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到办公室没十分钟,我就觉得不对劲。
世界可能要乱了,你看,太阳从他妈的西边出来了!
太阳在什么情况下从西边出来?
答:在转向的时候,太阳就会从西边出来。
这算不算一个脑筋急转弯?
也许算,也许不算。反正答案挺无聊的。
好了,少扯淡。现实的太阳是不会从西边出来的,我说的这个太阳,是心里的――感觉。
说白了,是一种幻象。
这种幻象起源于我的同事华浏。
我一进门,华浏就冲我笑。这就让我觉得老大不对劲。以前我进门的时候,他什么时候对我笑脸相迎过,而且还笑得这样灿烂,跟个大菜碟子似的?
从来就没对你笑过的人突然对你笑了,你即便不倒大霉,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瓜啃。
孔子早就说过了,巧言令色,鲜矣仁。
我是一个传统的男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老子岂能因为你的粲然一笑,就非常不讲原则地对你丧失警惕心了?
跟华浏同志一个办公室工作了三年,要始终跟他保持一定距离,这是我在生活的磨砺中得到的一条最根本最现实最宝贵的人生经验,后来,也水到渠成地成了我的一条做人的准则。
每一次因为违反了这条基本的做人准则而吃了大亏之后,我都把自己骂个十遍八遍的。如果用“吃一堑,长一智”这个公式计算,再邋遢,我也得算一个睿智的老人了。所以现在的我,绝对风雨不侵、雷打不动。
我不动声色,姑且静看这伙家又有什么腌臜的想法吧。我以一种见多识广的过来人的眼光,笑看红尘。
但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怪沉得住气。他笑完之后,给我打了一通热火朝天的招呼,什么都没说。
我心想,我看走眼了?
不对――我马上否决了自己――别人我不敢说,就华浏这号的,扒了皮我也认识骨头,烧了骨头我也认识灰的,我能看走眼?
等着瞧吧!就这巴巴的样儿,肯定有事!
这样一想,我又平静下来了。
华浏问:你们家腾腾好了吧?
我说:好了。
他说:你看吧,腾腾爸,这真是不好意思,孩子病了这么久,我今儿早上才听别人说到。要是早知道了,我还不得看看孩子去?
我说:哪归哪呀,小孩子,老毛病,不就肺炎吗,没啥大不了的,才打了一个来月的吊针就好了。
华浏讪讪地笑。
太虚――人太虚伪了真不好,讨人嫌。我儿子都病了这么久了,他才给我来这个,这不是成心恶心我吗?
不是因为跟华浏太熟,我真有可能生气。
但因为跟他这么熟,我不生气。
华浏自我解嘲地笑笑,突然一弯腰,提起办公桌前的暖水壶,给我桌上的茶杯倒起水来。
我大惊失色:天哪,什么事竟然会让他有这么大的动作?难道真出什么大事啦?
到底是什么大事呢?
我反倒暗暗地有点儿急了。
装模作样地倒完水,华浏感觉尴尬劲儿冲释得差不多了,就又笑了。刚才还有点泛白的脸颊,又有了点儿活人的红润。
他吭吭哧哧地干咳两声,这才曲曲弯弯地说:腾腾爸啊,这个、这个――那个,你知道吗?
我说: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说什么呀?
他说:就是、就是――民主选举的那个事儿?
我说:民主选举什么呀?
我不是装的,我是真不明白。你看他把那话讲的,就跟女人生孩子似的,小孩子头都出来了,屁股还在母体内呢――这个时候,谁知道她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华浏同志又吭哧赖歪了一小会儿,这才在我的一再征询下,实言相告。
原来,市局对头的业务主管单位给我们这个科室一个年度先进――注意了啊,是一个――这“一个”先进,给谁呢?
估计是我们科长也犯愁了,他灵机一动,想了个高招:既然我确定不了给谁,那就还权与民吧,让大家做主――就是,让大家来投票选举。
我明白了,怪不得一大早上我就接这么老大一个的菜碟子呢,原来是因为民主选举呀?
