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靠开饭钟点来估摸时间,尽管饭点既不准时亦无规律;他们整日以最简单无聊的游戏取乐,天黑时则凭着某种默契一同入睡,而不会等夜晚某个特定的钟点,因为他们无从知道准确时间;事实上,有多少个囚犯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时间。刚被关进来时,这三十二个人共有三块不错的表,外加一个二手且靠不住的——或者说有表的人是这么断言的——闹钟。两个戴手表的人最先离去,他们在某天早晨七点离开牢房——或者是闹钟指向的七点十分——没过多久,也就几个小时以后,当手表重现时,已然戴在其中两名看守的手腕上了。
这样一来,只剩下闹钟和一块系链子的老式银质大怀表,分属火车司机皮埃尔和布尔格的市长。这两人之间渐渐滋生出一种竞争意识。他们把时间视为己有,而不属于其他二十八个人。可是,他们的时间不一致,因此都以一种狂热的姿态捍卫各自的时间。这种狂热使他们与其他狱友疏离,结果每天任何时候总能看到他俩待在这间大水泥窝棚的同一个角落,甚至连吃饭都形影不离。
有一次,市长忘了给怀表上弦。那是充满流言和猜疑的一天,因为前一夜,他们听到了从市区方向传来的枪声,情况正如两个戴手表的人被带走前一样。“人质”这个词犹如被一阵突起的狂风卷集的乌云,一笔一画地在每个人的头脑中凸显出来。牢房里冒出各种古怪的念头,市长和火车司机倒是愈加亲密,似乎害怕德国人存心跟有表的人过不去,要攫夺他们的时间。市长甚至准备向其他狱友提议把余下的两块表藏匿起来,这样总比完全没有表看时间好。然而,当他刚开口想说出这个主意时,忽又觉得这样似乎显得有些懦弱,因此话说了半句就戛然而止。
不管那晚究竟因为何故,反正市长忘了给表上弦。清晨醒来,天色刚刚亮到可以视物,他便急忙查看自己的怀表。“哎,”皮埃尔开口了,“几点钟了?那老古董怎么说?”指针定在一点差一刻的位置,如同被人弃置的黑色残骸。对市长而言,这简直是他一生中最可怖的时刻,比德国人抓到他那天还糟糕,不,远比那天糟得多。监牢破坏了一切感知能力,而最先丧失的是分寸感。他的目光从其他人脸上一一掠过,好似自己实施了某种背叛行为——背弃了唯一真实的时间。他在心中感谢上帝,牢房里没人来自布尔格。犯人中有一个是埃泰恩的剃头匠、三个职员、一个卡车司机、一个菜贩子和一个烟贩子——除一人外,其他所有犯人的社会地位都比他低,这使他感到自己对他们负有更重大的责任,同时,这也使他觉得其他人容易骗过,于是他对自己说,终究还是这样好些:与其让他们依赖各自的无凭臆测和二手闹钟,倒不如让他们相信仍知道正确的时间。
他根据铁栅外灰蒙蒙的天色快速估算了一下。“现在是五点二十五分。”他坚定地回答,并直视着其中一人紧盯的目光,担心他或许会洞穿自己的谎言。这是个巴黎的律师,名叫夏瓦尔,是一个孤独的家伙,不时笨拙地试图证明自己仍然算得上是个人物。其他大多数犯人都将他视作怪人甚至是笑柄:律师可不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普通人;他原本是在某些特定场合才被摆出来的气派的玩偶,可如今他早已失去那身黑袍,什么都不是了。
“胡说,”皮埃尔说,“那老古董怎么啦?现在可是六点差一刻。”
“你那种廉价闹钟总是走得快。”
仿佛出于习惯,律师尖锐地指出:“昨天你是说它走得慢。”从那一刻起,市长开始敌视夏瓦尔。狱中只有夏瓦尔和他是有头有脸的人。他心想:我可绝不会这么不给夏瓦尔面子。他随即开始搜肠刮肚地找寻一个合理的解释——某种隐秘而卑鄙的动机。尽管律师极少说话,也没有朋友,但市长得出的结论是:“哗众取宠。他以为他将会统治这个监牢。他想做个独裁者。”
“让我们瞧瞧老古董吧。”皮埃尔说。不过,怀表被银链牢靠地拴在市长的马甲上,链子上沉甸甸地挂着一些印章和硬币。它是不可能被夺走的。对这个要求他完全可以嗤之以鼻。
然而,那一天却在市长心中留下了永久的烙印,跟其他那些令人异常焦虑的黑暗日子一起,形成了一套个人独有的日历,譬如结婚、第一个孩子出世、市政会选举、妻子去世等等。他必须想方设法让表继续走起来,还得在没人留意时将指针调到一个合理的时间——可他感觉巴黎来的律师整日盯着自己。给表上弦其实相当简单,即便表没停也得上弦,他只需将发条上到一半,当天晚些时候再若无其事地拧一两圈就行。
就连这都没逃过皮埃尔的眼睛。“你忙活什么呢?”他狐疑地问道,“你已经上过一次弦了。老古董是不是坏了?”
