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茵的离去仿佛一缕烟云,风过了无痕。因想到她远赴异地,温言心有不舍,但古人也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既然是她心之向往,也合该是冷暖自知的。
饶是如此,几天下来,温言却明显瘦了许多。
周庆余抽出空来,少不得要开解几句,“聚散离合终有时。温老师教书育人,应当最懂得才是。”又凑上前,与她鼻尖对着鼻尖,道:“古诗有云,‘不如怜取眼前人’。”
温言一怔,说了这许多,原来在这等她,她弯了弯嘴角,“对不住,我冷落你了罢?”
他摇头,手扶上她腰际,“这倒不打紧。左右我是个大男人,想在你跟前‘邀宠’,厚着脸皮就贴上来就是了。倒是你,该放下的总要放下。”
下月初,温父寿辰。温言本打算回娘家,问问父亲打算如何操办,可前些时候温正元交代下来的事儿,她到现在还不曾跟周庆余提过,总想着先处理好孙茵的问题,可说到底还是她打心里不愿意提罢了。
巧的是温宅隔天差了人过来,请温言回去叙话。她心里直打鼓,料想父亲这是等不及了,所以叫她回去上上紧箍咒。
温宅四进的院落,温言与听差一行刚过了穿堂,就有佣人火烧屁股似的回去禀报给温正元。温正元一听,立刻理了理衣衫,阔步迎了出去。
这阵势吓了温言一跳,本能地就想逃回督军府去。温父三两步上前,握住女儿的手就往正厅走,边走边吩咐,叫厨房备饭。
温言心道不妙,暗自捏了把汗。
两人进了正厅,甫一落座,佣人就端上茶水点心伺候了起来。温正元面上笑呵呵地,兴致极佳,“好女儿,为父可算没白疼你一场。我那女婿也是个办事麻利的,才多久的工夫,事情就办妥了。”
温言讶异,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料想父亲是指翡翠楼的事,可她压根没跟周庆余提过,怎么就办妥了?
“父亲是指翡翠楼的事?”
温父笑意更浓,“难不成还有别的?”顿了顿又道:“这回徐大年算是栽了个大跟头。我本打算往翡翠楼上头参个股,膈应膈应他也就算了。到底是我那女婿办事有魄力,一句话出去,徐大年乖乖地把翡翠楼低价让出来了。”
“低价出让?”温言惊道。
“这个数儿,”温父伸出了四根手指比划,笑吟吟道,“当即钱货两清。翡翠楼如今已经停业,正等着重新开张。”
温言到底觉得心有不忍,翡翠楼是徐家家传三代的产业,据说是块风水宝地,温正元这样做,无异于在徐大年心头上割肉,偏偏这刀子还是周庆余递过来的,徐大年别无他法,唯有生受。
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温父总说她不懂。她是不懂,都知做生意不易,尤其这动荡年月,彼此能有个活路,凑合着开门营业也就是了,难捱的日子恐怕还在后头,保不齐到时候还要同舟共济。可两个人斗了这些年,谁也不肯退一步,非争个你死我活才行。
温言趁机插话,“父亲下个月寿辰,往年都请戏班子搭台唱堂会,不知今年您有什么想法?亦或是有什么稀罕物件想要的,我和庆余这就筹备起来,好给您做寿礼。”
温正元兴致高昂,摆摆手,“翡翠楼就是最好的寿礼。我正琢磨着挑个正日子重新开张,届时就在六福街摆上三天流水席,好好热闹一番。经你这一提醒,我看就选在寿辰当天再合适不过了。”
温言心说这不是把徐大年往死里逼吗?立即开口劝父亲,“左右翡翠楼已经到了咱们手里,徐伯伯年纪大了,想翻盘怕是也没那个精力了。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叫他难堪,外人看了,倒觉得是咱们成心欺负人了。俗话说,‘穷寇莫追’。父亲逞了一时快意,却招人闲话说咱们气量太小,恐怕得不偿失。”
温正元最是爱惜面子,听女儿这样一分析,拧起眉头,在心里仔细权衡。手指摩挲这茶盏边沿,一圈一圈,半晌不说话。
正巧温母从外头回来,这几日麻将桌上拼杀,所向披靡,风头无两,在一班太太小姐中间赚了个盆满钵满。心情大好,见着女儿,更是笑意盈盈。
三个人同桌吃过饭,温母又拉着女儿房里叙了半晌话。温正元嫌她絮絮叨叨,说有话改天再说,他急着带女儿去翡翠楼欣赏战利品。
温言对此全无兴趣,只得推说跟周庆余约了一起看话剧。温父一听好女婿约了女儿,定然耽搁不得。立刻着人开车送了女儿回去,临出门还嘱咐她,要跟庆余好好相处。
温言回了一趟娘家,就好比在油锅里翻腾了一遭,当真是外焦里嫩。周庆余处理完公务,也回了府。他一进屋,温言就凑上来,帮他解扣子脱大衣。
周庆余抓住她的手,笑道:“我才一进屋就急吼吼脱我衣裳,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明知他嘴里说不出什么正经的来,温言还是气的拽了一把他的大衣领子,瞪他一眼,“又来胡说八道!”
