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1902—1988),现代小说家、散文家。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人。苗族。他的文学创作数量惊人,有小说、散文、文论、自传、通信等集子七十余种,是现代文学史上最多产的作家之一。主要作品集有《湘西散记》、《边城》、《长河》等。其中短篇小说《贵生》、《三三》,长篇小说《边城》、《长河》是他的代表作。美丽独特的湘西山水滋养了沈从文的文学情怀和审美情调,其小说大部分即以湘西生活为背景,对故乡人民怀有不可言状的同情与温爱。
沈从文自幼就陶醉在对于家乡水的联想之中:“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高小毕业后,沈从文还不满十五岁,即厕身行伍,到人世间去“读一本大书”。其后数年间,他随部队辗转于沅水流域各地。他说:“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我虽然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我文字中一点忧郁气氛,便因为被过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阴雨天气影响而来。”沅水及其支流辰河带给沈从文经验、灵感和智慧。于是,在水中或岸上讨生活的剽悍的水手、靠做水手生意谋生的吊脚楼的妓女、携带农家女私奔的兵士、开小客店的老板娘、终生漂泊的行脚人……纷纷来到沈从文笔下,使他的作品带有鲜明的地域色彩。
沈从文早年热爱美术,甚至想到美专学习。他在美术绘画上颇有造诣,因此在对社会的观察时,总是以一个画家审美的慧眼,或者说是以一个画家追求唯美的目光来看的,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多是清新婉丽的形象,而伤感甚至悲痛往往是隐藏在湘西人性美的背后的。
沈从文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乡村世界的主要表现者和反思者,他认为“美在生命”。虽身处于虚伪、自私和冷漠的都市,却醉心于人性之美,他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水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做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
《边城》很好地体现了这些特点。
对于《边城》,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有较为深透的理解:“为什么这个小说叫‘边城’?这是个值得想一想的问题。‘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说这是个边地的小城,这同时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边城’是大城市的对立面。这是‘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边城·题记》)。沈先生从乡下跑到大城市,对上流社会的腐巧生活,对城里人的‘庸俗小气自私市侩’深恶痛绝,这引发了他的乡愁,使他对故乡尚未完全被现代物质文明所摧毁的淳朴民风十分怀念。便是在湘西,这种古朴的民风也正在消失。沈先生在《长河·题记》中说:‘1934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的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的人生观。’《边城》所写的那种生活确实存在过,但到《边城》写作时(1933——1934)已经几乎不复存在。《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有痛惜情绪的怀旧。《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很深的悲剧感。可以说《边城》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边城》的生活是真实的,同时又是理想化了的,这是一种理想化了的现实。”(读《边城》)
《边城》里最难写,也是写得最成功的人物,是翠翠。她是湘西山水孕育出来的一个精灵,天真善良,温柔清纯。她与爷爷相依为命,对爷爷体贴入微,愉快地承担着家里的生活担子,还常常帮爷爷划船渡人。她情窦初开,爱上了傩送,爱得痴心;当傩送驾船远走,她又矢志不渝地等待着心上人的归来,爱得那么坚定执著。一个弱女子,满心盛的都是“爱”。翠翠对爷爷的爱则带着一些任性、一些娇气,由于她感觉到爷爷不理解自己,便设想着自己出走给爷爷带来“惩罚”——让爷爷尝尝失去她的痛苦;可是当她想到爷爷的无奈便又为他担心起来,于是一次次地叫爷爷回家,生怕两人真的就会分手。这生动地反映出翠翠对爷爷的依恋之情。她对天保兄弟的爱则带着少女的羞涩和幻想,或者说这种爱似乎是一直以梦幻的形式出现的。在梦里,她“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于是她“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她只有在梦中才能品尝到爱的甘露,而现实却似乎离她很远,于是,她只能“痴痴的坐在岸边”,凄凉地守候,孤独地等待。从翠翠身上,可见苗族青春少女那种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与追求。
出色的心理描写是《边城》的一大特色,也是它在艺术上的一个重要成就。
沈从文曾说:“我是天生就有一种理解女人的心。”《边城》对人物心理的揣摩十分透彻、贴切,以至于有人感叹说,沈从文是个男的,怎么能够把女孩子的心理琢磨得那么透!《边城》中有很多处都写了翠翠在初涉爱情时的矜持、害羞而又怦然心动的细微心理。在去看龙舟竞渡时,一听到别人说起“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翠翠的脸开始发烧,在想到“谁是激动二老的黄花姑娘”时,翠翠心中不免有点儿乱,而这种乱在面对二老的问话时让她腼腆不安,她脸还发着烧不便做声,心中却想着碾坊陪嫁的事,于是不自觉地有了点烦恼、忧愁,又似乎有了点快乐,同时却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气。这种爱情心理是十分含蓄而矛盾的。然而后来第一个来他家提亲的却是老大天保:“翠翠弄明白了,人来做媒的是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怦怦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荚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翠翠地惊愕和极度失望、掩饰的心理过程,在看似随意的动作中暴露无遗。之后,“翠翠不做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可哭”,可是见了祖父眼中的一汪泪,她又惊又怕,“心中乱乱的,想赶去却赶不去”。翠翠的心意,祖父自然不理解,连翠翠自己也觉得不明白。但正是这乱乱的心绪,反映了翠翠内心对祖父的负疚感、无人解怀的孤寂感以及梦与现实的矛盾感,淋漓尽致地刻画了一个青春少女躁动不安的心理。
典雅性与口语化相结合的语言也是沈从文的特色。《边城》里没有喧嚣的辞藻,也没有强烈的色彩,只有“言语的亲切”。但那些看来不用心修饰的句子,却是以自然为最高修辞原则,以恬静之美为最高美学风范,营造了一个如诗如画的意境。其中,典雅性主要体现在作者的描述性语言上,如:“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恬静美丽的画面中有了淡淡的愁怨,读者感受到的有诗歌的意境,有哲理的隽永,而且其中自然夹杂着的一些文言词语,更具有一种古典的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