“我根本没过脑子就上起弦了。”市长回答,可他的脑筋从未转得如此之快。他的表已有大半天时间比皮埃尔的闹钟晚了五个钟头,要找机会调整指针便愈发困难了。在这里,即便解决内急时也没有机会。院子里摆放的一排水桶就是厕所,而且为了便于看守看管,不许任何犯人单独上厕所,一次至少去六个人。市长也不能一直等到晚上,因为牢房里不许点灯,所以天太黑时无法看清指针。他还得始终在头脑中记录流逝的时间;一有机会就必须马上行动,连停下来犹犹豫豫地矫正一刻钟都不行。
终于,在傍晚时由于打牌爆发了一场争吵——他们玩的是一种用自制纸牌玩的呼“同”牌戏 ——有些犯人大部分时间就玩这个。有片刻工夫,大家注目的焦点都在玩牌者身上,市长趁机掏出怀表,迅速调整了指针。
“几点了?”律师问。市长吓了一跳,仿佛他在证人席上被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给难倒了似的。律师注视着他,脸上挂着习惯性绷紧的愁容,表明过去的生活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以便支撑他挨过如今的悲凄境地。
“五点二十五。”
“我以为比这要晚呢。”
“这就是我的时间。”市长厉声回应。这的确是 他的 时间。从今往后,他甚至连一丝一毫出错的可能性都看不出来了。他的时间不会错,因为这就是他自己创造的。
路易斯·夏瓦尔始终不理解市长为什么记恨自己,但仇恨确实存在,这一点他是不会搞错的:法庭上,那种神情他在证人或犯人脸上见得太多了。而今,他自身沦为囚犯,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适应这种全新的视角。他试探着去接触其他狱友,但总不成功,因为他总把他们看作天生的囚犯,无论如何迟早都会因偷窃、欠债或性侵犯而锒铛入狱——而他自己,则是被误投监牢的。有这样的心境,市长显然就是他的伙伴了。尽管他清楚地记得在外省 发生的一起挪用公款案也与一位市长有关,他仍旧认为市长并非生来就是囚犯。他笨拙地向市长示好,却惊讶并困惑于他显露的厌恶之态。
其他人对他还算和善友好。如果他对他们说话,他们会回应,不过他们勉强能算是主动与他交谈的只是问候早、晚安而已。过了些时日之后,对他而言即便是在狱中,被人问候早、晚安简直是一件可怕的事。别人会对他说“早安”、“晚安”,仿佛他们是在大街上跟他打招呼,而他正沿街走过,直奔法庭。然而,他们全都被关在一个三十五英尺长、十七英尺宽的水泥窝棚里。
有一周多时间,他尽可能挺自然地表现得像个囚犯,甚至挤进了打牌的阵营,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担负不起赌注。他不会因输钱给他们而怀恨在心,但他的资源——他入狱时带来并被允许保留的几张钞票——是狱友们不可及的,而他发现别人愿意下的赌注也是自己所不及的。他们会为一双袜子之类的东西下注,而输家会把光脚蹬进鞋里,伺机报复。然而,律师害怕失去任何此类东西——它们为他打上绅士的烙印,标志着他是个有身份和家财的人。