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书的图书馆

@王若虚

岑老的图书馆

文学青年鹿原眼看就快活不下去了，有个朋友说绍兴有家私人图书馆招管理员，给工资还包住，工作很适合他。

等到了那儿，鹿原就傻眼了：传说中的图书馆就是弄堂里二楼一间小破屋，面积还没高中教室大，三个从学校图书馆退役下来的黑铁书架、两张小桌子，就是该馆的主要硬件设备。

图书馆的主人是个姓岑的瘦小老头。每天一早来这里，坐在窗边的桌旁看“书”。书字加引号，因为这座图书馆其实没有书，书架上都是各种手稿……有的是厚厚一本本子，有的就用绳子捆着，无序地随便堆放。

鹿原不敢直接问岑老这些手稿的来源。给他介绍这份工作的朋友后来告诉他，岑老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北京的出版社当编辑。他所在的出版社当年积压了一大堆稿件，出不掉，作者也不要，岑老觉得扔掉怪可惜的，等退休后就把这些文稿带回绍兴老家。

告老还乡的岑老在当地文化界交了很多新朋友，其中包括一些写作多年但常吃闭门羹的“文学老年”们。岑老就搜集他们屡次被杂志社和出版社退回来的稿子，加上之前那些手稿，在自家的老屋弄了这么个小图书馆。

出书的老工人

在这个图书馆待久了，鹿原果然能遇到那些上门送稿子的人。这些来客总是彬彬有礼，神情落寞，把厚厚的稿件交给岑老时就像饥民把自家的孩子卖给人贩子。

岑老从来都不会流露出同情和安慰，只是很慎重地接过，在一本本子上严肃地仔细记录下作者、书名和联系方式。

也有兴高采烈的时候，一个花了十五年时间从扫盲班水平努力发展到写出自传的退休老工人来给岑老送书。这本书装帧精美，成本不菲，印量五百，全部自费，是儿子的孝敬。但它却让老工人扬眉吐气，让当年看低他的人眼红。

老工人走后，岑老破天荒头一次主动和鹿原说话，说他印五百有点多了。

紫头发的老阿姨

有一天，图书馆来了一个头发染成紫色、烫得像方便面一样的老阿姨，咄咄逼人地要岑老交出一部手稿。岑老坚持谁把稿子送进来，谁把稿子领出去。老阿姨是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战斗种族，话不投机直接开骂，走进书架间直接搜查。岑老在和她的推搡中忽然脸色发白、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

泡面头老阿姨见势不妙，赶紧逃走。前脚走出弄堂口，后脚岑老就自己爬了起来。

这是一个古稀老人唯一的武器。

鹿原的那个朋友是岑老以前的老邻居，比较了解内情。他说那个泡面头老阿姨是省里一个已故著名书画家的儿媳妇之一。老书画家曾经有一部未出版的回忆录保存在岑老这边，被这个儿媳妇知道了。这次想抢回去，不知道是为了出版赚钱还是怕书里有不利于她的记录，抑或两者都是。

鹿原想岑老这种以无赖对无赖的法子兴许是最好的，有他在，没有书的图书馆就像座坚固的堡垒，安静地抵御漫长岁月的腐蚀和世间名利的诱惑。

马脸男人

泡面头老阿姨来过之后，过了一个星期，一个眼袋厚重的马脸男人登门造访。

他给岑老看过自己的证件之后，岑老的眼皮像被烟头烫了一下。鹿原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一种畏惧的神色。

马脸男人很客气地问能不能在图书馆里随便看看，老头默许，但整整一个上午，目光都没离开过书架间男人的身影。

马脸男人逛完书架，说这个地方挺好的，就告辞了。但岑老很激动，让鹿原先去吃饭，自己则走向书架间，在手稿中挑选。

等鹿原回来，发现手稿明显少了。

之后的日子里，原本气定神闲的岑老如坐针毡，极为敏感，外面马路上救护车开过、弄堂里收废品的招揽生意、楼下烧菜的主妇们的家长里短，都会让他从低头看“书”的状态中惊醒，惶恐地看向四周。

有时，明明鹿原什么都没听到，老头也会猛地抬头，盯着门口足足一分钟，确定自己听错了，再缓缓低下头。

这种情况，一个上午要发生至少两次，害得鹿原也变得一惊一乍。

足足过了半个月，鹿原问岑老：“那个人不会来了吧？”

岑老抖落一段烟灰：“难说……”

但那个马脸男人一直没来。

不会被毁灭的图书馆

鹿原要离开这里了。长沙有几个朋友开文化公司找他入伙。

临走前，岑老拿出一条牡丹烟，指着当初老工人送鹿原的那本书：“我知道你不爱看我们这帮老头子的东西，你拿着也沉，扔了又怪可惜，不如交换。”

鹿原前往火车站的路上还在想，那个马脸男人会不会忽然从哪里冒出来，向他打听那座没有书的图书馆的内中玄机。

后来，鹿原打电话给朋友问岑老的近况，却被告知岑老已经过世了。原来鹿原走后，马脸男人没来，倒是泡面头老阿姨直接带了一伙人到图书馆，又是打骂又是砸抢，最后也没拿到手稿。

岑老受了惊吓，在床上一直没起来，最后在冬至那天忽然走了。岑老没了，图书馆自然开不下去。那些手稿很多都没办法交还给原作者，正不知道怎么处理，鹿原及时出现，说他出运费，运到他这里来。

鹿原说，我的储物室里藏满幽灵，它们跟着我四处漂泊，却无法被毁灭。岑老被毁灭了，但那座没有书的图书馆，它只是换了个地方，它永远不会被毁灭。

摘自《文苑·经典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