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君显然也被这种天马行空的后果唬得一愣,诧异地望住我打量一遍,带着几许探究,仿佛在认真考虑,又摸了摸下巴:“你说生孩子?唔……这个发展速度会不会太快了点?不过如果你想的话……”
占便宜在先装傻在后,仗势欺人也要有个限度。我羞恼交加,连珠炮似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想你个头!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想和龙生孩子了,我好好的一只狐狸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和龙生怪物?龙有什么了不起,既不是飞禽又不是走兽,阴不阴阳不阳,只能给那些凡人拿去绣成衣裳上的画儿拜来拜去,好大的脸面么?你就是要表达感激之情,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吧?!”
与其他灵物不同,龙卵自化生后雌雄一体,修九百岁方成年,以修为高低择人身。后来有一次太玄说溜了嘴,我才知道龙君在选择性别前,发生了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波折,这波折似乎还和他没有血缘的烛龙妹子离珠有关。于是龙君蹉跎到足足满一千岁时,才在灵鹫山前转男身,因此很忌讳旁人拿这一段过往来取笑。
打人不打脸,龙君闻言怫然作色,坚硬的胸膛抵在我身前,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一寸寸越贴越近:“你说谁不阴不阳?我看起来,雄性化得不够明显?还是,你想现在就试一下我究竟是阴还是阳?”
他每靠近一分,我便不由自主往后仰倒一分,试图拉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原本就逼仄的一丁点空隙瞬间便退无可退。身下的珊瑚岛枝桠嶙峋,斜刺里突出来扎在腰后伤处,痛得我嘤咛一声,眉头紧皱,几欲呕出心头血。
龙君顿了顿,终于撑住珊瑚往后略退开数寸。我缓过神,万般委屈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须臾便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掌,正沿着脊骨轻轻抚下。刚要发力推开,他的手已停在那伤处覆着,手指微动,似在探查伤势:“最后一朵轮室被雷火劈伤了。好在伤得不算太重,这裂纹若能好好运气调息,最多花上月余便可弥合。”
得道的灵兽或人体,每一具血肉之躯中都暗藏七枚“轮室”,莲花为形,自天灵盖往下沿脊椎排列。七朵莲花凝聚着元神的精血与气机,一旦这些莲花分崩离析,花瓣枯萎,花根劈裂,即意味着魂魄离散再无所依托,肉身亦随之破碎消亡,生命彻底宣告终结。
【注:“莲花轮室”说,传自印度教金刚乘的佛经教义。】
我沉默不语,眨了下眼表示知道了。转而侧过身去,紧紧攀着唯一能支撑身体的珊瑚不撒手。
“你是打算扎根在珊瑚上么?还是先学学怎么用这条尾巴,再耽搁下去,你那耳根子发软的跟班不知要被洋流冲到何方。海底怪物多,要是不巧遇上哪只肚子饿的把他当成点心……”
沸滚如岩浆的怒火,猛地被这句话浇得冷却下来。大垂,大垂现在还生死不明。虽然天劫的危险已经远去,但水中不比陆上,对我等走兽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地界,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他虽不是个令人愉悦的伙伴,除了添乱也没什么别的功能,却是流落异乡时身边唯一的陪伴。他是涂山的族人,我决不能不管他。
雷火之伤可以暂且不顾,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半身不遂的问题。我抽抽搭搭:“龙君大人大量……能不能……帮小狐把人腿变回来……尾巴我实在是……”
他半仰着头不知望向哪里,伸手摸了摸鼻尖。“本来是能的。现在心情不大美妙,恐怕忘了怎么变回来了。”
我耷拉下耳朵,明知于事无补,还是有气无力地指责道:“这么睚眦必报,真的大丈夫?”