他见她脸色不佳,这才消停下来,“怎么了?有心事?”
温言接了他脱下来的大衣,顺手挂在衣架上,“今儿回了趟娘家,父亲说……你帮着他把徐大年的翡翠楼弄到手了。”
周庆余看她神色郁郁,显然并不因此高兴,反而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怎么了?瞧你这模样,难不成我帮了倒忙了?”他捏了捏她脸蛋,顺势把手搭在她肩上。
温言把搭在肩膀上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摇了摇头,“你怎么知道父亲想要徐大年的翡翠楼?我不记得跟你提过这事儿。”
他听了嘴角瞬时就溢出笑来,“温老师一连半月郁郁寡欢,脸上一丝笑模样也无,就这么直直戳在我眼眶子里。我能视而不见吗?叫沈副官一打听,才知晓缘由。”
她脸上发烫,恁大的人了,有什么却都写在脸上,半点儿遮掩也不会,终了还是他上赶着帮忙解决问题,倒显得她矫情的很。
她讷讷开口,“对不住。我知道你虽居高位,却也有身不由己,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容不得行差踏错。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免得叫你为了这些琐事为难。”
周庆余听温言这样说,心头一暖,伸手把她拢到怀里,下巴摩挲着她额头,道:“你这么善解人意做什么?旁的女人都嚷嚷着要星星要月亮的,你有事憋在心里,不怕憋出毛病么?都是一家人,能帮自然义不容辞,何况我屁股底下这把椅子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他与她拉开些距离,捏捏她下巴,笑意浓浓,“有事你不来叫我为难,打算叫谁为难?嗯,温老师挑出个人来,看我不把他剁碎了喂‘小白龙’。”
温言“啐”他,“真是越说越没谱!父亲这桩事,说到底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早年间两人争来争去,家常便饭一样。打打闹闹也过来了,我没想到这回父亲会动真格。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先知会我一声,不能一味纵着他。”
本以为这桩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料想几天后,锦程登门求见。温言与锦程小时候常玩在一处,自打两家关系不睦,两人来往也就少了。此番她上门,温言不知两人之间还剩多少话可说。冷不防地,却又想到成婚那日,锦程红着眼睛瞧她的模样。锦程心里,大约觉得是温言抢了她的心上人罢。
锦程随着小门房来到正厅,一路都在打听周庆余的消息。等落了座,又跟端茶倒水的佣人李妈寒暄了两句。她似乎跟府里的人都熟络的很,温言看在眼里,心里头五味杂陈。想必成婚之前,锦程在督军府是畅行无阻的。
两人见面说不上尴尬,只是外人一瞧,就知道是各怀心思。温言很想端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压她一头。可一想,父亲温正元才刚拿了徐家的翡翠楼,她再气势凌人,也未免过分。
锦程应该是为了父亲和翡翠楼而来。她一脸笑盈盈的,开口寒暄客套了几句,就开始讲些过往与周庆余的趣事,关于她父亲与翡翠楼却只字未提。说话间,眉目含羞,顾盼生姿,说不让男子动心怕是有些困难。温言开始还虚应两声,可应着应着,越发觉得太委屈自己,也就没了话。两个人就这么枯坐了大半晌,谁也没有起身离开。
直到周庆余回府,看到这诡异的一幕,竟然觉得脑门冒出了虚汗。
锦程一见周庆余,立即起身相迎,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温言被落在后头,显得孤零零的。周庆余一边跟锦程打招呼,一边往温言身边走。
锦程立即拦住他,“庆余哥哥,我有话跟你说。”
周庆余应了声“好”,脚下却没停。锦程只得挡在他身前,“我在这等了你半晌,就为了跟你说几句话。”
他看了一眼锦程,又望了一眼温言,她却别开脸去,道:“我先回房,你们聊。李妈,伺候周帅用茶。”说完,就一闪身往卧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