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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谁

1

理查德·特里普是胜家缝纫机公司在波罗的海某国首都的代理人,那是个类似塔林 的城市。他身材矮小,从不冒犯别人,性格颇为怯懦;他酷爱邮票与吉尔伯特和沙利文 的音乐,钟情于自己的太太,而且对胜家缝纫机公司满怀忠诚。他还是英国情报机构的编外特工,代号是B.720。故事发生在1938年至1939年间。

特里普太太格罗里亚比她丈夫年轻许多,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特里普先生才应募进入情报机构工作。尽管她真心喜爱这位平凡无奇的丈夫,但他觉得自己除了胜家发的工资之外还必须在她身上多花钱才能将她拴住。当然,她对他的那些间谍活动一无所知。

特里普被伦敦总部看作是他们最可靠的特工之一——缺乏想象、行事准确且不易被激怒。总部相信他拥有一个由下属特工组成的网络,遍布整个德国。他通过写给自己公司的商务报告与总部保持联系。然而,总部却不知道特里普手下其实没有任何特工。他自己杜撰了所有的报告。当伦敦方面对某个特工表示不满时,他只需放弃那个想象中的情报来源,转而启用另一个同样虚构的来源。当然,所有这些编造出来的特工的薪水和花销皆由他一人独得。

他运用活跃的想象力,生生造出莱比锡附近一个庞大的地下工厂制造秘密炸药的种种细节,还曾一度跟当地警方惹上了点小麻烦。伦敦方面从一个独立的情报来源获悉,B.720正在被人跟踪,于是他们向他发出一个紧急警报,可是警报来得太迟了。

有一天,特里普在盎格鲁-雷特斯安剧社中领衔出演吉尔伯特和沙利文的歌剧,当节目结束时,坐在前排的警察局局长为他献上了一束带卡片的鲜花,还请求即刻与特里普在他的化妆间里喝上一杯。在那里,他告诉特里普,德国大使馆向他抱怨特里普的间谍活动。特里普供认了自己的欺骗行为。

警察局局长觉得很好笑,也很高兴特里普的存在将阻挡住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特工,他还收下了一台缝纫机作为送给他太太的礼物。他保证特里普的消息将会安然送出国去——同时,为了让德国大使馆不要声张,他决定和特里普一同顺道去拜访他们。伦敦方面的警告于这次会面之后接踵而至,特里普的回复称他已任命警察局局长本人为自己的特工之一,还附上了局长的第一份报告,内容是关于雷特斯安的主要政治人物。特里普称局长酷爱集邮,于是请求总部发给他一张珍稀的好望角三角形邮票 作为第一笔报酬和奖金。当然,当邮票寄到之后,他便将它放进自己的集邮册。这件事启发了他,不久之后情报局局长就对负责管辖特里普那个情报站的总部官员评论说:“他的特工当中集邮者可真多啊!”

“这还算不错哪。你记得老斯托特的特工吗?他们都想要巴黎的艺术照呢。”

“斯托特闲着呢,不是吗?”

“是啊。”

“派他去特里普的情报站看看。他或许能给特里普提些建议。我始终相信让两个可靠的人聚聚是有好处的。”

2

斯托特比特里普年长许多。他长着个酒糟鼻,外加一个小圆肚腩,目光游移不定。特里普对他的来访自然是忧心忡忡,料想自己随时会被揭穿。不过,他发现斯托特对雷特斯安的美食、美酒与夜生活比对特里普机构中的具体事宜更感兴趣,这倒是让他松了口气。在某些闪念之间,特里普甚至猜想斯托特没准也虚构了他自己情报站的情况,但这种念头当然转瞬即逝了。

在他们共度的第一天晚上,斯托特说:“走,老伙计,咱们去妓院。我想,你在那儿也有不错的线人吧。”

特里普平生从未进过妓院,于是只得承认自己此前忽略了妓院。

“那可是最重要的,老伙计。生意人出差都会去妓院,必须对他们布控。”

他跟斯托特在镇上转悠了一圈,回到家时已凌晨两点钟,结果惹恼了他的太太。斯托特启程继续前往柏林,但他在特里普心里埋下了种子。他假想的特工将来会走斯托特的路线。伦敦方面很快接连收到若干增员的申请,包括某高档“会所”的夫人、一个咖啡厅的歌手,还有他迄今为止最具想象力的人物——雷特斯安的一位著名电影女演员,被描述为特工B.720号(即特里普)的情妇。当然,他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跟她说过话,而他也全然不知她实际上是德国间谍。