他不再玩牌了,虽然他实际上打得很好,还赢过一件缺了几粒扣子的马甲。晚些在黄昏时,他把马甲还给原主了,这为他在所有人眼中永远打上了烙印——他是个不愿冒风险的人。他们倒也没因此而责怪他。对一个律师,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没有哪个城市比他们的牢房更拥挤。一周又一周过去了,夏瓦尔感悟出一个人在城里也会寂寞难耐。他对自己说,每过一天都离战争结束更近了——总有人会在某个时候取胜,他不再那么关心哪方是胜者,只要战争结束就行。他是个人质,但他极少想到人质有时会被毙掉。两个同监犯人之死只在瞬间使他震惊,但他感到过于失落且被人遗弃,以至于意识不到他自己也有可能从这间拥挤的牢房中被挑出来。在人群中,既安全,又孤独。
有一次,他渴望记起并向自己证实,他此前过着某种生活,有朝一日还将复归到往昔的生活中去。这一愿望变得太强烈了,他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他在牢房里将自己的位置挪到其中一位小职员身旁。那是个瘦削、寡言的年轻人,出于某种原因,同伴们给他起了个古怪的绰号,叫“詹弗耶” 。或许是由于他的一个狱友灵感不期而至,看他年纪轻轻,尚未成熟就被严霜所扼杀?
“詹弗耶,”夏瓦尔问,“你旅游过吗——我是说,在法国?”这是典型的律师做派,即便是在试图与人交往时,他也会像对证人说话那样以提问来进行。
“从没去过离巴黎太远的地方,”詹弗耶回答,接着灵机一动,补充道,“哦,枫丹白露,有年夏天我去过那里。”
“你不知道布里纳克吗?它就在从东站 发车的主干线上。”
“从没听说过。”年轻人忧悒地说,仿佛被指控犯了什么事儿。他发出一长串的干咳,听上去犹如锅里翻炒干豌豆似的。
“那你也就不知道我的村子了吧,布里纳克的圣·让?它在镇子外往东两英里。我的房子就在那儿。”
“我还以为你是从巴黎来的。”
“我在巴黎工作,”律师说,“等我退休了,我会回到圣·让去。父亲将房子传给了我,这也是他父亲传下来的。”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詹弗耶略带好奇地问。
“律师。”
“那他父亲呢?”
“也是律师。”
“我猜,这行当适合某些人,”职员说,“对我来说似乎有点儿乏味。”
“如果你有一小片纸,”夏瓦尔继续说,“我可以为你画出那房子和花园的图纸。”
“我没有,”詹弗耶说,“还是别费劲了。那是你的房子,不是我的。”他又咳嗽起来,将枯瘦的双手紧按在膝盖上。他仿佛以此终结一次来访,却无法为来访者做什么。完全无能为力。
夏瓦尔挪开了,到皮埃尔面前停下来。“请问几点钟了?”他说。
“差五分钟十二点。”近旁的市长幸灾乐祸地嘟囔了一句:“又慢了。”
“干你们这一行的,”夏瓦尔说,“我想应该见多识广吧?”这话听着犹如反诘者希望抓住证人的疏漏时所装出来的伪善。
“也对,也不对。”皮埃尔说。
“难道你就没听说过有个叫布里纳克的车站?出了东站大约一小时车程。”
