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天,沪都城内一片繁荣盛景,热闹非凡。温言应着习俗,早早起了床,由小环伺候着换了簇新的旗袍,用过早饭便留在前厅同三姨娘叙话。两人虽然也无太多话题可聊,却都念着年节里总该有个合家团聚的气氛。
周庆余又是一早便没了踪影,昨儿听了赵娉婷的主意,同佣人一起外出置办烟花礼炮,预备夜里头讨温言欢心。
直到午间开饭,一行人才回府。几个佣人把烟花礼炮搬下车,摆放在事先清出空地上,只等着夜里一齐燃放。
督军府历经风波,早已不比前些年人丁兴旺,如今主人家只剩下三个人。正值除夕,佣人们得了允许,也不拘礼数,在前厅支了几张桌子与主人家一同用饭。如此一来,竟也显示出一副热闹景象。
热热闹闹的一餐饭吃完,佣人们又散开去各忙各的。周庆余寻了机会凑过去同温言说话,她面上清冷,对他不甚热络,不消一会儿,精神也越发不济,便叫小环陪着回卧房歇息了。
周庆余在温言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倒也说不上难堪。只是瞧这情形,烟花礼炮这些小玩意儿能否博她一笑,却成了未知数。
三姨娘跟周庆余打过招呼,便披了大衣出门,说要找牌搭子摸麻将。
偌大的督军府,人人都有事做,周庆余被晾在一旁,倒成了闲人一个。却没成想不多时,沈副官便登了门,说周显余不见了。
据线报,周显余每隔一天出门一次,今早该出门了,却迟迟不见人,亏得线人机灵,叫人进去一探才知道,人早已经跑了,桌上的茶水也已经凉透了。
“竟叫他从眼皮底下逃脱,他倒是越发能耐了。”周庆余略一沉吟,便道:“不等了,派人去查,找到人立刻抓回来,注意保密。”
“是。”沈副官刚要动身离开,又顿住脚步,迟疑道:“周帅,倘若他反抗……”
周庆余不耐烦,“不听话就给他一枪!先打断他一条腿,再带到我跟前。”
沈副官才一离开,周庆余也回了军部,开了紧急会议,各单位加强巡检布防,不容懈怠。待会议结束,天已擦黑。再由司机送回了府,三姨娘却早已坐在前厅嗑起瓜子,只说手气太臭,输了不少钱。
她是喜好热闹的,早年间家中人丁还算旺盛,逢年过节都要热闹一番。其后兄弟阋墙,家破人亡。三姨娘成了孤家寡人,仰人鼻息过日子,周庆余忙于军务,整日里不见人影。庶母与嫡子,年纪差不过六七岁,即便只为避嫌,这家也已经没了家的模样。
周庆余拣了把椅子坐下,问道:“夫人呢?”
佣人一边伺候茶水,一边回话,“一直在房里歇着,晌午过后就没见出来了。”
他点了点头,“去楼上看看夫人醒了没有。”
佣人依着吩咐上了楼。周庆余捏了捏眉心,觉得有些疲惫。不知怎的,打从知道周显余不见了,他便开始心神不宁。照说周显余一个被赶出沪都的败军之将,即便在山里纠集了一帮山匪,想趁机兴风作浪,在他这里也不足为惧。可无缘无故地,他就是觉得心慌。
只一眨眼的工夫,楼梯上就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佣人从楼上奔下来,边跑边叫道:“不好了,大少,夫人不见了!”
周庆余只觉得平地响起一声炸雷,本能地起身直奔楼上。推开门一瞧,小环被打晕在地,床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温言的身影?
他急得后退了半步,险些站不稳。脑袋里不听使唤地闪出各种温言遭遇危险的想法,折腾得他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心里像被塞了一个铁球,又沉又疼。
夫人失踪,整个督军府全乱了套。周庆余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惯了,如今却双目赤红,仿佛随时要杀人一样。府里头佣人各个噤若寒蝉,立在一旁。
不多时,温言失踪的消息就传到了沈副官家里。他接了指令,只得撇下正准备一同吃年夜饭的家人,火速赶往督军府。夫人失踪的情况尚不明朗,也不晓得背后是什么人,什么目的。他换上军装,便立即出门。亲自带着卫队,开始全城搜寻夫人下落。
周庆余稍作冷静,将这段时日所发生的事情一一理顺,总觉得这一切不该毫无征兆,定然是哪里疏漏了。也想过温言是否赌气离家出走,但她平日里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不可能下得去狠手打晕小环。
小环醒来后,听说夫人不见了,便哭了一通,怪自己没将夫人照顾好,问她是什么人掳走夫人,她却什么也没看见。唯一确定的是,温言确实是被旁人劫走。周庆余倒宁可她是离家出走,倘若真依了她的话,让小环陪着回了承平,是不是就不会令她身陷险境了?
