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珠在二人之间一转,三姨娘催道:“颂月还不走?可别叫大少等急了,往后有的是机会叙话。”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叫温言没法不往歪处想。眼见着柯颂月出了门,钻进汽车,由周庆余的司机载着离开。她胸口像是被砸了一闷锤,钝痛不已。
温言转身要走,三姨娘却不肯罢休,“这些年,坊间把柯颂月和大少的事儿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你才刚嫁进咱们家,没听过也不奇怪。照我说迎进门也可以,好跟你做个伴。”
“庆余有事自然会同我商量,不敢劳烦三姨娘操心。”
言罢,温言就转身离开。明明是一小段路,却仿佛越走越艰难,到最后眼前一阵模糊,竟然什么也看不清了,温言只得抬手拭了拭眼角,泪水滚落,才又看清事物。
周庆余中途离席,只跟章家打了声招呼,却让宴席上不明真相的众人好一顿猜测。
他出了谪仙楼,又进了一旁的西江月茶楼,也不用人引路,径直进了包间。柯颂月正在摆弄茶宠,听见动静立即起身迎了上来。
眉目间尽是笑意,“我当周帅早把我忘了。没料想我才到府上做客,您就叫人来接我。照这么看来,周帅对我还是关心的紧。”
周庆余一改往日语气,脸色也差,“我为何要见你,你心里头应该清楚。”
“周帅说哪里话?颂月有什么做的欠妥的,周帅可要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多包涵。”
柯颂月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两人之间只一步距离,却任你攀山跨海也无法企及。到如今她才发觉自己错的离谱,他与她不是身处汪洋大海中的一帆孤舟之上,除却同舟共济别无他法。他们不过是悬崖之上面对面站着的两个肉体凡胎。她身后是断崖,只需纵身一跃,顷刻便可为这场单恋抛洒热血,埋骨殉葬。而他身后却是退路,只需轻轻转身,等待着的是他歌不尽光华与荣耀,是他魂牵梦萦、日思夜想的心头所好。
闷在心里的情绪总该有得见天日的时候,可见着温言的那一刻,柯颂月就知道自己连与之一较高下的机会也无。
周庆余仔细打量眼前这张脸孔,发觉那眼神中早已不再纯粹,它裹挟着欲望与妒恨,仿佛随时能化成魔障摧毁它要摧毁的一切。他反复琢磨,却发觉走到这一局面的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为达目的,任人把他和柯颂月两人传来传去,当初他孑然一身,自以为下了一盘完美的好棋,到头来被困于棋局的却是他自己。这苦果,他需得吃的甘愿。
他单刀直入,不与她多纠缠,“颂月,你是聪明人。”
她知道自己做下的事定然逃不过他的耳目,敛了笑意,“我是花了点儿心思在三姨娘身上,否则周帅怎么肯轻易见我。不过这三姨娘,虽是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却实在不是个安分的人,暗地里做下的那些个事儿,还真叫人刮目相看。周帅不好奇么?”
周庆余哪有心思听三姨娘的事,沉吟道:“颂月,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要的,我这辈子也给不了,你趁早断了这份儿心思,免得累人累己。往后你也不必再冒风险为我打探消息,一切到此为止。秀峰路有座宅子,我叫人划到你名下,当是这些年你为我办事的酬劳。”
她笑出声来,“真好是大手笔。从来只闻新人笑,几时听得旧人哭。周帅急着甩脱我?”
周庆余目光骤然收紧,盯在她的脸上,“柯老板,你跟我的事,外头传的多了,你自己也信了?”
她被他盯得心头一紧,慢慢敛去笑意,“是颂月痴心妄想了。任谁也不会放着家世清白、模样可人的国文教员不爱,偏去喜欢三教九流里打滚求生的戏子。只是周帅方才这一番话,真叫我寒透了心。往后,颂月自然会离得远远的,不给周帅添麻烦。也请周帅好好护住了您的心头肉,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追悔莫及。”
说完,柯颂月便转身向门口走去,如她所料,周庆余没有开口挽留,她却不自主顿了顿步子,只是一瞬,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迈着阔步,将万千羁绊通通甩在身后。
今日是小年,督军白日里有应酬,夫人和三姨娘又各自有约,厨房里预备了一整天的小年饭,只能等着晚上几位主人公团坐一桌,好好享用。
外头天色渐暗,一阵北风吹过,天空中有雪花簌簌而下。周庆余的车停在门前,一打开车门,寒风裹挟着雪花飞扑在脸上,阵阵寒意让人不自主打了个冷颤。
进了门却见只三姨娘一人坐在饭桌前,问过才知,夫人身体不适,正在卧房休息,让周帅和三姨娘不用等她。周庆余顿时也没了胃口,他与柯颂月的事,外头一度疯传的厉害,也不知温言听过多少。方才与柯颂月谈话,看情形她与温言已打过照面,以柯颂月的为人,温言大约已经全知道了。
周庆余叫三姨娘不用等他用饭,而后直奔楼上卧房。打开门见温言正站在窗前,她只穿了件单衣,脊背单薄瘦削,望着窗外虚空一动不动,仿佛是这寒冬腊月里一场雨雪风霜的祭献,是这茫茫冬日里一段形影相吊的路程。
他忍不住上前握住她肩膀,她身体明显一僵,目光挪到他脸上,又挪向窗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阿言,穿这样少还站在窗前,当心受寒。”他言语很轻,像是怕惊动一只猫,“去壁炉前暖暖好不好?”