3

第二次危机爆发,这次可需要比对付斯托特更精妙的办法。随着欧洲战事的威胁逐渐加剧,伦敦方面认为特里普在雷特斯安的地位至关重要,他手下必须有得力干将才行。他们以国家利益为由,说服了胜家缝纫机公司在雷特斯安设立代理商。公司通知特里普,他们会向他派出一位文秘兼打字员和一位办事员。特里普对此毫不知情,并为自己在胜家的工作有此成果和缝纫机的生意兴隆而感到欣喜。然而,他很快就没那么高兴了,因为办事员和打字员来了,他们原来是情报机构的工作人员,被派来协助他处理目前复杂的间谍网络。

那位办事员是个满口浓浓伦敦土腔的小伙子,对英雄人物怀着无比崇拜之情——同时也崇拜特里普的太太。特里普在他心目中所具备的经验与勇气,还有特里普夫人的美腿和丰胸,都同样激起了他的热情。他名叫考博,习惯性地爱提问题,相当烦人。他自己这样说:“你不必费力解释,老大。只要让我深入挖掘,提点问题,我自己就能抓住要害。”

打字员吉克森小姐四十四岁,是一个年长色衰的老姑娘,她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心存疑虑。她甚至认为那些头脑最简单不过的工人也受雇于秘密警察,还对办公室的安保措施不够充分表示震惊。她坚决要求将所有吸墨水纸都锁进保险柜,晚上下班时所有打字机的色带都必须收走。这种做法造成极大的不便,因为没人擅长安装打字机的色带。有一次,她发现一个用过的色带没有被扔进焚化炉里烧掉,而是被丢进了废纸篓,便开始向大家演示通过解码色带上的压痕导致泄密的危险,而她能解读出的全部内容只是一句:“从未有这般红艳的双唇,也没有如此清纯的眼睛。”那其实是考博所作的十四行诗中的一句——显然是在吟诵他心目中的特里普夫人。

“他还真可爱。”特里普夫人说。

特里普必须解决的主要问题是如何掩饰他写的报告没有任何情报来源的事实。结果他发现办法出乎意料的简单。他购物归来时,会带上几个他说是别人从柜台下面递交给他的信封,然后煞有介事地对这些毫无问题的有关缝纫机的信函进行一番隐形墨水试验;他带上考博去城里转了一圈,不时在餐馆里指出哪些是他的特工。

“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你会发现他不显露一丝认出我的神情。”

向特工支付每月的薪水也是道难题,因为吉克森小姐强烈反对这些工资由他本人发放。

“这样做不规范,也不安全。总部绝不会赞同。”

到目前为止,为了应付他的两名助手,他已经为自己的情报来源绘制了一幅颇为可观的图表:他的直接下属是各组特工的组长。吉克森小姐坚决要求从此以后,特里普应切断与组长(那个电影演员就是其中之一)之外其他所有人的联络,还让他在每次跟他们碰头时使用不同的伪装。

伪装自己成了特里普生活中的烦心事。当然更糟的是,他妻子对此一无所知。吉克森小姐在这方面展现了可怕的智谋,她征用了特里普在盎格鲁-雷特斯安剧社表演歌剧时用的化妆匣。他发现自己被逼戴着红色假发从后门溜出去,然后戴着黑色假发从前门返回。她让他在大衣兜里携带至少两顶不同颜色的软呢帽,便于更换。角质架和钢架的眼镜将他胸前的口袋塞得鼓鼓囊囊。

压力的影响显现出来,他变得暴躁易怒,特里普夫人常被气哭。考博在英雄崇拜和女主角崇拜之间矛盾纠结。

4

下一轮危机:敌人开始认真对付特里普了。他发现自己随处都被盯梢——甚至是在去参加盎格鲁-雷特斯安的音乐晚会时——那是个“与爱德华·杰曼 和沃恩·威廉斯 共度的夜晚”。吉克森小姐的安保部署简直是太充分了,德国人已无法再监视他发送的报告。

她反对由警察局局长传递情报,还发明了一种用隐形墨水在邮票上传递消息的精妙方法(吉克森小姐曾一度尴尬地回避用鸟粪做隐形墨水)。遗憾的是,这种墨水显现的效果始终不佳——一个个词语的显现和消失过于快速,让人不知所措。

为了伪造自己的支出清单来解释招待工作的大额花销,特里普不得不每周至少在外吃三顿饭。他讨厌在餐馆吃饭——而且倘若其中任何一个助手发现他独自在外用餐,后果都将是致命的。因此,他在郊区租了一间屋子,躲到那里去静心读书(他最喜欢的作家是查尔斯·兰姆和纽波特 )或是撰写伪造的报告,一边享用从储藏柜里取出的一点儿食物[这在他的账簿中则以“请三人(政治情报来源)用餐,有红酒、雪茄等,透支5.10英镑”的形式出现]。过去,在助手们没来以前,他不必经常这样外出用餐,而特里普夫人对此也很愤懑。

