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院外不远处,闪出了两点幽光。那两团光一团金色,一团碧青之色,先只是小小火苗,渐渐越来越亮。
灯笼!
英扬手中一紧,“喀”地一声,竟已将忘记放下的酒杯捏了个粉碎。裴明淮沉声道:“那里是县衙?”
杜如禹仍然呆呆而望,他平日里口才甚佳,这时只惊得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是……正是……县……县衙……大……大门!”
裴明淮道:“平日里门上挂的灯笼呢?”
“灯笼被雨淋坏了,刚好换下。”杜如禹声音迟滞,缓缓地道。“我……下官从县衙里出来的时候,那里……绝无什么灯笼哪……”
此时风声甚大,吹动树叶,满院里无一人出声,只觉森森寒意,直浸入每个人四肢百骸。裴明淮道:“我去看看。”
英扬道:“我随你去。”
那两盏灯笼,一盏碧绿色,一盏淡金色。淡金那盏垂着长长的血红丝穗,绿的那盏色呈青碧,里面烛焰摇摇,裴明淮竟觉得似坟场中的鬼火一般。
裴明淮抬了头,定睛细看。他方察觉那灯笼的金绿绢纱中,也有两幅佛像。
曲齿罗刹!持璎络罗刹!
裴明淮只觉手脚发冷,这时院中的杜如禹发出了一声惊呼:“起均兄!”
裴明淮全副精神都在那两盏灯笼之上,听杜如禹这一叫,暗道不妙,飞身掠回。只见方起均已然歪在一侧,当下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把方起均扶了起来。
他一触手觉着温热湿润,便知不好,但把方起均扶起的那一刻,还是吃了一吓。
方起均的头不见了!
满院灯笼光照下,院里众人都已看得分明,短暂的一阵静寂之后,尖叫声不绝于耳,一众人便向外奔散。就连衙役们都不例外。
裴明淮断喝一声:“都不准走!”
众人都被他这一声吓得站住,此时天上已下起倾盆大雨,人人淋得衣履尽湿。绫绢的灯笼尚好,那些纸糊的灯笼连里面点着的蜡烛大都熄了。裴明淮的眼神对着院中的人,缓缓扫过,终于落到了杜如禹身上。杜如禹脸色极白,身子颤抖,还好有个不曾逃走的衙役正扶着他。
“杜大人,教你手下守好院门,一个也不准进,一个也不准出。”
人群中不知何人叫了起来,声音里满是惊恐。“让我们留在这里?那厉鬼便在我们中间,要找我们索命呀!方老爷……的头也不见了!”
裴明淮厉声喝道:“住口!什么厉鬼索命?都是骗人的把戏!”他伸出手来,五指上皆是鲜血,都是方才扶方起均时沾上的。“鲜血尚热,方老爷便是在方才我们都围在无头尸身身边之时遇害的,想必凶手是个高手,且使用了某种奇形兵器,才能将方起均的头轻轻巧巧割下取走!至于那个无头尸身,早已死了多日,想必是有人扶着进来,趁人不备时扯了斗蓬,让其暴露在我等面前,看起来就似个无头尸自行进来的一般!”
杜如禹声音微微发颤,道:“此言当真?”
裴明淮道:“这类兵器我也曾见过,不是什么奇物。”他又看了一眼方起均颈部的伤口,呈均匀的锯齿状,鲜血狂喷而出,溅得到处都是。
他将方起均的尸身轻轻放了下去,他自己满手是血,衣襟也沾上了血,也不在意,只是望着那两盏灯笼发呆。
他眼力远高于常人,虽隔了一段距离,仍能看清那两盏灯笼上的佛像。确与方青囊、方墨林背上所刺一模一样,若非青面白面颜色狰狞,当真是颜如好女。
英扬面色惨然,声音也有些发抖。“真是……真是他兄妹二人的……”
裴明淮默然不语。过了良久,道:“我们就在这里等。”
英扬道:“等?”
裴明淮冷笑道:“不是说凡赛灯会上,人皮灯笼出现之后,总是要失踪的么?我这次偏要守在这里看看,它究竟怎么从我眼前失踪?”
说完这番话,他大步自英扬身旁走过,坐回了席上,便就正正对着对面县衙大门挂的两盏灯笼。案上的果点小菜,已被打翻,但酒壶酒杯尚在。裴明淮也不用酒杯,就着壶嘴,一口灌下了半壶。
杜如禹本在旁边看他,此时在案上拍了一掌,在他对面坐下了。“给我也留上一口。”
裴明淮看了他一眼,果然把酒壶递与了他。杜如禹也一气喝了,笑道:“好酒无论何时都是好酒。”
“你们两人喝酒,也不给我留下些。”英扬也走了过来,从杜如禹手中抢过酒壶摇了摇,都快见底了,仍不舍地对着壶口喝了几口,才把酒壶扔下。
杜如禹笑道:“我们三人就在这里坐上一夜,坐到天明,我倒想看看,那鬼怪究竟会不会出来?”