“从没跑过那趟线,”皮埃尔说,“我是蒙帕尔纳斯 车站的。”
“噢,是吗。那你也不会知道圣·让……”他无望地放弃了,而后再次背靠冰冷的水泥墙坐下,依旧远离其他所有人。
就在那晚,他们听到了第三次枪声:先是爆出一阵短促的机关枪开火声,一些零散的来福枪声,还有一次听来像榴弹爆炸的响声。犯人们四肢摊开躺在地上,谁都没有议论。他们等待着,没有入眠。大多数情况下,你无法分辨他们究竟是如同身陷危境的人那样感到焦虑,抑或像守在病榻前的人初闻沉寂已久的躯体重现生机时那般欣喜。夏瓦尔跟其他人一样平静地躺着:他并不恐惧,他在此处已被埋得太深,不会被人发现。市长用双臂裹住他的怀表,徒劳地想要湮没老式表针那“嘀嗒嘀”的持续不断的声响。
翌日下午三点(闹钟时间),一位军官走进牢房。数周以来,这是他们见过的第一位军官,此人年纪很轻,经验不足,甚至连被他刮得过狠的左上侧髭须的形态都暴露了这一点。他仿若一个学童首度走上领奖台那般拘谨,讲话也很唐突,意在让人以为他拥有一种实际并不具备的力量。他说:“昨晚,镇上发生谋杀案。死者有政府军的副官,一位中士和一个骑单车的姑娘。”他补充道,“对那姑娘,我们无话可说。我们容许法国男人杀死法国娘们儿。”显然,他事前对这番演说经过深思熟虑,但讽刺得过了头,说出来跟业余演员的表现一样。整个场面就如拙劣的伪装般不真实。他又说:“你们清楚自己在这儿是干什么的,过得舒坦,口粮充足,而与此同时,我们的人却在干活,在打仗。那么现在,你们必须付旅店的房费了。可别怪我们。怪你们那帮杀人犯吧。我接到命令,在这个集中营里,每十人中枪毙一个。你们总共有多少人?”他厉声喝道,“报数!”犯人们神情阴郁地遵命:“……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他们明白,他不数也知道结果。这只不过是他拙劣表演中不肯被牺牲掉的一句台词。他说:“那么,你们的配额就是三个人。我们不管是哪三个。你们自己选吧。葬礼明早七点开始。”
这番装模作样之后,他们能听到他刺耳的脚步声在沥青路上渐渐远去。夏瓦尔琢磨了一下哪个音节是被刻意表演出来的——“晚上”、“姑娘”、“除了”,或许是“三十”,但是“人质”这个词肯定在内。
众人缄默许久;之后,一个名叫克洛夫的阿尔萨斯人开了口:“怎么,咱们还得自告奋勇吗?”
“废话,”一个戴夹鼻眼睛、年长而瘦削的职员说,“没人会自告奋勇。咱们得抓阄。”他又补充道,“除非大家认为应该按年龄排序——最大的排第一。”
“不,不行,”另一个人说,“这不公平。”
“这是自然之道。”
“连自然之道都算不上,”又有个人说,“我有个小孩,她五岁时就死了……”
“我们必须抓阄,”市长口气坚决,“只有这样才公平。”他坐在那儿,双手仍按在腹部掩藏他的表,但整个牢房分明都听得见它硬生生的嘀嗒声。他又说:“未婚的来抓阄。结了婚的不该算在内。他们担负着责任……”
“哈,哈!”皮埃尔说,“我们可看透了。结了婚的为什么就能逃掉?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想必结婚了吧?”