家庭危机终于到达了顶点。在一个发薪日,特里普被迫假装造访电影演员家,给她带去她手下人的工钱。考博在外面的大街上放哨,特里普戴着假胡子走到女演员的公寓门口,按响了门铃,要找一个他假想出来的人。他回身关门时,恰逢特里普夫人从楼上的公寓会完朋友下来。他借口说自己在推销一台缝纫机,而这个理由在特里普夫人看来站不住脚,因为他还戴着假胡子呢。

后来发生的事情进一步打破了家中的和睦。考博急于做他的英雄和崇拜的女人之间的和事佬,便向特里普夫人和盘托出——确切地说,是他认为的全部真相。“这是为了他的祖国啊,特里普夫人。”他说。

特里普夫人自己也决意投身爱国事业,于是也开始在外面用餐。特里普并不特别担心,他利用这个机会任命她为特工,身份是某个假想出来的外交部工作人员的情人。

“特里普那个家伙,”伦敦方面的人说,“理应获得一枚奖章。情报工作甚至比他老婆还重要,表现得很出色啊。”

他假想中的情妇和他为太太臆想的情夫属于他情报来源中最有趣的人物之流。可惜,他太太当然不相信他的情妇是虚构的,不过与她共同进餐的伴侣可是确有其人,那个小伙子隶属于农渔业部门,而并非外交部中的虚构人物。

特里普夫人得知了特里普的藏身之所,决意跟踪他。她确信自己会把他和女演员抓个现行,而他在那里并没从事对国家重要的工作。

敌人也发觉了他的藏身之地。

5

特里普把双腿搭在炉子上,衣服口袋里装着几个香肠卷,此刻他正高声诵读自己青睐的诗人纽波特的作品,发出一种不太像人类发出的嗡嗡声——这是他演绎诗歌的特有方式。“加油,加油,奋力比赛 ……高台上的显贵们安然……”敲门声令他吃了一惊。他打开门,更令他惊诧的是看到了他那个假想的下属特工——电影女演员。她的汽车在他门外抛锚了,她能得到他的帮助吗?此时,两个暴徒正蹲伏在外面的车里,准备给特里普当头一棒。还有另一个人——他是个高个子、大块头的德国人,显得蠢笨而多愁善感——在大街的尽头望风。特里普说他对汽车一窍不通,不过假如它是一台缝纫机的话……

特里普夫人正沿街走来。她显然迷了路。特里普此刻正比划着胜家缝纫机的一些特点……而特里普夫人又冷又可怜。她倚着篱笆墙哭起来。在路上不远处,那个多愁善感的德国人注视着她。他纠结于怜悯与职责之间,慢慢凑近过去。

特里普先生正对电影演员大谈诗歌……

特里普太太伏在德国人的肩膀上哭泣,对他诉说她丈夫此刻正如何背叛自己,但她记不得门牌号了……

车里的两个德国人越来越冷,于是下了车,开始在街上踱来踱去……特里普正对女演员朗诵纽波特的诗……“队长的手猛击在他肩头……”特里普夫人和德国人从窗口窥视进来,他并未意识到这个背叛妻子的男人跟自己的任务有什么关联。特里普夫人呜咽着说:“带我走吧。”他马上从命——用的是他同伙的汽车。有个人——他激情满怀,根本没顾上那人是谁——试图截住他,但被他撞倒了。他将特里普夫人带到她自己家门口下了车。

当敲门声再次响起时,特里普仍在读诗。一个德国人将另一个神志尚不清醒的德国人拖进来。在一通喋喋不休的德语解释之后,女演员对他说:“他当时正想修车,结果车突然开走了。”

“我去给修车店打电话。”特里普说。他走到一个角落,没人看得见那里的电话。

他们准备将他打晕。“号码打错了,”他愤怒地说,“是警察局。”

当他再次搁下话筒时,他们将他打晕了。

6

特里普先生有好几天没回家了。考博和吉克森小姐很担忧。特里普夫人怒气冲冲,不过她找到了慰藉。

特里普在德国大使馆里清醒过来。他们对他施加了极大的压力,逼迫他出卖自己的组织,但他其实并没有组织可出卖。对他的高压威胁演变成了这个局面:他要么被软禁在使馆里直到战事开始,然后被当作间谍移交给盖世太保;要么他就得为他们向伦敦递信——一份内容精心设计、意在毁他名声的虚假情报——之后以适当的方式将他释放。他们给他看关于集中营的电影,还不让他睡觉:他跟那个现已颜面扫地的多愁善感的德国人被关在同一间牢房,每当他想入睡时,那人就会叫醒他,斥责他背叛了自己的妻子。

