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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下

179.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 。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 。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为证 ,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工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 。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语,惟濬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 。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著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 ,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 、‘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

他日,先生亦云然。


180.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当自有无念时否?”

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於穆不已’ 。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181.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

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 。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


182.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濬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后在洪都,复与于中、国裳论内外之说 ,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

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

是日俱有省。


183. 又问:“陆子之学何如?”

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184. 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

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

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 。此间有个诀窍。”

曰:“请问如何?”

曰:“只是致知。”

曰:“如何致知?”

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185.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

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

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于中又曰:“不敢。”

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

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

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

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


186. 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 ,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187. 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


188.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189.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

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

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190.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 ?”

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揜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191.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192. 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


193. 九川卧病虔州。

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

对曰:“功夫甚难。”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194.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 ,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扞格 ,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

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

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

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直是难鏖 ,虽知丢他不去。”

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195.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196.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

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 ,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 。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197.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

敷英在座曰 :“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198.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

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 ,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199.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

问曰:“何如?”

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 ,亹亹翼翼 ,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难泯息,虽问学克冶,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200. 黄以方问 :“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201. 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202. “‘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 ,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203.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慨,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


204. 问“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205.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 ;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206.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 。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 。”又曰:“善、恶皆天理 。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


207.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直初时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208. 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

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又曰:“《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209.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 ,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揜矣。”


210.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

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曰:“矜得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

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211.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


212.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


213. 问“有所忿懥”一条。

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著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214.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 ;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以下门人黄修易录


215. 黄勉叔问 :“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216.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 ,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


217.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218. 问“志于道”一章

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219.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 ,不知何以免此?”

先主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緾,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为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担搁了几多英雄汉!”


220. 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 ’。这也是指气说。”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 。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 。’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221.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 ,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222.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 ,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在傍曰 :“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恨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223.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

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已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224.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


225.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 ,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226. 黄勉之问 :“‘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 。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


以下门人黄省曾录


227. 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 ?”

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228. 问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危’。”


229.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 ’,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

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谩谩琢磨他起来 。”


230.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231. 问“‘逝者如斯’ ,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

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232. 问“志士仁人”章

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来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 ,只为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233. 问:“叔孙武叔毁仲尼,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 ?”

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揜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 、不坚不介的,纵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慝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 。’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234.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

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235. 王汝中 、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

省曾起对曰:“不敢。”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妆做道学的模样。”

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

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236. 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237. 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 ,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 ,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238. 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

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

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

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

对曰:“愿立必为圣人之志。”

先生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

洪初闻时心若未服,听说到,不觉悚汗。


239.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 ,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 。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


240. 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

答曰:“吾昔居滁时 ,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练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 ,方能察人病理。”


241. 一友问:“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觉不见了。如何则可?”

先生曰:“此只认良知未真,尚有内外之间,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脑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到此便是内外两忘 ,又何心事不合一?”


242.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胸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发沾带始得。”


243. 先生曰:“‘天命之谓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即是教。”

问:“如何道即是教?”

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 。”


244.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

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245. 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

又问:“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

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

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

曰:“向晦宴息 ,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 。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即是妄思魇寐。”

曰:“睡时功夫如何用?”

先生曰:“知昼即知夜矣。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246. 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 ,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247. 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 ,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248. 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先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249. 或问“异端”

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250. 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著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


251. 又曰:“孟子病源 ,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在外,却做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间。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


252. 朱本思问 :“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253. 先生游南镇

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


254.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 ?”

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 ,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 ,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条理,便谓之信。”


255. 又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256. 问:“夭寿不贰 。”

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


257. 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

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

是友愧谢。

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 。”

在坐者皆悚然。


258. 一友问“功夫不切”。

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着根!”

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

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

曰:“正求讲明致之之功。”

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麈尾提起 。一日,其徒将麈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麈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麈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

少间,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

先生旁顾曰:“我麈尾安在?”

一时在坐着皆跃然。


259. 或问“至诚前知”

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 。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 ,终是利害心未尽处。”


260. 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261. 先生曰:“‘惟天下之圣,为能聪明睿知’” ,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262. 问:“孔子所谓远虑 ,周公夜以继日 ,与将迎不同何如?”

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263. 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朱子作效验说,如何?”

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 ;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 ,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264. 问:“孟子‘巧力、圣智’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 。何如?”

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265.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


266.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267.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268.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 ,谓之七情,七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


269. 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

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实落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270. 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

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即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271.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

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272. 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

柴鸣治入问曰 :“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

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瞍是世间大慈的父。”

鸣治愕然请问。

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只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曾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时 ,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个慈父。”


273.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 ,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274.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 ,本注说象已进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舜征庸后 ,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熏烝 ,不去正他奸恶。凡文过揜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 ,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275.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

未达,请问。

先生曰:“《韶》之九成 ,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 。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

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

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

对曰:“古人制管候气 ,恐是求元声之法。”

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

曰:“心如何求?”

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 ,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

曰:“古人制候气法,是意何取?”