他见她不反对,便握着她肩膀往壁炉前走。半晌,她道:“这扇窗的方向是对着承平么?下雪了,竟突然有些想家。”
他整颗心跟着一抽,嗓子哽住,半晌才道:“这里也是你的家。”
她顺从地坐在壁炉前,只是良久无言。他看着她的侧颜,承平的一切如疾风骤雨般扑打而来,她是家中娇养的独女,是正德高中的国文老师,他知晓她心中的世界绝不只在这几堵围墙以内,却从来不争辩,不索取。她随他一路颠簸,来到千里外的沪都,离乡背井,举目无亲,她不叫苦,他只当没这回事儿。他的所作所为,叫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不想听我说些什么?”
温言眼珠错了错,盯着壁炉炉膛中的火苗,半晌才道:“你与柯老板的事,我听得够多了,一段段风月佳话,真令人羡慕。”
“阿言,事情绝非传言中所说的……”
温言低下头去,摆手道:“不不不,别说。你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在我看来也都是强词夺理。”
“阿言,这其中有太多事,你至少给我一个机会把话说出来。”
“你的司机亲自接走她,我可有看错?”
“司机来接她,是为了公事。”
这在她看来简直是弥天大谎,“公事?周帅是欺负我没见过世面罢,难不成沪都安宁全是靠柯老板这样的人物来守卫的?周帅扯谎也需得用点儿心。”
温言眼里见的确实如此,叫周庆余无从辩驳,只有他自己晓得这其中真相,如今却成了“死无对证”的哑巴案了。
“我与她确实不像旁人传的那样。我只后悔不该放任流言发展而不作为。”
温言深吸了口气,可到底没挡住来势汹汹的眼泪决了堤似的流下来,她索性不再掩饰,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何止啊周帅!当初柯颂月追到承平去,你知道街头巷尾都是怎么议论周帅和这位风月佳人的?那些露骨而下流的话至今言犹在耳,当初我还当笑话听,没成想今日全报应在我身上了。”
“阿言,是我的错,你理应怪我。”
“你不必道歉,我也早有心理准备。白天碰巧遇见三姨娘送柯老板出门,谈起周帅,言语间暧昧至极。三姨娘同我说,将柯老板迎进门与我做个伴。倘若周帅也做此想法,选个日子迎进门就是。只是这沪都我一刻也不想多待了,叫小环陪我回承平罢。”
“阿言你别说气话。”
“当初与你成婚,本就是父亲一厢情愿,我答应嫁你,也只不过为救孙茵的权宜之计。如今孙茵冤死……”
“阿言!”他低喝一声,怕从她口中再听到什么不着边际的话,“我不信什么‘权宜之计’,也只当你说这些话是为了叫我伤心。你不想见我,我可以不来扰你。至于离开沪都,还是等我一起罢。”
说完,他便起身离去。偌大的卧房里只剩温言一个,炉膛里的火苗正旺,她却仿佛堕入冰窟,只觉得周身寒冷。
不消两日,督军府阖府上下都察觉到大少与夫人之间有了龃龉。夫人倒是一如既往,该做什么做什么,饭桌上也从没少了她的身影,只是她胃口极差,人也迅速地消瘦下来。往常大少总喜欢给夫人布菜,这个要多吃,那个也要多吃。两人你来我往间,蜜里调了油似的,佣人们也少不得私下里学上几句。可如今再看,整餐饭吃完,各个惜字如金,谁也不肯开口多说一个字。
周庆余的应酬多的很,推不掉的只得亲自去应卯。沈副官汇报工作还要到处去寻他,好不容易在政务次长何守良的攒的局上逮着人,周庆余却已经喝得微醺了。
沈副官附在他耳旁低语两句,却比什么醒酒汤都管用。周庆余立时就精神了,跟何次长告了辞,两人便回了军部。
“什么时候发现的?”周庆余才一迈进办公室就开口道。
沈副官随手关了门,“前天夜里,本来不大确定。在城西租了间小旅馆住下了,昨天一整日没出门。今天一早才露面,是周显余无疑。”
“潜回沪都多久了?”
“不确定。周帅,要不要实施抓捕?”
他摇头,“叫人盯紧了,别打草惊蛇。留着他,等时机成熟,一网打尽。”
方才酒酣意正浓,沈副官一来,折腾的他兴致全无。这会儿公事处理完,周庆余又耷下脸来,抓了沈副官去喝酒。
沈副官自然瞧得出周庆余又是在哪里受了冷遇,但他不善说话,只闷头陪着他喝,偶尔还要听他发牢骚,说女子难养。
沈副官在他面前严谨惯了,也不知该附和什么,只是打心底里觉得,周帅这话放在自家夫人娉婷身上却不适用,于是只得闷头再喝一杯。周庆余话说出去半晌,不见他附和,又开始嫌弃他为人刻板,根本不合适做酒友,于是撇下他一个人起身走了。
佣人一见大少回府,各个噤若寒蝉,光看他脸色就恨不得退避三舍,谁也不敢上前讨没趣。倒是三姨娘日子过的煞是舒心,闲下来还要唱上两嗓子,幸而早年间戏台上的功底还没全数还给师父,否则便要在一干佣人面前丢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