这厮傲娇地转过身去,“你不是说本座不阴不阳么,那为什么还要维持君子风度大丈夫?你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太高太分裂了?简直离谱。”
内忧外患积忧重重,我终于忍不住,抱着那珊瑚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起一群斑斓小鱼从藏身的缝隙里四下游散,边游还边回头窥探,看他们的龙君是怎么欺负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狐狸。
“把腿还给我呜呜呜……”
我哭得越发悲从中来,因整个泡在水中,泣泪再也无法化成明珠,流出的泪水与海水融为一体,搅合得身旁的海都更咸了好些。
龙君也有点讪讪,尴尬地轻咳一声,趋近前安抚道:“我并不是有心刁难。你后腰的伤虽不致命可也不轻,半个月内暂时变不回人腿。好了好了,别哭了……凫水也不难的。来,我教你怎么游。”
这个说法似乎也过得去,反正事已至此,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他婉转拧身,水中霞光流转,当即也将下半身化出龙形,璀璨的浅金龙鳞与我的淡白银鳞交相辉映。
“看,是不是很好玩,有尾巴也没什么不好,可曲可伸,稍一摆荡便在水中来去自如。”
我点点头,不得不承认,他那漂亮的尾鳍在水中灵活得无所不能,游弋起来如行云流水,称心遂意得很。良师在前,硬着头皮也得上。龙君言传身教了两个时辰,终于从最初的兴致勃勃熬到心力交瘁。枉生着一段龙尾的我,只会匍匐在沙地上乱扭乱蹦,如论如何都游不起来。
我想他大概切实体会到了涂山长老们的苦处,每一个给我传道受业的师父,最后都会露出这种怆然涕下的哀恸之色。饶是龙君惯熟水性,此番也累得够呛。他盘踞在沙地上暂歇,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我抱臂纳罕:“都是龙尾,怎么区别就这么大?”
我练得快要抽筋,恐怕就是马上还回来一双人腿,也退化得路都不会走。顿觉满心沮丧,指指他的尾鳍,再摸摸自己的:“龙君的是真的……我的是假的……太难了……”
“你不要老想着它是假的,从本心上都不能接受,又怎么指望灵肉合一融为己用?”
废话,他跟他的龙尾朝夕相处了好几万年,当然对怎么操控了如指掌。我这刚有了尾巴才几个时辰,怎么能一概而论?万一我死活学不会,他不耐烦起来直接把我丢在东海底……虽然跟着他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搞不好还会被借着匪夷所思的理由占便宜。简直越想越绝望,被他数落得抬不起头,欲辩无言,又要嘤嘤哭起来。好无助,如同溺水之人攀附浮木,只得将手中珊瑚丛越攥越紧。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起身游过来,将我用力得指节发白的手指掰开,放在自己腰间。
“来,再试一下。放心,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等你学会了,再去找大垂,然后一起游回东粼城。”
龙君抿唇一笑,又调侃道:“要是连凫水都学不会,怎么做得好本座的炼丹丫头?到时被鱼虾螃蟹笑话欺负了,我可懒得管。”
言毕,将曼妙纤长的龙尾轻轻绕上我的,温凉的触觉隔着鳞片传来,丝滑如玉之清润。
在如此不遗余力的贴身教导下,我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放松心情,任由两段龙尾环环缠绕,学着如何左右摆荡,如何划分水波调整方向,终于渐渐有了点起色。
水族大多昼伏夜出,想是夜已过半,沉寂的海渊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大群灯笼鱼亮起尾灯,浮起点点萤火朝我们靠拢。暗绿的光斑翩跹起伏,似星子都沉落深海,温柔得令人心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水族,形状怪异斑斓,纷纷从沙石底或海礁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越涌越多数之不尽。
每一种水族都有自己的凫水方式,有的挥舞鳞鳍,有的扭动身体,蚌贝开合扇叶,连软脚虾细如牛毛的肢节都有摆荡韵律。融入其中,也不觉凫水有多困难,兴奋得嗷嗷欢呼:“会游了会游了!我这算不算……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叫‘大器晚成’对不对!”
龙君松了始终缠绕在一处的龙尾,尚不忘适时打击:“明明是个笨鸟难飞。”
笨鸟也罢,难飞也罢,终究还是飞起来了。得意忘形之下摆尾摆得厉害了些,歪歪扭扭一鼓作气往前冲,眼看收势不住,就要往礁岩上撞去。事出突然,回天无力,只好双眼一闭打算硬扛下这一撞。片刻后,整个上半身结结实实蹭在一处暖厚胸膛,四片湿润的唇瓣再次紧紧相贴。
现世报来得快,此番重蹈覆辙,我是始作俑者。刚才骂他骂得酣畅淋漓,这下又该怎么自圆其说?真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龙君挡在正前方,好整以暇倚靠着岩壁,这回双手却非常老实地垂在身侧,只是眨了眨眼,学着我的语气道:“哎呀,你占我便宜?”