我这人什么都好,就一个坏毛病,脑子转得特快,尤其是碰到什么紧急情况的时候,越紧急我脑子转得越快。
面对这么大一个菜碟子,我想起了一件事。
上次我回老家,我父亲跟我说,我们村直选换届的时候,张三想当村主任,就给全村所有的选民一人送了两瓶豆油,李四听说后,也不示弱,马上给每位选民买了十斤葡萄干。结果两人争得鱼死网破,选了两回都没选出来。村主任没选成功,村里倒流传起了一个颇富时代气息的顺口溜:“想当头,送豆油;想当官,送葡萄干!”
一想到这,我就笑了。
我心想人家张三李四的,还是农民哪,都知道送瓶豆油来斤葡萄干什么的,你华浏好孬也是个国家公务员吧,还人民公仆呢,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
我就冷笑。
唉,你只给我个干巴巴的菜碟子就能买得了我啦。腾腾爸是那号犯贱的人吗?华浏啊华浏,你平常不是好几十个心眼外加好几百根转轴的吗?怎么这次如此愚蠢如此幼稚啊!
华浏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可是,他失望了。
我说――故意装出无限憧憬无限期待的样子――大声说:唉呀,华大哥呀,这个事儿你可得帮我呀!
华浏睁着一双大眼,结结巴巴地说:帮、帮、帮你什么?
我又故作天真烂漫状:还帮什么呢――当然是帮你兄弟我喽,把你手中那宝贵的一票投给我呀。
华浏使出吃奶的劲儿,努力地笑。
如丧考妣。
我有点儿乐。
我也确实忒有点儿毒,明摆着整得人怪难受的,还在那儿不管不问地喋喋不休。
我说:唉,工作快十年了,我一个先进还没得过呢。这次终于有机会了!
我说:科长真是太英明了太伟大了,他这是开启了我们科乃至于我们局民主选举的先河呀!历史会证明,这必然是一个历史性的决策。就像当年,那几个偷偷包田到户的农民!
我说:华大哥呀,你可是我的老大哥呀,你可是我的亲亲的好老大哥呀,这次,你一定得帮帮我哟!
……
华浏再也笑不出来了
办公室复归平静了。
我把杯里的茶喝完,他也不给我倒了。
我举着杯子,故意吱溜吱溜地吸水――他也装着看不见听不着了。
我想,这下行了,我终于堵住了他的嘴,断了他的念想。
华浏在我们办公室待不下去了,过了一会,默不出声地出去了。
他上哪儿去了?
不用问我也知道,这家伙还不甘心,准是又到别的办公室拉选票去了。
我心里嘿嘿冷笑。
我们办公室总共有八个人,除了科长、临时工老王,还剩六人。就凭我们这些人多年形成的这么好这么融洽的工作关系,我实在想不起还有谁能够谦虚到去佩服谁支持谁。
我觉得华浏这家伙能脑子进水了,思维的转轴生锈了,不然就这么个几乎瞎子都能看得见摸得着的道理,他还弄不懂?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惜他不是革命工作者,他只是一个自取其辱的混蛋而已。
果然,快下班的时候,华浏灰溜溜地回来了。进了办公室,二话没说,先喝了一大缸子白开水。
这家伙真聪明,干什么事都深思熟虑,刚才出门的时候居然未卜先知地给自己凉好了一大缸子白开水!
喝完水,又歪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你看把他累的!
我又好气又好笑。
怎么着,也是一个办公室的嘛,还是对桌。我不想让他受欺负。
但是现在,我真替他屈辱!
我心想,这下你死心了吧?
可是,我错了。
这家伙居然还不死心。
等到他刚恢复一点气力了,他就睁开眼对我说话了,他说:老弟啊,我是看出来了,我们这个选举,是要选崩的!
这一点我同意,不出什么意外的话,结果估计是一人一票。从这个角度看,华浏同志确实很聪明,还没笨到姥姥家。
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可我嘴上什么也没说。为了应付一下他,我笑笑。
他继续深谋远虑地说:老弟啊,为了选得不至于太难看,我们兄弟俩可一定得团结起来一条心啊。
这我又不解了。
我就问了:我们怎么团结起来呢?
他厚颜无耻地说:如果是等额选举,只能选一个人的话,我们就互相投一票吧。
我说:行,这个你放心!
我答得这样爽快,好像很出他的意外,他先是一愣,但马上笑逐颜开。
贱!
我心里这样喊道。
实际上不用我说,鬼都明白,鬼能信他的话吗?
这样一个有着强烈地被选举意识的人,能会把他手中的票投给别人吗?