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候灰管,先须定至日 ,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276. 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


277. “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278. “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 ,其流必归于文过。”


279. “今人于吃饭时,虽无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惯了,所以收摄不住。”


280. “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之 ,心就不放。”


281. 先生叹曰:“世间知学的人,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与人同。”

崇一曰:“这病痛只是个好高不能忘己尔。”


282.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

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283. “‘所恶于上”是良知 ,‘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284. 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 ,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285. 或问“未发、已发”。

先生曰:“只缘后儒将未发、已发分说了,只得劈头说个无未发、已发,使人自思得之。若说有个已发、未发,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若真见得无未发、已发,说个有未发、已发原不妨,原有个未发、已发在。”

问曰:“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钟声未扣,不可谓无,既扣不可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

先生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


286.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

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

先生曰:“然。”


287. 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


288. “杨慈湖不为无见 ,又著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289.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 。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290.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 ,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 ,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

诸友请问。

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 ,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291. 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游归。

先生问曰:“游何见?”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

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

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

先生曰:“何异?”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

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

洪与黄正之、张叔谦 、汝中丙戌会试归 ,为先生道涂中讲学,有信有不信。

先生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

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

先生曰:“何以见之?”

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

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

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292. 癸未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 。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

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 ,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293.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 ,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

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

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的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294.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曰:“君等虽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 。”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方,亦自有不同也。”


此后黄以方录


295.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 ,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

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或问“学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296.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 ,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 ,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著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著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著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已所独知者’ ,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能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著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著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297.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 ,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 ,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298. 门人有言邵端峰 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

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299.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


300. 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

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

又问:“《易》‘学以聚之’ ,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 ,知行却是两个了。”

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

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 ,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 ,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 。’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 。’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301. “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


302. 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及‘集义’、‘博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

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独,即戒惧。至于‘集义’、‘博约’,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数件都做‘格物’底事 。”


303. 以方问“尊德性”一条

先生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晦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 。是分‘尊德性’、‘道问学’作两件,且如今讲习讨论下许多工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如此,则不知今之所以讲习讨论者,更学何事?”

问“致广大”二句。

曰:“‘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为私欲所蔽,有不胜其小者矣。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碍遮隔处,如何广大不致?”

又问:“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事理之精微?”

曰:“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304. 先生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 。”


305. 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

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306. 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


307. 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


308. 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问曰:‘众曾见否?’众曰:‘见之。’复以手指入袖,问曰:‘众还见否?’众曰:‘不见。’佛说‘还未见性’,此义未明。”

先生曰:“手指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骛,不在不睹不闻上著实用功。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工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工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309. 问:“先儒谓鸢飞鱼跃 ,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

先生曰:“亦是。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工夫。”


310. 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 ,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311. 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功,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说效验,何足为恃?”


312.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


313. “夫子说‘性相近’ ,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 。”


314.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 ,眼亦开不得了。”


315.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

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机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

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

曰:“人又甚么叫做心?”

对曰:“只是一个灵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


316.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 ,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

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从工夫上说本体。”先生然其言。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工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317. 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德洪趋进请问。

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员凿方枘 。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

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318.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 ,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著,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319. 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 。’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 ,却谁能见得?”

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的,最难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 。’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320. 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 。’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321. 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 。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嘉靖戊子冬,德洪与王汝中奔师丧至广信,讣告同门,约三年收录遗言。继后同门各以所记见遗 。洪择其切于问正者,合所私录,得若干条。居吴时,将与《文录》并刻矣。适以忧去,未遂。当是时也,四方讲学日众,师门宗旨既明,若无事于赘刻者,故不复萦念。去年,同门曾子才汉得洪手抄 ,复傍为采辑,名曰《遗言》,以刻行于荆。洪读之,觉当时采录未精,乃为删其重复,削去芜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传习续录》,复刻于宁国 之水西精舍 。今年夏,洪来游蕲 ,沈君思畏曰 :“师门之教久行于四方,而独未及于蕲。蕲之士得读《遗言》,若亲炙夫子之教,指见良知,若重睹日月之光。惟恐传习之不博,而未以重复之为繁也。请裒其所逸者增刻之 。若何?”洪曰:“然师门致知格物之旨,开示来学,学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故吾师终日言是而不惮其烦,学者终日听是而不厌其数。盖指示专一,则体悟日精,几迎于言前,神发于言外,感遇之诚也。今吾师之没未及三纪 ,而格言微旨渐觉沦晦。岂非吾党身践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学者之趋不一,师门之教不宣也。”乃复取逸稿,采其语之不背者,得一卷。其余影响不真,与《文录》既载者,皆削之。并易中卷为问答语,以付黄梅尹张君增刻之。庶几读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则无疑于是录矣。嘉靖丙辰夏四月,门人钱德洪拜书于蕲之崇正书院。 MEiGj4v0QRxQE/Pl1KVUtvhFnqGzyA2sU8XDg3eEbXwFjWGSnFaImwdhOXpTDs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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