“我没有妻子了,”市长说,“我现在是单身。那你……”
“结婚了。”皮埃尔说。
市长开始解怀表,他得知自己的对手可以安然置身事外,似乎证实了他的信念:自己作为拥有时间的人,注定将成为下一个受难者。他的视线从一张张脸上扫过,最终选择了夏瓦尔——或许是因为只有他穿着马甲,正适合承接怀表。他说:“夏瓦尔先生,我想让你替我拿着这块表,假如我……”
“你最好找别人,”夏瓦尔说,“我没结婚。”
年长的职员又开口了。他说:“我是结了婚的。我有发言权。这事咱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每个人都得抓阄。这可不是咱们最后一次抓阄,你们想想看吧,如果咱们这个牢里出现一个特权阶级——有人一直活到最后,那会是个什么局面呢。你们当中余下的人很快就会开始记恨我们,我们感受不到你们的恐惧……”
“他说得对。”皮埃尔说。
市长复又系好怀表。“随你们的便,”他说,“可如果收税时也这样的话……”他做了个绝望的手势。
“咱们怎么抓?”克洛夫问。
夏瓦尔说:“最快的方法是从一只鞋里抽出带标记的纸签……”
克洛夫轻蔑地说:“干吗要最快的方法?对我们有的人来说,这将是最后一次赌博。我们至少也得享受过程。我提议抛硬币。”
“这行不通,”职员说,“抛硬币机会不均等。”
“唯一的方法就是抓阄。”市长说。
职员牺牲掉了一封家书来准备纸签。他将家信迅速地读了最后一遍,接着将它撕成三十块碎片。他用铅笔在三片纸签上打了个叉,然后将每个纸片折起来。
“克洛夫的鞋最大。”他说。他们在地上把纸签打乱了,随后将它们放进鞋里。
“咱们按字母顺序抓。”市长说。
“从Z开始。”夏瓦尔说。他的安全感动摇了。他撕着嘴唇上的一块干皮,迫切地想要喝一杯。
“就按你说的,”卡车司机说,“有人比弗瓦曾 靠后吗?那我抓啦。”他把手插进鞋里,仔细翻找了几遍,仿佛他心里想着某个特定的纸片。他抽出一个,打开来,震惊地盯着它看。他说:“就是它了。”他坐了下来,摸索出一支香烟,但当他叼上烟以后,却忘了点火。
夏瓦尔心中充斥着莫大的喜悦,喜悦之中掺杂着羞惭。他似乎感到自己已经得救了——二十九个人要抽,而只剩两张带记号的纸签。概率突然间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倾斜了,从十比一到十四比一。菜贩子已经抽了签,漫不经心且不露喜色地示意他没中签。实际上,抓阄甫一开始,任何喜形于色都是禁忌:你不能流露出丝毫松快的迹象来嘲弄被宣判死刑的人。
一种隐约的不安——尚不能称其为恐惧——再次笼罩在夏瓦尔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收紧似的。他发现自己在第六个人抽出空白纸签时打了个哈欠,当第十个人——那个号称“詹弗耶”的家伙——抽完之后,一种悲痛而愤懑的感觉啃噬着他的心,概率又跟刚开始抓阄时一样了。有的人会抽手指最先碰到的纸签;另一些人似乎怀疑命运正企图将某个特定的纸签强加于己,于是当他们从鞋里稍稍捏起一个纸签,随即又将它放回去,另选一个。时间过得出奇的慢,那个名叫弗瓦曾的人倚墙坐着,嘴里叼着未点火的烟,对其他人漠不关心。
当年长的职员——他的名字叫勒诺特——抽到第二个死签时,几率已降到八分之一了。他清了清喉咙,戴上夹鼻眼镜,仿佛他必须确认自己没弄错似的。“啊,弗瓦曾先生,”他带着一丝游移不定的浅笑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吗?”这一次,夏瓦尔没觉得欢喜,尽管那难以捉摸的概率变为十五比一,再次对他极为有利了。他被寻常人的勇气吓住了。他希望这整件事尽快了结,它就像一场持续过久的纸牌游戏,他只寄望于有人走开,解散牌桌。勒诺特挨着弗瓦曾,靠墙坐下来,他翻到纸签背面,那上面有一小片字迹。
“你妻子?”弗瓦曾问。
“我女儿,”勒诺特说,“失陪了。”他走向自己的铺盖卷儿,抽出一个便签簿。接着,他坐到弗瓦曾身旁,开始从容不迫地认真写起来,字迹纤细可辨。概率恢复到十比一。
