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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点

非洲之傲上的时装秀

@毕淑敏

甫一上车,客房的桌几上放了一份花名册,上面录有全车客人的姓名、国别,在“非洲之傲”居住的门牌号……

一位老妇人第一天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戴着一顶淡粉色大宽檐缀满花朵的帽子,身穿复古的高贵蓬蓬衣裙(不知道裙撑里有无鲸鱼骨?),显出不可一世的矜持,像刚喝罢下午茶从宫廷油画中走出来的老夫人。恕我直言,这略略带点儿戏剧性的滑稽。老妇人不看任何人,独自摇着长柄羽毛扇,款款而坐。要知道,天气可一点儿都不热。

我在乘客花名册上难以确定这位老妇人的姓名。最后,我锁定了一位德国女人,姑且称她为珊德拉夫人吧。

某天下午,我终于找到了和她拉呱儿的机会。正确地说,是在一片绿草地上喝下午茶,这是列车行进中的短暂歇息。无微不至的“非洲之傲”员工,在客人们下车的同时,将轻便桌椅和饮料茶点带来。

客人们在风景优美的大自然怀抱中散步,微微出汗时,服务员们就手脚麻利地把便携式桌子支了起来,椅子调到最舒适的角度摆好,咖啡和红茶恰到好处地煮沸,散发着醇香。精美的小点心在晶莹的托盘中摆出雅致的造型。

珊德拉夫人托着咖啡杯盏走到我的桌边,颔首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哦,欢迎。请。”我说。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我发现珊德拉夫人特立独行,不喜被人打扰。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岁月无情地掠走她的美貌,但还是仁慈地把优雅的身段留给了她,她成了一个质地坚硬、结构紧密的老女人。从她能妥帖地揳入那些对女子体态要求极严格的旧式贵族女装中,可见一斑。现在她主动表露出攀谈意愿,我是巴不得的。

老妇人坐下来,她穿着淡粉色的及地长裙,唯一露在衣服外的手腕,舒展出平滑曲线,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镀金的杯柄,缓缓地把杯子送到嘴边小口慢饮。她边喝边平视着我,面带礼节性的微笑,但眼神是犀利的。

她说:“我喜欢喝黑咖啡。你呢?中国茶?”

我碰碰面前摆着的白开水,说:“午饭之后,我就不敢喝茶和咖啡了,怕晚上失眠。”

珊德拉夫人说:“失眠?你看起来身体不错啊,也很年轻。”

我说:“谢谢。不过,的确是不年轻了。”

珊德拉夫人摇头,显出霸道的样子,道:“我说你年轻是有理由的。”

我心想,她很可能要倚老卖老了,大约会说出“在我面前,你还很年轻”之类的话吧。我虽然不能问及她的年龄,但抵近一观察,她应该是靠80岁上走的人了。

珊德拉夫人说:“我说你年轻,是因为我看到你在运动和感觉热的时候,脸上还会出现一些红润。而真正的老人,是不会出现这种血脉涌动的红润的,除非他患了高血压。”我不由得笑起来,为了她这英式幽默,虽然她是德国人。

我说:“几天以来,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您。”

“哦?什么话?请讲好了。”她有些好奇,蓝色的眼珠由于苍老,显出一种略带瓷白的浑色。

我说:“我很喜欢您每天穿的衣服,别致美丽,有种上世纪的味道。”

她竭力睁大眼睛,假睫毛根根翘起,显出非凡的专注,说:“哦,我以为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呢,没有人告诉我!原来你都看在眼里了,你能这样说,我非常高兴。”

我说:“您会这样每天换一套,直到我们抵达达累斯萨拉姆吗?”

她稍稍得意地说:“看来,你是很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喽?”

我说:“是的。我们就有眼福了,像在观看一场古老的贵族服装秀。”

她半侧着脸,目光看向远方,点点头说:“唔,我也很想这样。”

我接着说:“想必您一定带着几只巨大的箱子,除了这些美丽的服装,和它们相搭配的帽子、羽扇什么的,也都很占地方。”

珊德拉夫人突然伤感起来,忧郁地说:“我不能每天换一套,因为我没有那么多套衣服了。”

我说:“那您可以轮换着穿,每套衣服我们只能看到一次,会看不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在这趟老掉牙的古典列车上,看到穿着维多利亚时代服装的老妇人蹒跚走动,本身就有种梦幻般的感觉。

珊德拉夫人打开双肘,微笑着说:“好的。我会把你的这些话转达到天堂。”

我一时摸不清她话里的真实意思,轻声重复:“天堂?”

珊德拉夫人毋庸置疑地说:“是的,天堂。我这次旅行所穿的所有古典主义服装,都是我母亲生前穿过的。她是一个英国人,已经迁往天堂很多年了。”

我抑制住自己的惊讶,尽量语调平和地说:“您母亲是位美丽的女子,而且您的身材和她非常相仿。这些衣服好像是专门为您定制的一般。”

珊德拉夫人啜饮着浓浓的黑咖啡说:“我想,我母亲一定喜欢她那个时代,不然她不会做了这么多套精美绝伦的衣服。上帝赐予我和母亲一样的身材,我就穿着她的衣服,用她喜欢的方式来旅行和游览,这就等于延长了她的生命。我用这种怀念方式,让她在天堂微笑。”

