。”
临渊不答,低垂的眸里有万千雾霭迅速沉潜。
哥哥卷土重来,一股劲气将袖袍撑得满胀欲裂,长箫如利剑破空,继续在身后紧追不舍。临渊仍旧只守不攻,拧转身形,几个起落才堪堪避开,终究迟了半瞬,被长箫抽中腰腹之间,呯然一声击实。
外袍应声碎裂,扬挫成缕。衣衫底下,显出一条深深血痕。
“这一下,是替幼棠教训你全无担当,诱哄欺瞒。”
一句话间,长箫已接连五招破风抽打而下,重重落在临渊肩背、胸腹乃至臀腿。裸露的肌肤上印痕遍布,青肿渗血。我咬紧嘴唇,虽在丈外,亦如身受。
“你今日的痛,可比得上她当日所受的焚心凌迟于万一?”
哥哥催动法咒扣于弹指,长箫挟风,还欲再打。临渊被他的攻势迫得猛退了数步,竟似无力回击,终于踉跄摔倒在我脚边那片薄云上。
他偏过头,隔着看似无形却牢不可破的仙障低声哄道,“别哭,乖。”
哥哥怒意磅礴,翻掌挥过,“离她远点。”
一来一去,纠缠难分,临渊少说已挨了四十余杖击,身上衣衫尽皆褴褛。滔天恩怨迫得我无法呼吸,眼前万物都在崩坏之中。天地之大,禁锁重重,如何才能荡尽劫波,无怖无忧?
眼看临渊已无还手之力,单膝跪倒在地大口喘息。背上翻卷交错的伤痕露出,血肉模糊,一片纵横狼藉。
仙障如万壑千沟,我没能耐踏出半步,但它束不住我的手脚。盘膝趺坐,急急吐纳,转瞬便将一枚小小灵珠托在掌中,扬声喊道:“哥哥住手!你今日若不顾兄妹之情非杀他不可,我马上把元丹毁掉。你自可带着这具白狐尸身回涂山,也算给父君一个交待。”
迅如疾风闪电的身影陡然凝滞。
哥哥面色如冰,“幼棠你干什么?胡闹!”
我摇摇头,还来不及开口再劝,天穹中忽然倒劈下一道旱雷。眼前的元丹被一股强劲的罡风席卷,竟脱手而去,在浓密的云翳后头闪了一闪,不知落在渺渺天外何处。
遥远的天边传来清笑,声如枯木逢春,明媚中又透出难以描摹的邪气。
“不枉我等了这老半天。说那么多废话作甚?都是有深仇大恨未偿的人,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地动手打上一场呢?”
惊雷安,电光熄,颀长男子的形貌,自氤氲天地的淡淡烟气中浮起。
一袭紫袍,踏幽冥鬼火踱出,那赤焰般血色在足底层叠开谢,步步皆是孽焰莲华。他身后,还盘旋着一个硕大怪异的黑影,羽翅呼啦啦拍得人心乱如麻。
来者,一孔雀,一乌鸦。
站着的人形,是魔君重楼,他身旁发出桀桀怪笑的猛禽,想必就是迦楼罗。
奇怪的是,见我的元丹被魔君夺去,哥哥脸上竟显出几许轻松神色,似乎并不为此担忧。
“多年未见,阁下每次现身,总是那么会挑时候。”
重楼潦草拱手,甚恹恹地打了个哈欠,“好说,来得早不如赶得巧。”
明明该是水火不容针锋相对两人,却像久未谋面的老友般随意寒暄。我呆立云头,已经被眼前的发生的一切震住了。
重楼忽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朝那样貌丑陋奇突的瘟鸦清淡吩咐一句,“最后一朵兜率火就在那孽龙手中,兄长请便。若有兴致,事成之后,自可用他的血喂饱咽喉。”
哥哥抱臂冷哼,“今日携迦楼罗到场,便是为了趁火打劫不成,倒不像你平素作风。昊天塔下千载蹉跎,竟磨得转了性子?”
重楼掩口而笑。“非也,涂山少主的便宜,本君可不敢随便捡。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迦楼罗要重塑大鹏金身是他的事,本君懒得插手,此行也不是为的敖临渊,不过顺路罢了。今次唐突,只为佳人。”
前后左右到处看了一遍,除了我是个雌的,其余一龙一狐一乌鸦一孔雀,连半个佳人的影子也没瞧见。半晌才琢磨过来,魔君口中所指,莫非正是不才在下本小狐?
哥哥牵起嘴角,眼中却有异芒一闪,“恐怕难如所愿。难道你忘了当年的约定?”
云雾陡然收拢,重楼微微踏前半步,声如冷月,“她在星罔山催动峰桐紫瑟,弹指便将大片参天古木扫平,这事瞒不过该瞒的人。你现在非要将她带回涂山,恐怕全族都会被卷进勾连魔族的罪名里。而今没有万全之策,她只有留在我身边才最安全。”
他虽定定看着哥哥,我却分明感到有如实物的目光扫了过来。头一次见到,传闻中毁天灭地傲慢不可一世的大魔头,意态神采,竟能如此飞扬。
哥哥抬头望住夜天,幽微一息长叹。
“如果非要把她交给一个人,我宁可那人是你。”
万事万物皆如谜团,在眼前不安地晃动。我竖起耳朵,汗毛乍立,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话是从最疼爱我的哥哥口里说出。
闪电轻划长空,骤雨瞬间泼瓢。哥哥诧异地望向临渊,“你还有余力招云唤雨?”
临渊已化出手中长剑,撑着重伤之躯挣扎站起。很慢,很艰难,但不曾停。
“敖临渊,你算了。你如今自身都难保,拿什么来护她平安周全?”
临渊沉默片刻,正欲开口,忽然动容。凝视我半晌,却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