从那一刻起,中签的概率似乎以一种在劫难逃的可怕气势向夏瓦尔逼近:九比一、八比一……它们犹如指向他的手指。剩下的人们越抓越快,也愈加不用心了。在夏瓦尔看来,他们之间有心灵感应——知道他就是那个人。轮到他时只剩下三个签了,对夏瓦尔而言,只留给自己这么一丁点儿选择,简直是不公平之极。他从鞋里抽出一个,接着便确凿地感到他的狱友们就想让他拿这一签,这必是用铅笔打上了叉的,于是他将它扔回去,飞快地抓起另一个。
“你偷看了,律师。”余下两人中的一个大叫着,但另一个人的话使他闭上了嘴。
“他没看。现在他拿的才是带记号的。”
勒诺特说:“到这儿来,夏瓦尔先生,和我们坐一起吧。”仿佛他正在给予夏瓦尔一个提高身价的机会,到公开宴请中最好的餐桌上去。
“不,”夏瓦尔说,“不。”他把纸签扔到地上,大叫起来:“我从没同意过抓阄。你们不能 逼 我为你们去死……”
他们惊讶地注视着他,却不带敌意。他是个绅士。他们没有用他们自己的标准来评判他:他属于一个他们不可理解的阶级,他们起初甚至都没将怯懦与他的举止联系起来。
克洛夫说:“坐下歇歇吧。再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你们不能,”夏瓦尔说,“这是胡闹。德国人不会让我去死的,我是有财产的人。”
勒诺特说:“现在你就别激动了,夏瓦尔先生,即便不是这次,下次也会……”
“你们不能逼我。”夏瓦尔重复道。
“逼你的可不是我们。”克洛夫说。
“听我说。”夏瓦尔向他们恳求道。他探出那张纸签,而他们全带着同情的好奇心注视着他。“不管谁拿走这个签,我都会给他十万法郎。”
他已经失控了,近乎不折不扣的失控,仿佛某种潜藏在他体内的镇静已抽身而出,听着他荒谬的提议,观看他的躯体显出可鄙的惧怕姿态,苦苦哀求。那个镇静的夏瓦尔似乎在用冷嘲的戏谑口吻说:“演得真棒啊。再稍微夸张点儿。你早该成为演员了,老伙计。你根本不知道吗,这就是瞎碰啊。”
他步子细碎而迅速地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向每个人出示那个纸签,犹如一场拍卖会的工作人员。“十万法郎。”他恳求着,而他们则盯着他看,感到震惊,又生出悲悯:他是这群人中唯一的富人,而这又是个独特的局面。他们没有参照和比较,于是认定这是他那个阶级的特征,正如一个旅客在某个国外的港口走下班轮吃午餐,会依据恰与他同桌的油滑商人来判断该地永恒的国民性。
“十万法郎。”他恳求着,而那个镇静无愧的夏瓦尔在他身旁低语:“你这是老一套了。还讲什么价钱啊?为何不把你拥有的一切都拿出来?”
“冷静点,夏瓦尔先生,”勒诺特说,“稍微一想就知道——没人会为他永远享用不了的钱而送命的。”
“我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夏瓦尔说,他的声音里迸出绝望,“钱,土地,我的全部,还有布里纳克的圣·让……”
弗瓦曾不耐烦地说:“我们没有一个人想死,夏瓦尔先生。”勒诺特则操着在癫狂的夏瓦尔看来令人震惊的正经口吻重复道:“冷静点,夏瓦尔先生。”
夏瓦尔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一切。”他说。
终于,他们变得对他不耐烦起来。宽容是个耐心的问题,耐心是与神经相关的问题,而他们的神经都很紧张了。“坐下,”克洛夫猛地冲他吼道,“闭上你的嘴。”即便在那一刻,勒诺特依然友善地给他腾出了地方,轻拍着他身旁的地面。
“完了,”那个镇静的夏瓦尔低声说,“你完了。你表现得不够好。你得再想点儿别的办法才行……”
一个声音响起:“再多告诉我点儿情况。或许,我会买。”那人便是詹弗耶。
他从没指望真的有人提出要买;此前,是癫狂而非希望全权掌控着他的行为举止;这时,他过了许久才明白,人家不是在捉弄自己。他重复道:“我的一切。”癫狂犹如疮疤脱落,余留的就是羞耻感。
“别开他的玩笑。”勒诺特说。
“我没开玩笑。我告诉你,我要买。”
长时间的沉默,仿佛没人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一个人要如何将自己拥有的一切拱手让出呢?他们打量着夏瓦尔,仿佛期待他掏空衣服口袋。夏瓦尔说:“你会顶替我的位置?”