周庆余越发的自责不已,目光扫过家中每一份子,佣人们各个低眉顺眼,一通追问之下,也没人晓得情况。
三姨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倒让周庆余想起了柯颂月。当天柯颂月的一番话里,提到三姨娘不安分,叫她大开眼界。临走前,她又让他护好心头肉,别出了岔子再来追悔莫及。他当时只顾着快刀斩乱麻,如今想想,她是话中有话,定然是知道什么隐情的。
周庆余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辰,披了大衣出门,叫司机直奔柯颂月家里。
温言这一觉睡的极沉,醒来后脑袋里混沌一片,还透着隐隐疼痛。她“噌”地弹起身,细看之下,发觉周遭环境陌生,竟不是在督军府。恐惧感立时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让人汗毛倒竖。
屋子里拉着厚重的窗帘,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她揉了揉太阳穴,起身下床,缓步走到窗前。窗帘拉开的景象吓得她心头一跳,几块纵横无序的木板将窗户钉得死死,缝隙里透出的强光显示外面正是天光大亮。细听之下,还有嘈杂人声混着噼啪的鞭炮声。像是大年初一来了。
这毫无逃脱可能的空间,更让温言平添了许多恐惧。
“醒了?”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闪进一个人影。
温言循声望去,却被惊了一跳。屋内光线较弱,乍看之下,来人相貌与周庆余竟有几分相似。她几乎立即想到了周庆余那个传言中的弟弟。
“你是周显余?”她试探道。
来人一笑,也不避讳,“嫂子好眼力。看来大哥没少在你面前提起我。他眼里容不下我,心里倒是时刻挂念着。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东西。”
温言对周显余的事迹早有耳闻,从他一进门便有了戒备之心,也顾不得跟他争执什么,摆出一副和颜悦色模样,“正逢过年,二弟不回家同你大哥团聚,却把我‘请’来这里,倒叫我猜不出你有何用意。”
他闻言一笑,眼神间难掩乖戾之气。两兄弟样貌虽有诸多相似之处,但瞧眼神里的内容却又大相径庭。
“嫂子猜不出,二弟正好有空,慢慢说给你听。”
他目的何在,温言自然清楚,无非是不甘心败给亲大哥,寻机会东山再起罢了。
他一副闲散模样,拣了把椅子坐下,竟真的跟她讲起这几年的经历来。
正如外间传闻,他被兄长周庆余驱逐出沪都,没地方容身,便进山做了山匪。凭借他那乖戾狠辣的手段,不费什么周折便成了匪首。两年间招兵买马,打家劫舍。待队伍壮大,有了本钱,便找上了兵败而走的孙永昌。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孙永昌和周显余虽说过往并无交情,但扳倒周庆余却是两人的共同目标。两人暗中勾结,预备蓄足了力气,给周庆余致命一击。
周显余说话时,双眼放光,仿佛已经胜利在望。温言只觉得他被权利冲昏头脑,血浓于水的亲情,竟不敌三分权利。
“二弟与你大哥之间有再多仇怨也是周家的家务事,你连同外人跟你亲大哥作对,只会叫人看作笑话。何况你连亲大哥都不信任,孙永昌又岂是可信之人?”
他哂笑,“听说嫂子从前是国文老师,怪不得一股子书呆子气。谁说联手就要信任他?为达目的,互相利用而已。等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再各凭本事。”他啧啧有声,“嫂子倒是会替周庆余着想,怎么嫂子这么快就忘了谢家公子了?”
温言听他提到谢家,微微一怔。一连消失三年的谢家,竟也被牵扯进来了。
从柯颂月住处出来,已是清早。正是农历大年初一,周庆余像被扔进了炮仗堆里,噼噼啪啪的响声震得他心烦意乱,叫他没法静下心来细想。
昨儿夜里,他敲开柯颂月的大门。她似乎早有预感周庆余会上门,瞧见他竟一点儿不意外。面对他劈头盖脸的质问,也只是微微一笑,说来说去也只有三个字“不知道”。柯颂月铁了心不肯多说,他同她撕破脸,终究一无所获。
周庆余气急,叫人围了柯颂月家,不得任何人擅自出入。再叫了沈副官来,即刻开审,直到柯颂月说出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