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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 ,若将不及 ,张生容顺 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 。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 。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唐代贞元年间,有个叫张生的人,性格温和,风度翩翩,意志坚强,脾气孤僻,凡是不合于礼的事情,就不会去做。有时跟朋友一起出去游览饮宴,在杂乱纷扰的地方,别人都争相吵闹,唯恐不能充分地表现自己,而张生面容和顺,始终保持稳重。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了,却还没有接近过女色。知道的人便去问他,他歉意地说:“登徒子不是好色的人,却留下了不好的品行。我倒是喜欢美丽的女子,却一直没有碰上。为什么这样说呢?大凡出众的美女,我未尝没有留心,凭这可以知道我不是无情之人。”问他的人这才了解张生。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 ,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 薨于蒲,有中人 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

过了不久,张生到蒲州游玩。蒲州以东十多里处,有座庙叫普救寺,张生就在这里寄宿。当时正好有个崔家寡妇,要回长安,路过蒲州,也住在此寺。崔家寡妇是郑家的女儿,张生的母亲也姓郑,论起亲戚,算是另一支派的姨母。这一年,浑瑊死在蒲州,有宦官丁文雅,不会带兵,军人趁丧事四处骚扰,大肆抢劫蒲州人。崔家财产很多,又有很多奴仆,旅途惊慌,不知道投靠谁。


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 ,令于军,军由是戢 。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 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 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 ,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 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此前,张生跟蒲州将领那些人有交情,就请官吏保护崔家,因此崔家没遭到兵灾。过了十几天,廉使杜确奉皇帝之命来主持军务,向军队下了命令,军队才安定下来。郑姨母感激张生的恩德,于是大摆酒席款待张生,在堂屋的正中举行宴会。又对张生说:“我是个寡妇,带着孩子,不幸赶上军队大乱,实在无法保住性命,弱小的儿子年幼的女儿,都是你给了他们再生,岂能跟平常的恩德一样看待?现在让他们以对待仁兄的礼节拜见你,希望以此报答你的恩情。”便叫她的儿子拜见。儿子叫欢郎,大约十多岁,容貌漂亮。接着叫她女儿拜见:“出来拜见你仁兄,是仁兄救了你。”过了很久,没有出来,推说有病。郑姨生气地说:“是你张兄保住了你的命,不然的话,你就被抢走,还讲究什么远离避嫌呢?”又过了很久,她才出来。穿着平常的衣服,面貌丰润,没加新鲜的装饰,环形的发髻下垂到眉旁,两腮飞红,面色艳丽与众不同,光彩焕发,非常动人。张生惊讶,急忙跟她见礼。之后她坐到了郑姨的身旁。因为是郑姨强迫她出见的,因而眼光斜着注视别处,身体好像支持不住似的。张生问她年龄,郑姨说:“现在的皇上甲子那年的七月生,到贞元庚辰年,今年十七岁了。”张生慢慢地用话开导引逗,但郑的女儿不予回答。宴会结束了只好作罢。


张自是惑之 ,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 ,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 ,曾莫流盼 。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 ,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 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 ,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 。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生从此迷恋于她,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却没有机会。崔氏女的丫环叫红娘,张生私下里多次与她见礼,趁机道出自己的心事。丫环果然吓坏了,害羞地跑了。张生很后悔。第二天,丫环又来了,张生羞愧地道歉,不再说相求的事。丫环于是对张生说:“你的话,我不敢转达,也不敢泄露,但是崔家的内外亲戚你是了解的,为什么不凭着你对她家的恩情向他们求婚呢?”张生说:“我从小时候起,就是不随便附合的性格。有时和女子在一起,也不曾偷看。当年不肯做的事,现在还是做不来。那日在宴会上,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这几天来,走路忘了要去什么地方,吃饭也感觉不出饱还是饿,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如果通过媒人去娶亲,又要‘纳采’,又要‘问名’,少说也得三四个月,那时恐怕我也就不在人世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丫环说:“崔小姐正派谨慎很注意保护自己,即使是她尊敬的人也不能用不正经的话去触犯她。我们这些下人的主意,就更难让她接受了。然而她很会写文章,常常沉吟推敲,搜章摘句,怨恨思考的时间太过长久。你可以试着做些情诗来打动她,否则,是没有别的门路了。”张生大喜,马上做了两首《春词》交给了红娘。当天晚上,红娘又来了,拿着彩信纸交给张生说:“这是崔小姐让我交给你的。”原来是一首题为《明月三五夜》的诗,那诗写道: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 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 之夕,张因梯 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 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 。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 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 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 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 其词,则保 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 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 ,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 。犹惧兄之见难 ,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张生也微微明白了诗的含义。当天晚上,是二月十四日。崔莺莺住房的东面有一棵杏树,攀上它可以越过墙。农历十六的晚上,张生爬上那棵树翻过墙去。到了西厢房,门果然半开着。红娘躺在床上,张生很吃惊。红娘惊骇地问:“你怎么来了?”张生哄她说:“崔小姐的信中召我来的,你替我通报一下。”不一会儿,红娘又来了,连声说:“来了!来了!”张生又高兴又害怕,以为一定会成功。等崔小姐到了,只见她穿戴整齐,表情严肃,大声数落张生说:“哥哥恩德,救了我们全家,这是很大的恩了,因此我的母亲把幼弱的子女托付给你。为什么叫不懂事的丫环,送来了淫乱放荡的诗词?开始是保护别人免受兵乱,这是义,最终乘人之危来索取,这是以乱换乱,二者相差无几。假如隐藏起来,就是包庇这种不好的行为,是不义;向母亲说明此事呢,就辜负了人家的恩惠,不吉祥;让婢女转告又怕不能表达我的真实心意。因此借用短小的诗章,希望亲自说明,又怕哥哥有顾虑,所以使用了委婉的语言,以便使你一定来到。这是不合乎礼的举动,怎能不心里有愧?只希望用礼约束自己,不要陷入淫乱的泥潭。”说完,马上就走了。张生愣了半天。又翻墙出去,从此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 。俄而红娘捧 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 ,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 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喻之。崔氏宛无难词 ,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