“我会顶替你的位置。”
克洛夫不耐烦地说:“那他的钱还有什么用处呢?”
“我可以立遗嘱,不是吗?”
弗瓦曾将未点燃的香烟从嘴里骤然抽出,猛地碾在地上。他大叫道:“所有这些闹腾我都讨厌。为什么就不能顺其自然呢?勒诺特和我,我们买不回 自己 的性命。为什么他就可以?”
勒诺特说:“冷静点,弗瓦曾先生。”
“这不公平。”弗瓦曾说。
显然,狱中大多数人都和弗瓦曾有同感,他们曾耐心地看待夏瓦尔的歇斯底里——赴死毕竟不是开玩笑的,你不能指望一个绅士表现得与其他人相若。阶级就是一切,或许你稍为厚道点儿地归结起来便是如此,但眼下的这件事却不一样。正如弗瓦曾所说:这不公平。唯有勒诺特处之泰然:他一生从商,他曾冷眼旁观,许多生意做到最后,胜出者并非最出色的人。
詹弗耶打断了话茬。“公平?”他说,“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怎么就不公平了?只要你们敢做,你们都能成为有钱人,可你们又没这个胆量。我发现自己的机会来了,就抓住了它。要说公平,这当然公平。我死时会是个有钱人,谁要是觉得不公平就见鬼去吧。”他咳嗽时再次发出锅里翻炒豌豆的声响。他把所有的反对意见都压下去了:他的做派已然像是占有了半个世界的人。其他囚犯的评判标准亦如沉重的砝码在天平上变动着——曾经富有的那个人,已有一只脚跨进了他们的行列,而詹弗耶已在财富的朦胧雾团的笼罩下昏了头。他厉声命令道:“过来。坐在这儿。”夏瓦尔顺从了,但交易成功引起的耻辱让他走起路来有些佝偻。
“既然,”詹弗耶说,“你是律师,那就得由你按照正规格式来草拟一份财产清单了。总共有多少钱?”
“三十万法郎吧。我没法跟你说得那么精确。”
“那么,你刚才提到的这个地方呢?圣·让。”
“六英亩地,还有一幢房子。”
“完全保有地产权吗?”
“对。”
“你住在巴黎的什么地方?你在那儿有房子吗?”
“只是个租住的公寓。我没有产权。”
“家具呢?”