裴明淮目注那两盏灯笼,那灯笼外层笼了轻纱,里面一层想必便是人皮,柔滑细致,无比光润。他想起当日救方青囊和方墨林时,两人背上那美艳绝伦却诡异无比的刺青,如今竟被活活剥了下来,蒙在灯笼骨架上,制成了这两盏人皮灯笼。再想着曾与方墨林彻夜弈棋,心里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杜如禹道:“我命人将众百姓都带到了旁边跨院,暂时安置。那里有数十间房舍,总比在外面淋雨的好。”
裴明淮道:“切莫放了一人。”
杜如禹道:“我已派人把守院门,想来也无人能出。”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这院子虽然墙也不矮,但对于身有武功之人,要出去也是轻而易举。我想那杀了方起均的凶手,早已鸿飞冥冥了。不过……”
英扬见他沉思,问道:“不过怎么?”
裴明淮道:“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
英扬道:“哪里奇怪了?”
裴明淮道:“方起均被杀,凶手一定是在靠近我们坐的地方。当时人多,凶手动作又极俐落,我们都没有看到,这是情理之中。但是,那个吸引了我们注意力的无头尸身,就算脚底有铁钉可以立在泥地里,也一定要个人在旁边帮忙才行。所以,凶手应该不止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帮凶,而那个帮凶如今有可能还混在人群里。”
杜如禹沉思道:“有道理,极有道理。”
裴明淮道:“今日来的人,都是附近百姓,想必都是熟面孔。不如你让衙役挨个查看,看看有没有生疏之人。”
杜如禹道:“就按裴公子说的办。”
他叫过衙役吩咐,衙役奉命下去了。裴明淮又道:“这也只是尽人事罢了,那帮凶多半是身有武功之人,可能已经悄悄溜走了。”
杜如禹摇头,只自嘲苦笑道:“唉……都是下官无用哪!无用哪!愧对百姓,如今连起均兄也……”
他说到这里,忽然“砰”地一声,重重地栽倒在地,便如死人一般。
裴明淮大惊,忙去扶他,叫道:“杜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他一动便觉着有点头晕。一运劲,却发现内力无法凝聚,眼前也越来越花了,连身前的杜如禹都看不清了。
裴明淮暗叫糟糕,知道是着了道儿,但为时已晚。不管那药是怎么下的,但药性强烈到如他这般的内力都扛不住,人竟也坐不住,倒了下去。他昏迷之前,尚看见英扬也晕了过去。
裴明淮眼前最后晃动的,便是灯笼上栩栩如生的罗刹像。他这时相当确定,灯笼上的罗刹,又与之前在方家兄妹身上所见不同。
曲齿罗刹手上捧了香花。
持璎珞罗刹额头上天眼已开。
虽是细枝末节,但定然极为重要。只是这时候,他已无法再多想了。
裴明淮醒来之时,只觉身上头上冰凉,衣衫头发均已湿透。裴明淮仍觉着头痛难当,勉强抬头一看,杯盘狼藉,血迹亦被雨水冲净,那一青一金两盏灯笼,早已无踪。英扬仍在他对面,伏于案上,裴明淮叫道:“英扬!”
他微一运力,内力已能运转了。想来也是因为他功力深厚,醒得便早。院中横七竖八地倒了不少衙役,但一眼望去,却未曾看到杜如禹。方起均的无头尸身,竟也莫名消失。
裴明淮起身,拍了一拍英扬的肩头。英扬“啊”了一声,骤然坐起,道:“谁?!”