连续数夜,张生都临窗而睡,忽然有人叫醒了他。张生惊恐地坐了起来,原来是红娘抱着被子和枕头来了,安慰张生说:“来了!来了!还睡觉干什么?”把枕头并排起来,把被子搭在一起,然后就走了。张生擦了擦眼睛,端坐很久,以为是在做梦,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等着。过了一会儿,红娘扶着崔莺莺来了。来了之后,崔莺莺显得娇羞不已,力气好像支撑不了肢体,跟之前的端庄完全不一样。那晚是十八日,斜挂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洁,静静的月光照亮了半床。张生不禁飘飘然,疑心是神仙下凡,不是从人间来的。过了一会儿,寺里的钟响了,天要亮了。红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娇声哭泣,红娘又扶着走了。整个晚上莺莺没说一句话。张生在天蒙蒙亮时就起床了,疑惑地说:“难道这是做梦吗?”等到天亮了,看到红妆的痕迹还留在臂上,香气还留在衣服上,泪痕还在床褥上微微发亮。之后十几天,又音讯全无。张生就作《会真诗》三十韵,还没作完,红娘来了,于是交给了她,托她转送给崔莺莺。从此莺莺又允许了,早上偷偷出去,晚上偷偷进来,一块儿安寝在那个叫“西厢”的地方,几乎一个月。张生常问郑姨的态度,莺莺就说:“我没有办法告诉她。”张生便想去跟她当面谈谈,促成这件事。不久,张生将去长安,先把情况告诉崔莺莺。崔莺莺仿佛没有为难的话,然而忧愁埋怨的表情令人动心。将要走的第二天晚上,莺莺没有来。张生于是向西走了。


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 ,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

过了几个月,张生又来到蒲州,跟崔莺莺又聚了几个月。崔莺莺字写得很好,还善于写文章,张生再三向她索要,但始终没见到她的字和文章。张生常常自己用文章挑逗,崔莺莺也不大看。大体上崔莺莺艺超众人,技艺达到极高的程度,而表面上好像不懂;言谈敏捷雄辩,却很少应酬;对张生情意深厚,却未曾用言语表达出来;经常忧愁深邃,又像无知无识的样子,喜怒的表情,也很少显露出来。有一次崔莺莺在夜里独自弹琴,曲调伤感。张生偷偷听到了,请求她再弹奏一次,她却始终没有弹。因此张生更猜不透她的心事。


张生俄以文调及期 ,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 ,无以奉宁 。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 。”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唏嘘,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不久,张生考试的日期临近,又该到西边去。临走的晚上,张生不再诉说自己的心情,而在崔莺莺面前忧愁叹息。崔莺莺已暗暗知道将要分别了,因而态度恭敬,声音柔和,慢慢地对张生说:“你起先是玩弄,最后是丢弃,你当然是妥当的,我不敢怨恨。一定要你玩弄了我,又由你最终娶我,那是你的恩惠。就连山盟海誓,也有到头的时候,你又何必对这次离去有这么多的感触呢?然而你既然不高兴,我也没有什么安慰你的。你常说我擅长弹琴,我从前害羞,办不到。现在你要走了,就让我弹琴,满足您的愿望。”于是她开始弹琴,弹的是《霓裳羽衣曲》序,还没弹几声,悲哀的乐声又怨又乱,已听不出是什么曲子,身边的人都叹息。崔莺莺也突然停止了演奏,扔下了琴,泪流满面,快步回到了母亲处,再没有来。第二天早上张生出发了。