为了扳回点颜面,脸一红便脱口而出:“你哪里便宜了?明明是你让我亲回来的!”
“对。所以我们扯平了。”
他宛然一笑,唇边漩出朵梨涡来,甜得我心头发腻,耳廓都生起燥热。
真是,我又不是故意偷香窃玉,倒比他这蓄意劫色的更慌乱无措,是个什么道理?但哥哥常说,一件事情但凡到了要追究出个道理当依据的程度,说明没有道理可讲。反正若论劫色,人家姿容比我还要美得多些,到底也不算吃亏吧。自我安慰了半天,没出息地闷头游开去:“我要先去找大垂……”
绕着海沟四下打量一圈,越发没了头绪。这海底看起来到处差不多,每一丛珊瑚和礁石都极相似,远比在陆上还要难分辨方向。
只好又游回来眼巴巴望他:“龙君有没有看见他落水时掉在那个方向了?”
他没有再为难,爽快地点点头:“跟我来。”
牵着他的衣袖,趁夜色往不知名的方向左绕右绕,拐了数不清的弯道,终于在一处水草丛生的平坦沙石地上发现大垂的身影。
故人重逢四目相对,我俩双双一副惊骇得见了鬼的表情。
大垂还是维持着狐狸的身形,囫囵装在一个浑圆透明的大水泡里,里面似乎没有水,四壁虽薄却极绵韧,无论他怎么手挥足蹬都踢不破挣不脱。
龙君在一旁略作解释:“海底洋流瞬息万变,吃肉的水族也不少,本座施了个法术把它装在里面,这水晶轮轻易破不开,免得再有意外。”
我激动地看了一眼龙君,感念他这份仁至义尽的好心周全,摆尾朝大垂的水泡游去。
大垂咚一声扑过来,整张肉乎乎的狐狸脸挤扁在水泡边沿,扭曲得不忍直视,指着我下半身语无伦次地叫唤:“幼棠?!你你你……你的轮室被劈开了?那这尾巴……”
我欢喜地绕着水晶轮扭动了一番,显摆道:“龙君送我的,你看,银光闪闪的诶,是不是很漂亮?而且我现在还会凫水啦,虽然游得不大好,总归会越来越熟练就是了。”
大垂对龙君成见颇深,虽有救命之恩在前,一时半会儿还是难以接受。看看我又看看龙君,脸上阴晴难定,终于咬咬牙开口:“幼棠,既然千年劫已经过了,你这就跟我回涂山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我愣住,没想到在船上还死活不肯走回头路的大垂会突然提出这个,态度逆转得彻底。我不是不想回去,但不能是现在。扭绞着手指搜索枯肠,把什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等等存货都搬了出来,总而言之,不能如此不讲信义,借龙君打发了天劫就寻思分道扬镳。再者说,妙方境的所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怎能在关键时刻知难而退。
我俩口舌官司打得热闹,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自说自话试图劝服对方。龙君盘踞一旁听着,姿态闲散,神情略带睥睨,话出口出便是一锤定音:“本座不是桥,不是驴也不是弓。这位涂什么……涂青岚是吧,要走请随意,海阔天空,尽可自便,若要回涂山请芜君来东海要人也不是不行。本座既答应了幼棠帮她去寻妙方境,已是有约在先,一言既出势在必行,她现在不能跟你走。”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逻辑严谨,以我对龙君的些微了解,已算相当客气,恐怕是个先礼后兵的前兆。他当初对英招可没这么磅礴的耐心,直接撂下一句“要么打,要么滚”。凭大垂这点斤两,若惹怒了龙君,和直接投海自尽没什么区别。且听他几次三番话里话外流露的意思,真要动起武来,父君和哥哥联手都未必能有把握降服得住一条应龙,不管是不是夸大其词,都不能掉以轻心。
眼看他俩实力悬殊却道不同而剑拔弩张,这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