裴明淮道:“还能有谁?是我。”
英扬左右四顾,眼神仍是十分茫然,道:“我这是……怎么了?……”
裴明淮道:“有人下了迷药,药性着实霸道,连你我都着了道儿。”他忽觉得这院子里较昏迷之前,有些不同,又四处看了看,方恍然大悟。因是赛灯会,院中灯笼全都给点燃了,齐齐而放,耀目之极,此时灯笼却已尽数熄灭。大雨已停,空气本该清新湿润,但此刻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闷闷的香气,闻之头晕目眩。
英扬道:“灯笼!必是灯笼里面点的蜡烛散发出来的味道……”
裴明淮道:“应该是,否则那些未曾沾酒的衙役怎会昏倒?”他已连着察看了好几个倒在地上的衙役,都只是昏迷,呼吸均匀沉实,并无性命之忧。
他又拣起了落在地上的酒壶,闻了一闻,道:“不知是下的什么迷药,我喝在嘴里,竟然毫无所觉。”
英扬道:“你是说,酒里也有迷药?”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照我看来是。否则,你我怎会比那些衙役还先晕倒?本来喝了酒的,便只有你,我,杜如禹。谁都知道我们会坐这一席,酒是你送来的,便摆在面前,要下药,实在是太容易了。”
英扬望了望对面原来坐着方起均的座位,上面血迹也已被大雨冲涮得干干净净。“方……方起均的尸身……也不见了。”
他怔了片刻,忽道:“杜大人呢?刚才我记得他先我们便倒了下去……”
裴明淮道:“我一醒来便不曾看到他了。”
英扬的声音微微发颤。“明淮,你想说什么?”
裴明淮道:“我什么都没说。”
英扬道:“也许是他比我们先醒,发现了凶手的踪迹,追下去了。”
裴明淮发出了一声笑,英扬道:“你笑什么?”
裴明淮笑道:“你跟杜如禹相交甚久,他会武么?”
英扬摇头道:“他握笔杆子还行,若说别的……真是杀只鸡也不成的。”
裴明淮道:“这就对了,那凶手显然是个武林高手,行动如风。他要走,杜如禹能追得上?”
英扬哑然,裴明淮道:“好在你我却不是手无缚鸡之人。你如今可好?”
英扬道:“还好。”
裴明淮道:“据你们所言,往年人皮灯笼最后都会出现在通往升天坪的那条古柏道上。”
英扬道:“不错。”
裴明淮道:“县衙大门挂着的那两盏人皮灯笼,也不见了,想来已经被人带走了。你我这就去升天坪探上一探。”
英扬失声道:“去升天坪?”
裴明淮侧目看他,道:“害怕了?”
英扬沉默半日,笑道:“你都不怕,我有什么怕的。只是这里的人……”
裴明淮一跃上了围墙,朝隔壁那重院落张望。“那些乡民和衙役都昏过去了,既然在我们昏迷之时,对方都未曾下手杀人,想来现在更是无碍。不必管了,我们去了再说。”
英扬与裴明淮一路奔到了通向升天坪的古柏道前,两人都猛地停住了脚步。
人皮灯笼!
两排人皮灯笼,高高悬于柏树之上。风雨飘摇,灯笼便在风中晃动,黑夜里电闪雷鸣不断,只觉鬼气森森。
裴明淮站在路口处,道:“我初来黄钱县时,所看到的,与此无异。”
英扬叹道:“听杜如禹他们说,往年赛灯会,年年如此。只是初时只有一个灯笼,此后……唉,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裴明淮忽道:“为何这一年,还没到赛灯会,灯笼便出现了?”
英扬一怔,半晌方道:“确实古怪。”
两人走上了那条路,裴明淮边走边数,走到尽头时道:“八盏,那夜我见着的也是八盏。剩下的两盏……”
一言未绝,他便顿住。此时升天坪已在眼前,两根石柱上,各悬了一盏灯笼。一盏碧青,一盏则是色呈淡金,垂着鲜红如血的丝绦。两尊罗刹,在灯笼中隐隐灯光映照下,艳丽夺目,容颜如生。
英扬瞪着双眼,看了半日,道:“终于十尊罗刹都齐全了。”他脸上神情十分特异,裴明淮却一直往地上看,并未留意。这本是山路,下过暴雨后更是难走,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泥塘里去。“你看地上,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印。”
英扬回头看去,果然如此。脚印极多,大小都有,重重叠叠。当下奇道:“这就怪了,似乎来了许多人?夜里进升天坪,这些……都是什么人?”
裴明淮笑道:“我只知道,来的一定是人,不会是鬼。若是鬼的话,又怎会留下如此多的脚印?”
英扬也跟着笑,笑了几声,又突然止住了。他面露惊骇之色,指了山壁道:“那……那是什么?!”
裴明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虽有灯笼的光亮,却终究不够亮。除了壁画上的罗刹似在灯笼火光下摇曳不定,裴明淮并不曾看到什么出奇之事。他正要回头问英扬,忽觉得腰间一麻。裴明淮摇晃了一下,栽倒在地。
英扬走到了灯笼下面,幽光笼在他面上,他的脸一时泛白,一时泛青,竟像是从幽冥黄泉里走出的厉鬼一般。
“你……你为何要点我穴道?!”