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 于崔,以广 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 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 ?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 。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 。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 。鄙昔中表 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 ,鄙人无投梭之拒 。及荐寝席 ,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 。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 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絇 ,文竹茶碾子 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第二年,考试不中,张生便留在京城。于是寄信给崔莺莺,以安慰她的心。崔莺莺的回信,大致记在这里,信上说:

捧读来信,爱抚之意极为深厚。儿女之情,悲喜交集。还送我一盒花粉,一支口红,送我这些装饰品。虽然受到如此厚礼,但我打扮给谁看呢?看到这些东西不过增添了思念和悲叹而已。从信中得知你在京城,进修的要点在于求得安宁。只恨我这粗陋之人,永远被抛弃了。命已如此,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从去年秋天以来,经常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在热闹场合强颜欢笑,深夜一人,无时无刻不在流泪。甚至睡梦中,也常常由于离别忧思而哽咽。缠绵恩爱,一时如同平常一样,幽会还没有结束,惊魂已随梦断。虽然半边被窝还是暖和的,但想起你来已十分遥远。前些日子分别后,转眼已过一年。长安是个行乐的地方,到处都会触动情思。好在你没有忘记我这微不足道之人,眷恋之情从未倦怠。我浅薄的心意,无法用来酬报你。至于生死相守的盟约,却永远不变。我从前因为你是表亲,有时在一起吃饭。我情不自禁,便献出了一片痴情。儿女之心,不能自控。你像司马相如用弹琴挑逗卓文君那样来挑逗我,我却未能像高氏之女用投梭拒绝谢鲲那样拒绝你。等到我们同床共枕时,情深意长。我一片痴情,以为可以托付终身,哪里想到见你之后,却不能缔结良缘,而我却以自已献身为羞耻,不能公开地服侍你。毕生长恨,除了悲叹还有什么好说的,假如仁人的心,能成全我卑微的愿望,那么我即使死了,也像活着一样。如果旷达的人不屑私情,忽略小节追求大业,把先前的感情看成丑行,把誓盟认为是可以不用遵守的话,那我将骨毁形销,赤诚之心永不改变,依风随露,寄托于尘土之中。生死至诚,尽言于此。对着信纸呜咽,感情无法表达。千万保重,千万保重!这一枚玉环,是我小时玩的东西,寄给你佩带在腰上。玉表示坚韧不变,环表示周而复始永不断绝。附带乱丝一缕,斑竹茶碾子一个。这几样东西并不珍贵,用意是希望你像玉一样坚贞,我的志向像环一样永不改变。泪痕留在竹上,愁思萦绕如丝如缕。用这些东西表达感情,作为相爱的见证。心靠得近,身子却离得远,相见无期。幽恨凝聚,神驰千里和你相会。千万保重!春风容易致病,多吃为好。自己多保重,不要以我为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 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 ,云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

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 ,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

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幂幂 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鸣怨鹤 ,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行云 无处所,萧史 在楼中。

张生把她的信拿给朋友看,因此当时很多人都知道此事。他的好友杨巨源喜欢写诗,为此写了一首绝句《崔娘》: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也续张生的《会真诗》写了三十韵,诗中写道: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

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

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 。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 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 ,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张生的朋友听闻此事,无不感到讶异,然而张生的情意已经断绝。元稹和张生非常友好,便问他为什么要断绝跟莺莺的关系。张生说:“大凡上天所造就的绝代佳人,不危害她自身,就一定为害他人。如果崔莺莺嫁给富贵人家,凭借着娇宠,不成云成雨,便成蛟成螭,我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从前殷纣王,周幽王,拥有百万人口的国家,力量很雄厚,然而一个女子就可以破坏它,溃散他的民众,宰割他的躯体,至今仍被天下人耻笑。我的德行不足以战胜妖孽,因此只好克制感情。”这时在座的人都深深叹息。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 ,宿于予靖安里 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后来,崔莺莺已下嫁他人,张生也另有所属。有一次他刚巧经过崔莺莺家,便透过她的丈夫告诉崔莺莺,请求以表兄的身份见面。丈夫告诉她,崔莺莺却始终不肯出来。张生哀怨的心情流露到脸上。崔莺莺知道后悄悄作诗一首,诗说: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终于没有见他。几天以后,张生要走,她又写一首诗来谢绝:

弃我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从此,再也没有消息。当时的人大都称赞张生是善于补过的人。我常在朋友聚会之时,谈到这件事。要使聪明的人不再做这种事,而做了这种事的人不要再被迷惑。

贞元年九月,友人李公垂住在我靖安里的家中,谈到此事。李公垂极称奇异,便写了《莺莺歌》来传播这件事。崔氏小名莺莺,李公垂以她的名字作为篇名。 pOonTaNPoK3TdQN2pN0mYNWubtoudxhmQ4DITAo5XGTJHbWGpbZOXpZItlVB2il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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