我很想知道珊德拉母亲的故事,但服务生已恭顺地站在一旁。这表示他们就要收拾桌椅,安排大家回到火车上,虽然并不会催促。珊德拉夫人缓缓起身,走到不远处一直在为我们演奏乐曲的黑人乐队身边,掏出五美金放下。她穿着长及脚踝的裙,挺直后背,窸窸窣窣地傲然而去。我快走几步,和她并排。听到她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我听:“这帮小年轻吹奏得很卖劲,对吧?凡是努力干活的人,都应该受到奖赏。”

我点头,但纳闷珊德拉夫人的细致。因为客人们平时在车上的一切消费都不用付款,所以大家基本上都不带现金。想来珊德拉夫人一定是提前做了准备,才能在恰到好处的时间,拿出恰到好处数额的小费。她从精美的缀着蕾丝花边的手包里取出这张钞票的时候,不是找出来的,而是看也不看地探囊取物。

那只蕾丝手包很小巧,容量有限。但如是第二种可能,珊德拉夫人是如何知道今天一定会有专门的黑人乐队来为我们现场演奏的呢?在“非洲之傲”事先发放的活动计划书中,只写着下午茶,并没有说有精彩演出。

我和珊德拉夫人的再次交谈,是在赞比亚飞溅的瀑布旁。我因为脚有旧伤,走平路尚可,但不愿让它过度劳累,就放弃了继续前行。珊德拉夫人又和我坐到了一张咖啡桌旁。

我说:“您为什么不去看新的瀑布?据说那一处的水势比这一处要大,高度也更甚。”

珊德拉夫人不屑地说:“瀑布都是差不多的。水从高处跌落下来,然后复原,不同的只是高度和宽度而已。我已经看过这世界上最大的、第二大的、第三大的瀑布,不打算再赏光看这个小不点儿的瀑布了。”

我大笑,说:“您一定到过很多很多国家。”

她单挑了一下左眉说:“是的,很多。光是这列‘非洲之傲’,我就已经是第七次乘坐了。”

我几乎从舒适的椅子跌到青葱草地上。虽然我先前从宣传资料里就知道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乘坐“非洲之傲”,但我总觉得那是小概率事件,是个招徕人的噱头。现在倒好,咫尺之遥就有个人现身说法,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是七次。天哪,别的姑且不说,单是这盘缠钱,就不是个小数目。

我装做随意地说:“那‘非洲之傲’要感谢您为他们做出的贡献了。这七次的票款所费不菲哦。”

她说:“是的。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我在世界各处都有房产,从巴黎的市中心到欧洲某个小国的镇子,只要是我喜欢的地方,都有。”

现在明白了,老人家原来是跨国房产主。我说:“那我很想知道,‘非洲之傲’有什么特别吸引您的地方?”

她呷了一口苦咖啡,说:“饮食、服务、氛围、风光……这些都吸引不了我,虽然他们的确做得很好。”

我更奇怪了。我说:“既然这些都不足以构成持久的诱惑,那是什么吸引您一次又一次地登上‘非洲之傲’?”

她前倾身体,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凑到我的耳边悄声说:“我告诉你东方人——是——摇晃。”

“摇晃”?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

看到我满脸狐疑,她似乎有点儿气恼我的不理解,说:“不要这么大惊小怪。是的,就是摇晃。火车车厢在行进中不断地摇晃,让我想起了母亲的摇篮。谁能在我们成年之后,让我们回到这种婴儿时代的美好感觉中?没有,没有任何人能有这种法术。就是我们的母亲还健在,她想做也做不到。她没有那个力气,我们也太大了。但是,请注意,蒸汽机车可以做到。这种有节奏有韵律的、充满了爱意的摇晃……有让人沉醉的魔力。”

当天晚上,似睡非睡之时,我想起了珊德拉夫人的话,于是竭力把动荡的车厢想象成一只巨型的钢铁摇篮,力求每一次铁轨的震荡都幻想为有一只暖手将摇篮推动……这种想象几乎是痛苦的,我始终无法进入婴儿般的睡眠中,只好和珊德拉夫人的美妙睡眠法告别。

想象在与我的卧房相距几个车厢的地方,珊德拉夫人戴着古老的睡帽,穿着一个世纪以前的白纱裁剪而成的睡衣,随着车轮震荡恬静地安睡,并梦到她在天堂的母亲。我在暗中微笑。

快到终点站达累斯萨拉姆的时候,我同珊德拉夫人告别。“哦,东方人!希望你能再次登上‘非洲之傲’!你一定会看到我,看到我美丽的衣服!”她独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步步清风摘自《非洲三万里》
中南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
图:小柯

【编者的话】作家毕淑敏的这篇《非洲之傲上的时装秀》涵盖了几乎所有有关“十月”的关键词:度假、旅游、重阳、中秋……珊德拉夫人身着华服,仿佛从宫廷油画中穿梭到“非洲之傲”,又仿佛从作者笔尖来到读者面前,让人浮想联翩。而下一个故事中,蓝底红花、对襟盘龙扣、收腰……一个老头为何对定做的女款中式棉袄诸多挑剔?

就是爱历史(明朝)

1. 中国古代史上最后一个由汉族建立的大一统王朝是哪个朝代?

答案:明朝。 vKhWMTFPLOnAxwXwmj8OUdcaGrelt8a0+lFeAui9uYcmu0RrUmDcdrITd4JYmZ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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