德国大使跟使馆的武官合谋,策划了打算让他发送的情报。在其中一张纸上,那名武官写下了要被隐藏的事,包括入侵的日期、作战师的数量等等。在另一张纸上,他们写下了要被揭露的谎言。一阵微风从打开的窗户刮进来,吹乱了那两张纸。错误的信息(即真正的作战情报)被交给了特里普,让他用隐形墨水写下来。特里普就范了。多发送一条假情报的代价显得微不足道。

为确保万无一失,并要保证特里普的所有情报都不再被采信,德国人命令警察局局长去英国大使馆揭发特里普与自己之间的交易——也就是他过去在发报之前给德国人看的那些编造的情报。他要给人造成的印象是,特里普知道德国人是会看这些情报的。

特里普一离开德国使馆便被警方逮捕。他被押送回家,获准打包行李。特里普夫人没在家。考博交给他一封伦敦发来的加密电报:“开除XY.27号特工(他的妻子)。截获她与校友的通信,显示她正与农业渔业部的某某人而非外交部的某某人密谋。不可靠。”

特里普作别了自己的家、考博和吉克森小姐,还有盎格鲁-雷特斯安剧社赠予他的化妆匣,以及他收藏的吉尔伯特和沙利文的作品。他掏空了衣兜里的假胡子、软呢帽和眼镜。“就是它们惹的祸。”他悲伤地对吉克森小姐说。

他被押上了去英国的飞机。

总部准备正式调查他。英国大使的报告已经收到,但在特里普来以前,审判官们的意见却有分歧。麻烦的就是他的报告受到军方的欢迎。如果他们不得不召回之前两年中发出的数百份报告——那些被赞为“最具价值的”情报,那么整个情报部门都将显得很愚蠢。调查委员会主席指出,这样做会使整个部门失信于人。他们的任何一个特工都可能做出同样的事。今后,情报部门的所有人员就都不受信任了。

消息传来时,特里普正在外间办公室里,调查组中最年轻的成员——一个矮小机灵、神情严肃的外交官员模样的人——出来见他。那人急切地对他耳语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什么都别承认。”

“倘若,”审判团主席说,“他没有发出最后那条消息就好办了。他的其他全部消息都是主观臆断。你们还记得莱比锡的地下工程吧。毕竟,他们都是暗藏在地下的——我们无法 确定 是他编造的。海斯将军特别喜欢那份报告。他说这是报告中的典范。我们已经把它运用到培训课程中了。但是这份报告——它给出了发动进攻的具体时间和日期,就连情报来源也已声明——是德国使馆的武官本人——这一点我们总归无法回避。某某和某某作战师将在今天十点钟越过边境。如果大使此前没警告我们不要乱送假情报,那么陆海空三军就会一齐给我们打电话,质问究竟是谁发来的无稽之谈。进来,特里普。坐下。这是个十分严肃的问题。你清楚对你的指控吧。”

“一切我都认了。”

那个矮小机灵的小伙子激动地低语着:“不,不,我是让你否认。”

“你不能一切都认,”主席也同样激动地打断了他,“应当由我们来告诉你,哪些认,哪些不认。当然,最后这封情报——”电话铃响了,他举起听筒:“是,是的。我的老天!”

他放下听筒,然后对调查委员会说:“今晨,德国人跨过了波兰边境。鉴于这种情况,先生们,我觉得我们应当为特里普先生从雷特斯安发来的这最后一封情报向他道贺。遗憾的是英国使馆笨手笨脚地搞砸了,结果没能让这封情报派上用场——可这毕竟是情报机构的幸运。我们部门内部可以自信地说,情报部门得知了战争爆发的日期和时间。”

特里普被授予英帝国勋章,还被任命为情报部门新成员培训班的主讲人。我们最近一次见到他时,他正走向黑板,手执教鞭。向新成员们介绍他的那个人说:“我们资历最老、最可靠的官员之一——他预先得知了德国发动进攻的准确日期甚至是具体钟点——理查德·特里普将为大家讲授‘如何管理海外情报站’。” vrmVLb7bWtaNYthLfoSvA4Du10PeY8UGQf+wbSPeoKVz7JrnO5p8wXZwIPDGaf9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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