华浏啊华浏,我这票投给谁,也不会投给你呀。
你对我笑得太少了,你给我倒水倒得太晚了,你给我套近乎套得太玄乎了。
临时抱佛脚?
玉皇大帝说了,谁动心,谁下凡当猪八戒去!
触犯天条的事儿,我能干吗?
好孬我也是个预备党员吧?
这点素质,我总是有的!
但是,不投给华浏,我投给谁呢?
科长?他说了,他不要。
老胡?不行,这家伙!老油条!投他显得我多没水平!
小张?不行,他才来几天呀,就这么势利眼!
高姐?唉,也不行,女人啊,还是纯洁点好!可你看她,哪有点女人的样子?成天嗲里嗲气的,想起她就烦!
……
这样一琢磨,这张票,还真得投给我自己了!
可,我辈岂是那号人?
像毛遂自荐这样无耻的事,咱怎么好意思干得出来?
我要是图这点虚名,我前天早上就开始给科长提开水去了,还等到现在?
唉,没想到,一张选票竟然整得我这么难受!
民主啊民主,你咋就那么折磨人呢?
一直到下中班,大伙儿陆陆续续到单位食堂里吃午饭了,我心里的那些虫虫鸟鸟的,还在叽里咕噜地嘈杂不已。
吃饭的时候,老胡小张高姐们都以不同的形式跟我套了近乎或抛了媚眼。
把我恶心的,饭都没吃好。唉,白浪费了我那二十元钱一份的红烧猪蹄!
我实在受不了了,就端着饭缸,跑科长身边吃了。
边吃我边给他做思想工作。
我向他汇报了我的遭遇,我还向他讲了我的想法。
最后,我总结性地跟他说:一、民主选举先进,这种形式很好,这种做法值得推广和表扬;二、选举一定要客观、公平、公正,一定要选出原则选出立场选出风格选出水平来;三、选举前,科长大人您一定得做好宣传发动工作,让公平选举的理念深入人心,不是毛遂自荐不好,但是根据我科目前的革命形势,这类行为基本上可以划为不要脸的范围,所以一定要想尽千方百计,坚决杜绝此类行为!
我跟科长说话的时候,有些人可能怀疑老子想做什么小动作,不好意思跟过来,就把脖子伸得跟竹竿似的,瞪着眼,歪着头,做出一副葵花朵朵向太阳的模样。
见状如此,我就在“三点”之后,补充了一个“第四点”:科长,为了避嫌,让大家觉得你是真公平不是假公平,我觉得下午投票时,你最好弃权不投!
我说这些话,原本只是一时激愤之言,是故意逗弄他们玩儿的,没想到俺们科长头一点,说了一个字儿――行!
差点让我晕过去!
靠,影响一个人改变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简单!只要信口开河就行了。
早知道这样,布什要打伊拉克的时候,我该过去劝劝他――小布啊,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还是以人类的和平与繁荣为重嘛――说不定也就成功了呢!
要是这样,萨达姆同志现在也用不着为抗议法官而绝食啦。
大家都和和气气的,用不着有辱斯文了,多好!
人一高兴,胸襟就开阔了,思路就开朗了。
我一高兴,我忽然就知道我手中的这张票,该投给谁了。
吃过饭后,除了临时工老王,我们科里的其他同志,都应召走进了科长办公室,开始民主选举那个狗屁先进。
在选举前,科长果然进行了必要的宣传发动。
而且讲得还怪激动。把某些人的某些拿不上台面的做派拿上了台面,弄得大家都怪不好意思的。
我想,都讲到这份儿上了,要是还有人自己选自己的话,那问题就真的很严重了――那就不是要不要脸的问题了!
而是一个是人不是人的问题了!
我在心里嘿嘿乐,我为我堵死了那些小人的后路而由衷地高兴!
我为我没费多少劲儿就给那些小人出了道难题而欢欣鼓舞!
果然,科长讲完,所有人,包括华浏,都当场表态要坚持原则,发扬高姿态,务必选出一个真正的能让大家心悦诚服的好先进。
这就有意思了――科里根本就没有那号人,怎么选?
原本一场很平淡、实际上也很没必要的民主选举,就这样变得非常令人期待了。
后来,选举结果出来了!
理论上没有选举权、现实中也确实没有参加选举的临时工老王――得了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