英扬淡淡一笑,但映着灯笼的光,裴明淮看着只觉得惊心。“对不住了,明淮。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伤你。”
裴明淮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你可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十罗刹现身之时,便是宝藏现身之际?”英扬说道。
裴明淮喃喃道:“玄机真是藏在这些灯笼之中?”
“正是。”英扬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回荡在黄泉渡,伴着吹过芦苇的风声,裴明淮听在耳边,却多少觉得他笑得有些苦涩之意。
“明淮,我知你满腹疑团,如今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绝不再会有所隐瞒。我的身世,你一直是知道的,我并没瞒过你。我在跟你说我祖上的事的时候,只当是酒后的空话罢了。我根本没料到有朝一日我也会来找那笔珍宝。”
英扬眼望远处,缓缓地道,“数十年前,这里发生了一起惨剧,个中详情,你也是全知道了。其实到了现在,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乃是一桩大大的冤案——当日的那位刺史,是有所图的,他图的,就是那笔昔年我祖上留在西域的那一部分珍宝。那刺史起了贪念,为了加他们一个‘聚众谋反’的罪名,也下了偌大功夫,最后却不可得。卷宗里所写甚是吓人,电闪雷鸣,河流变色,教众中的首脑咬破舌尖以毒誓诅咒……”
裴明淮冷笑道,“我看了却只觉得,当年执笔那人的文采实在不错。想必是他印象深刻,故此写出来也极为惊骇了?”
英扬却摇头道:“你错了。”
裴明淮奇道:“我错了?错在何处?”
英扬笑道:“写下来的,并不都是真的,颇有夸大其辞之处。因为……”他略顿了一顿,方道,“因为那个人便是杜如禹的父亲,一直在刺史身边,对事情经过一清二楚。那刺史后来是死了,但杜如禹的父亲,可没忘记这回事,也并没死心。他心里明白,记载越骇人,便越会令人对此地退避三舍。”
裴明淮道:“那方起均又跟当年之事有何关系?”
“方起均是个大夫。”英扬道,“他的父亲虽也是大夫,却是仵作出身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在江湖上闯出了点名头,世事本乱,祖上的事,跟我已经是毫无干系了。但我自散了鹰扬坞,多少也是不甘心的,于是找到了这黄钱县。有一回跟方起均和杜如禹喝酒,都喝多了,我才知道他们……他们对这件事……”
裴明淮道:“于是你对于宝物的那份心更是活络起来了。”
英扬道:“杜如禹他早年丧妻,又无儿女,偏打通关节来这里做县令,其心可知。方起均原本是个小郎中,这几十年却也置下了一份产业,又有对极可爱的儿女……但人心,总归是不知足的。”
裴明淮又是一声冷笑。“只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英扬又叹了口气,道:“自从我们三人把此事说透之后,我们把各自知道的事,凑在一起细细思量,大致弄了个明白。宝物就藏于那壁画之后的山壁之内,但机关设计巧妙,若是用硝石硬炸,或是开山凿石,就会引动之中的机关,令得里面放置的硝石硫磺把秘洞炸毁,自然里面的宝物也会化为飞灰。”
英扬摊开手掌,掌心里竟是一颗颜色如血的玉石。裴明淮自然识得,这便是他初见青囊尸身时,嵌在青囊额头上的,后来又不知被何人给偷走了。当下冷冷道:“原来是你将这东西自青囊额头上取出的!”
英扬却摇头道:“看来相似,但这却决不是青囊额头上的那颗。方才我已说过,我等三人都自父辈那处听到了不少细节,但方起均之父更是将开启藏宝秘门的钥匙弄到了手。”
裴明淮道:“这颗血玉便是钥匙?”
英扬道:“正是。方起均之父乃是仵作,他在众教众死后搜检他们尸体,自一首领人物身上发现此物,心知有异,便悄悄藏了。那人竟在自己手臂上挖出了一小块肉,将此血玉缝在其中。而我得到的文书里绘出了钥匙的形状,我一见便知了。”
裴明淮道:“你们既然有了钥匙,为何不将宝藏取出?”
英扬问道:“如果你要去找一处宝藏,除了钥匙之外,你觉得还需要什么?”
裴明淮失声道:“藏宝图?”他又自下而上地扫视着志得意满的英扬,道,“既然你这么说,想必已是得到了藏宝图了?”
英扬叹了口气,自怀中取了一卷极薄的细绢,道:“藏宝图,其实你早已经看到过了,只是你都没有想到它是藏宝图而已。”
裴明淮惊声道:“你指的是……那些罗刹刺青?!”