“没有——只有书。”
“坐下,”詹弗耶说,“你来帮我写——怎么说来着?——一份赠予契约。”
“好。但我需要纸。”
“你可以用我的便签簿。”勒诺特说。
夏瓦尔在詹弗耶身旁坐下,开始写道:“本人是让·路易·夏瓦尔,律师,住址是巴黎米洛美斯涅大街119号,以及布里纳克的圣·让……我在……账户中的全部股票份额和现金……全部家具、动产……位于布里纳克圣·让的完全保有地产权的财产……”他说:“需要两位见证人。”勒诺特出于习惯当即提议由自己做见证,他走上前的架势,恰如他的老板摇铃喊他进去,而他则像是从外间办公室走过来。
“你就算了,”詹弗耶粗鲁地说,“我想要活人做见证。”
“您或许愿意?”夏瓦尔谦卑地询问市长,仿佛他自己是个小职员。
“这份文件非常古怪,”市长说,“我不知道,处于我这种地位的人,是否可以签署……”
“那我来吧,”皮埃尔说着就大笔一挥,在夏瓦尔的签名下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市长说:“最好找个可靠的人。那个人只要有酒喝,什么都会签的。”他将自己的签名挤在了皮埃尔签字上方的空白处。当他俯下身时,他们能听到他口袋里的大怀表嘀嘀嗒嗒地响着,一点点地蚕食掉天黑前的短暂时间。
“好了,现在是遗嘱,”詹弗耶说,“你写下来——我拥有的全部财产将留给我的母亲和妹妹每人一半。”
夏瓦尔说:“那简单,只需要几行就好了。”
“不,不行,”詹弗耶说,“还要再列出来……银行里的股票份额和现金,以及完全保有地产权的财产……她们会需要一些东西,好去向我家的邻居们证明我是个怎样的人。”遗嘱完成后,克洛夫和菜贩子签了字。“你来保管这些文件吧,”詹弗耶对市长说,“德国人处决我以后,可能会让你将它们寄出去。不然的话,你就得一直保管到战争结束了……”他咳嗽起来,于是带着倦意往墙上一靠。他说:“我有钱了。我就知道,我会成为有钱人。”
光线逐渐从牢房里消退了;它犹如一匹地毯似的从牢房一侧卷到另一侧。暮色掩盖了詹弗耶,而坐在弗瓦曾身旁的那个职员,仍可以借助足够的光亮继续写着。一种肃穆的平静降临,歇斯底里的发作已经终结,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怀表与闹钟步调不一地向夜晚挺进,詹弗耶不时咳嗽着。当暮色已深,詹弗耶唤道:“夏瓦尔。”仿佛他在召唤一个仆人,而夏瓦尔也顺从了。詹弗耶说:“跟我说说我的房子。”
“出了村子大概两英里。”
“有几间屋子?”
“有起居室、我的书房、大客厅、五间卧室、我的公务会客室,当然,还有浴室、厨房……还有佣人的房间。”
“给我讲讲厨房吧。”
“我对厨房了解得不多。它很大,石板地面。我的管家倒是一直挺满意。”
“现在她人呢?”
“现在那儿没人了。战争一开始,我就把房子锁了起来。我算是幸运的。德国人从没发现过它。”
“那园子呢?”
“草坪上有一个小的露台,地上是斜坡,你能一直看到河水,还有更远处的圣·让……”
“你种了很多蔬菜吗?”
“对,还有果树:苹果、李子、核桃,还有一座玻璃温室,”他对詹弗耶继续说着,也仿佛在自言自语,“你进入园子时,是看不到房子的。有一扇木门,还有一条蜿蜒的石子路,道旁是大树和灌木。转眼间,小路就通到了露台前,然后分为两岔:左边那条路拐向佣人的住处,右边通往正门。我母亲从前就在那里看是否来了她不愿见的访客。没有客人能逃得过她的眼睛。我祖父年轻的时候,也曾恰如我母亲那样盯着……”
“这房子有多少年头了?”詹弗耶打断了他。
“有两百二十三年了。”夏瓦尔回答。
“太老了,”詹弗耶说,“我本想要个摩登点儿的。老太太有风湿病。”
黑暗早已裹住了他们两人,现在,最后一线光亮也从牢房的天花板上划过去了。人们自动入眠了。枕头像小孩子似的被抖落、被拍打、被拥抱。哲人们说,过去、现在和将来是同时共存的。在如此沉重的黑暗中,许多过往必然会活跃起来:一辆卡车驶入了蒙帕尔纳斯大道;一个姑娘噘起嘴来接受亲吻;市政会选举出一位市长;对于那三个前途如诞生一般无可改变的人而言,他们心里想的是那条五十码长的煤渣小路,还有一面碎裂坑洼的砖墙。
在夏瓦尔看来,自己的歇斯底里现在已经过去,而那条区区小路,却终究比自己双脚已踏上的这条昏暗的漫漫长路更令人无限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