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飞到白云上面

@刘继荣

周五放学，儿子兴冲冲地攀住我的肩：“下个月科技馆有航模表演，我们一起去吧！”

我婉言拒绝：“这样的事，你最好与同龄朋友分享。”

他有些为难：“可是，我还没找到这样的人。”看着我疑惑的眼神，他一口气说下去，“他要聪明如诸葛亮，在篮球场上像科比，在我有难时像关羽！”

我用力鼓掌：“有勇气，可要这三人合体，非得请上帝帮忙不可。”

儿子不以为然：“你们大人总是不够勇敢，什么都想请上帝帮忙，上帝又不是小时工！”

我温和地建议：“在找到超人之前，先交几个凡人朋友吧？”

他坚定地回答：“不，他将来要跟我一起去开飞机，飞到白云上面！”

这时，我的心里开始隐隐有种不安：儿子越来越依恋我，越来越孤寂，我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星期一，儿子乐不可支，告诉我班里的新鲜事。这天早晨，在走廊转弯处，有个黑黑瘦瘦的男生拦住儿子，嘴里叽里咕噜，说的仿佛是外星语言。

儿子猜他是转来的新生，要办入学手续，便将他带到教务处门前。没想到，他一头冲进了教务处旁边的卫生间。

上课时，老师领着那个男生进来了，说：“他叫小强，来自西部，不会讲普通话，请大家多多帮助他。”

从那天起，小强像个缠人的小孩，彻底黏上了儿子。小强坚信，儿子是地球上唯一能破译他语言的人。课间，小强邀儿子去吊单杠；放学时，小强紧紧跟在儿子的后面，和他一起聊航模；晚上，小强还意犹未尽地打个电话。

不久，小强的普通话水平突飞猛进，儿子口中也常常不由自主地冒出几句西部方言，惹得老师和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儿子放学回家时，跟我提起这件事，一脸沮丧。

我安慰道：“多懂一门方言也不错呀！”他摇摇头，皱眉，撇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于是不再劝诫，静下心来，准备以后再听他告诉我事情的进展。原来，儿子开始采取了疏远策略。

这一天放学时，儿子借口要做值日，叫小强先走，小强这老实孩子立即提起拖把就来帮忙。

儿子只好支支吾吾地说：“等会儿我还要去买书，你先走吧！”没想到，这小强竟惊喜地说早就想去书店了。

无计可施的儿子，只好一咬牙，改口说要去操场打篮球。因为儿子觉得小强个头这样小，总不至于硬要跟着去打篮球吧！没想到，小强兴奋地跳起来：“好呀，好呀，咱们一起去！”

无可奈何地打扫完卫生后，儿子不情不愿地领着小强上了场。几分钟后，这其貌不扬的男生就引起了众人的尖叫，他运球、过人、投篮，几乎无人能挡。

儿子眉飞色舞地继续说：“妈妈，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投篮的姿势像极了科比！”

我微笑地看着他：“那挺好的，你不是一直想跟篮球明星科比做朋友吗？现在你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哦！”

儿子开心地笑着，转身从饭桌边跑开。

不久，年级统考成绩下来了，小强排名第二。晚上的时候，儿子高兴地向我发出感慨：“诸葛军师重生，也只能如此吧，因为第一要让给刘备嘛！”他又美滋滋地说，“如果他再拥有关羽的品质，就可以做我的好朋友了！”

我问：“人家这么优秀，做你朋友的话，对你有什么要求吗？”

他笑道：“教会他普通话就足够了！”说罢，儿子的神情忽然有些黯然，“小强太厉害了，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明星，没人注意到我……”