英扬将手里那卷细绢缓缓展开,裴明淮借着灯笼之光,看到细绢上比照壁画,细细描绘了十罗刹像。
“那些孩童背上的刺青,并不完整,纹刺之人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漏了一些极关键之处。你眼光奇佳,一瞥之间,竟能看出墨林青囊背上的刺青少了什么。”英扬笑道,“要想得到完整的藏宝图,就必须等到十盏人皮灯笼全部现身。如今,总算是等到了……”
裴明淮道:“只有人皮灯笼上面的罗刹图,是完整的?”
英扬道:“不错。”
裴明淮道:“究竟人皮灯笼是谁做的,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就不怕他这是在设计害你?”
英扬瞥了他一眼,道:“想来这个黄钱县,也没有武功胜于我之人,我有什么好怕的?去年赛灯会我一时惊疑,错过了大好时机,今年我可不会再错过了。”
裴明淮忍不住大笑,道:“英扬啊英扬,说这话,倒挺像当日的你了。我愿与你结交,便是因为你是个直爽仗义之人,这回一见,你却大大变了,事事小心谨慎……”
英扬叹道:“你一向精明,我心里有鬼,又怎敢不小心翼翼?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拣着这时候来,我看也是见鬼了!”
裴明淮道:“你一再做作,夸大其辞,力劝我不要进升天坪,也是怕我发现壁画的事?”
“只可惜,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鬼神之说的。”英扬摇头,道,“我还不知道你了?既然阻你不住,我也只得见机而行。”
裴明淮道:“方起均和杜如禹是你杀的?是你在酒里下了迷药?”
“不是。”英扬淡淡道。“我跟你一样,喝了酒便昏了过去。”
他的眼里,忽然露出了一种相当奇怪的表情。裴明淮问道:“难不成你知道是谁干的?”
英扬不答。裴明淮又道:“他们不是你杀的,人皮灯笼呢?难道不是你做的?”
“人皮灯笼若是我做的,我早凑齐了藏宝图了,又何必在这里苦等?”英扬道,“你一向聪明,今日怎的却糊涂起来了?”
英扬不再理会裴明淮,将那层细绢极细心地用金针钉在石壁上。裴明淮躺在地上看着,原来英扬细绢上所绘的十罗刹,竟能与原来壁画上的完全重合。想来这幅细绢,已画了多时,就等着灯笼全部现身,补上所缺的部分了。
只见英扬又取了一只小盒,里面盛放的是些极精致的小瓶,装的自然是各种颜色了。
裴明淮见英扬连勾带画,在细绢上急急点染,忍不住冷笑道:“你倒是什么都准备好了。”
英扬对他的话只如未闻,全神贯注在那幅绢帛之上。随着他点画完毕,裴明淮也能看出端倪了。佛像壁画通常色彩鲜明丰富,这十罗刹像也不例外。近看时,看不出什么异样,一远看,便能看出那些白、红、蓝、黄、绿、黑的颜色,似乎连缀成了一长串奇形怪状的文字。只是裴明淮也不认得,只能看着发怔。
“我都死到临头了,你倒是解释一下,凭这壁画,怎么能找到宝藏?”
英扬又叹气,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幅完整的十罗刹壁画,暗藏了文字在其中,是那教派自己的文字,一般人不认得的。这文字便能指示进口的方位。”
裴明淮竖起了耳朵,听得他低声念道:“黑齿罗刹……左行十步……右行……五十步……第五瓣莲花……第三颗青金石……曲齿罗刹……手中香花……二十步……持璎珞罗刹天眼……”
英扬左行右移,终于站定。裴明淮只见他俯在山壁之上,点了火折子,正在低声数着什么。借着火折子的光,裴明淮见着那山壁凹凸不平,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圆洞。这种圆洞在石壁之上本属平常,升天坪旁的山壁上,到处都是。
英扬终于数到了其中一个,叫了起来:“定然是此处了!”他声音微微发抖,显是心中激动之极。
裴明淮忍了又忍,终于道:“英扬,朋友一场,我劝你一句,不要贸然行事。”
英扬头也不回地道:“你尽管放心,我取了宝物,自会离去,不会伤你。不管你现在怎么想,我还是当你是朋友的,若是你那晚不曾告诉我吕谯之死,我也不会……”
他说到此处,陡然住口。裴明淮见他把血玉小心翼翼地按进了一个圆洞,大叫一声:“住手,恐怕……”
忽然一阵巨响,裴明淮闻到一阵刺鼻的硫磺味,只觉得地动山摇,山壁上砂石簌簌而下,一时间灰尘漫天,裴明淮只得闭上了眼睛。
他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却见到山壁已被炸出了偌大一个洞。裴明淮跳了起来,奔到洞前,见到英扬已被这一炸震出老远,满脸鲜血,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已然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