春天来了。一天，参加学校组织的郊游回来后，儿子异常懊恼地说，从此以后不再与小强做好朋友了，已决定将他拉入黑名单。

我听了，心中一惊，问儿子为什么不愿意与小强做好朋友了。

儿子想了想，终于不情愿地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春游时，他们俩结伴跑向一幢木屋，忽然，门后蹿出一条狂吠的牧羊犬。小强扔下儿子，箭一般地逃掉了；儿子则被吓傻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幸好主人及时出来喝止，那只狗才驯顺地趴下。原来，它是被拴着的。远处的小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儿子气恼地不再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在关键时刻，他根本不是什么关羽，是兔子！”儿子无比伤心地说。

我叹道：“你只是无意中教会他普通话，却奢望人家为你挡牧羊犬！”

儿子当即怔住，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无论如何，我不想有一个见到危险与困难就立即扔下我自己逃跑的朋友！”

星期四，儿子回来得很晚，看上去心事重重。我陪着他默默坐了很久，他终于开口。

郊游回来的第二天，小强仍等他一起回家。过马路时，小强神情有些恍惚，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忽然就一头倒在地上。看着那个剧烈抽搐的身体，惊恐的儿子再次被吓傻了。这时，一位路人拨打了急救电话。很快，车来了，医生们将小强抬了上去。

那天晚上，儿子躲在卧室里，不断地给小强家打电话，却始终无人应答。

一直等到星期四，小强终于回到学校，看上去精神很好。放学时，小强告诉儿子，他的家族有一种遗传病，常常会发作，但也会很快恢复。最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儿子：“我们……还能做好朋友吗？”

讲到这里，儿子忍不住哽咽起来：“我哪里配做他的朋友，在他发病时，我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挣扎……”

我轻轻拥住他：“这不怪你，你当时吓坏了，所以不知道该怎样帮他。但是如果你拒绝他，就真的错了！”他疑惑地抬起头望着我。我说，“假如他再次发作，假如没有路人，而且你也不在身边，那么谁替他叫救护车呢？”

儿子脸上的阴霾忽然消散：“当然是我了，我要一直在他身边。”

就这样，他们又像从前一样形影不离了。他还上网查了小强的病症，知道好朋友不能劳累，不能生气，更不能开飞机。

当儿子给我讲述这些时，我有些替小强感到难过与惋惜。没想到，儿子平静地说：“我们讲好了，以后一起去造飞机，然后由我来试飞，小强在地面看着。妈妈，我还把我的那部手机送给他了，他带在身上，可以随时打电话叫救护车。妈妈，你不会因此生气吧？”

我笑着抚摸他的头：“你长大了，知道怎样关心朋友了。”

航模表演的日子终于到了，儿子正准备叫小强，却接到了他的电话。儿子建议我也去，三个人坐车去了科技馆，却发现那里冷冷清清。

小强指着通知单：“表演取消了，我是昨天听说的。”

儿子失望至极，追打着小强：“原来你早就知道！”

小强边躲边喊：“我也很难过，可想到你会伤心，我就把我的压岁钱全带来了，请你去肯德基吃炸鸡，去玩跑跑卡丁车，去放风筝……不信你看！”他笑嘻嘻地将手伸进衣袋。瞬间，他的脸变得煞白，抖着手，焦急地翻开每只口袋，几乎要哭出来：“我的钱丢了，丢了！”他真心诚意地拿出所有的钱，想安慰自己的朋友，却给弄丢了。

儿子先我一步跑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不要紧，不要紧，吃肯德基容易长成汉堡脸。卡丁车、风筝，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

小强仍然呆呆地站着，没有回应，我的心也开始往下坠。

儿子忽然大叫：“航模表演开始啦！”他张开双臂，在小强的身边飞：俯冲、旋转、翻跟头。他大汗淋漓，拼命地飞着，一圈，再一圈……

终于，小强也跳起来，像儿子那样举起手臂，跟他一起飞。

天如青瓷，轻风微醺，大团大团的白云涌起。他们又笑又叫，我的心，如融化的巧克力。如果不能飞到白云上面，那就在白云下面飞吧。就算不能飞得很高很高，他们也能飞得很远很远。

步步清风摘自《爱，让我们彼此听见》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北京紫图图书联合出品
图：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