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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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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余黎习惯流浪,享受其中,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不到十八岁的余黎已能给自己装裱出坚强的框架,已能大大方方不再惧怕的迎接新“流浪”,甚至坚定地认为自己能为自己的人生做主。真是应了父亲对余黎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你自己决定。”

初中三年高中又三年毕业之后,父亲决定将余黎送去医学院学习临床医学。

在去学校之前余黎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反抗着。

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一样学医?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却不让自己做主了?为什么,要听父亲的?难道大人说的话,就是对的吗?为什么?为什么?

他责骂:“余黎,画画有什么用?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不听话?你怎么一点也不懂事?”

“你不是说我的事情我自己看着办,自己决定吗?为什么这个时候又要听你的安排?我快十八岁了,我快成年了,我能养活自己!”

“你能养活自己?”父亲的语气像块重石,充满对无知的鄙夷:“你靠什么养活自己?你除了每次没钱了,打电话来要钱,你还能做什么?你去啊,你给人洗盘子,去伺候人!你去外面的世界试试,不出一个星期,你就受不了了!你!你算了什么?!走出这个家门,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外面那些人,一个比一个精明,就你!就你这榆木脑袋!你那些小聪明能做什么!”父亲生气,说完这句话出门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整场争吵阿姨都没有插手,只是在房间里监督着自己的儿子看书。

那时候的哥哥,早就懂了很多吧,所以最后一年时间拼了命的学习着。

余黎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才能表达学美术对自己的重要性,她也无法用脸上的表情来告诉父亲自己的决心,于是她选择了离家出走,她要真实的反抗。

隔天余黎先回了宁乡,她要先回去收拾行李。余黎自己赚了些钱后,想要回宁乡就不用再问父亲伸手要钱了,这让她感到自在。或许父亲不知道,当他说他只义务抚养余黎到十八岁开始,每一次余黎打电话回去索要生活费,余黎都觉得是一次羞辱,是对自尊心的一种践踏。

余黎也曾在有机会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对母亲、姑母、奶奶抱怨过,说父亲不想供养自己。

母亲、姑母和奶奶都作出了同一种回答:“胡说!你是他生的,他怎么可能不养你!?”

母亲总在说完这句话后的几天时间,告诉余黎:“你爸还是总想着你的,他有次在朋友家喝醉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就说了,让他们找你,你会带他回去。你看,你爸知道你和他是最亲的。”

余黎并不懂得母亲讲述的这件事说明了什么,为什么一个大人需要着小孩帮他回家?她自己都还是小孩,可遇上困难,她却无人可找。为什么一个大人遇上了困难,却要找小孩?

这件余黎轻易不能懂的事,母亲每次有机会见了余黎,都会重复一遍。

姑母听到父亲这句话的时候,会说:“你爸说话就是难听!什么叫不养你?他敢不养你!他下次再这么说,你就和他说,敢不养你,他以后老了,也别想你养他!你就说我说的!”

好奇怪,为什么父亲可以说十八岁之后不养她了,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姑母教她的话。是不是父亲不养自己了,以后自己也可以不养父亲?可父亲说过,他以后也不需要余黎养。

姑母知道了这话,冷笑着说:“哼!我看他喝烂酒,我许下这个话,那酒在这么喝下去,非出问题不可,以后啊!他要是得了什么糖尿病高血压中风了,躺在那床上一动不能动了,我看他还敢不敢说这个话!不要你养?!他就说大话吧!”

余黎并不知道糖尿病、高血压、中风是多么严重的病,此时的她还无法去触碰几十年后的场景。

奶奶听了父亲的话也很是气愤,却没有像母亲和姑母,奶奶说:“他不养,我养!你一个人能吃多少?从小养到大,我还怕养不起你吗?”

可是不知如何,余黎担心奶奶养不起自己。

从这个时候开始,余黎就明白了经济自在,才是真的自在。

爷爷和奶奶的家,才是余黎的家。余黎路过小时候医院的家,突然顿足。她昂头看着卧室的窗口。在母亲离开后,她总趴在那里,等着父亲回来。此时此刻她才想起来,当年母亲还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拉开窗帘。那个家的窗帘很久很久没有拉开过,窗户也没有再关上过,所以也不需要被打开。

余黎到了爷爷奶奶的家,她推开门的时候,奶奶正在炉旁生火。也不知道从余黎没注意的什么时候,奶奶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人也愈发清瘦。

在余黎印象里不怎么笑的奶奶,脸上却露出十分欣喜的笑容。

奶奶说:“娃娃,你回来啦?”

余黎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坐在沙发上闷闷不乐。

奶奶说:“放假啦?”

余黎说谎:“嗯。”

“放几天假啊?”

“没几天。”

“咱们今天晚上吃什么?你看,我种青菜长得可好啦。”

“随便。”余黎看也没看,想了想,“我的东西都在楼上吗?”

“都收拾在楼上啊,没人给你动过。”

长大的余黎,可以一个人住在楼上了。

“奶奶,我们家是不是都是学医的啊?”

“对啊,都是学医啊。”

“一开始,我们家为什么学医啊?”

“还在留辫子的时候,生活苦嘛,你祖爷爷担心余家后代受苦,就学医嘛,想着代代相传后人也能讨口饭吃,又不用求人,有句老话说的好啊——‘天干饿不着手艺人’。我爸呢,就是作衣服,不怕挨冻。大家都是为了糊口啊。”

“既然都是求生活,那……我不学医行吗?”

“那你做什么?”

“做点别的啊……做小生意、开店,都可以啊,我不想朝九晚五的上班,不想替人看病,万一我学不好,看错病了呢?万一病人死了呢?”

“娃娃,你怕什么啊,不可能死人的。”

“不会才怪!看错病下错药,就会死人!我不学!”

奶奶柔声:“娃娃,你要听话。”

“奶奶,我想自己试试别人。”

奶奶继续柔声,全然不见对余黎小时候的严厉。奶奶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温和的?她多久没有和奶奶说话了?还是,奶奶一个人在家太久了?

“娃娃,你要听话啊,我知道你想出去,可是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危险,外面很苦很累,在这里,赚得钱少,但是你家在这里啊,不管怎么说,有我们嘛。”

“我不管。”余黎小声说出这句她笃信的话。

“娃娃……”

余黎不再想听奶奶的劝说,一声不哼地朝着楼上走去。

余黎看着自己一包一包的衣物,朝着楼下喊:“奶奶,饭好了喊我,我坐车累了,睡一会儿。”

“好。”奶奶应了一声。

余黎轻手轻脚把门关了起来,把衣物都放在了床上,然后捣腾出一个空行李箱,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衣物收拾的差不多了,又下楼去。此时奶奶正在门外洗菜。余黎从抽屉里拿了一些胃药和感冒药,还有两颗苹果,偷偷上了楼。收拾好一切后,楼下正好传来奶奶叫她吃饭的声音。

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余黎快速的吃着饭,又借口自己坐车累了,上楼去睡了。整晚,余黎在床上都辗转难眠,凌晨五点天蒙蒙亮时,她就轻手轻脚的起身,拎起行李,下了楼。奶奶的房间传来细微的动静,余黎停下来,隔着粗糙的墙,听到了奶奶的咳嗽声,余黎想了想,“奶奶,你怎么了?感冒了?”

奶奶的声音隐隐约约:“……没事……”

“哦,要是感冒了,你记得和我爸说,让他给你开药……我去上厕所。”

余黎说完朝着后门走去。

余黎家的后门出去是一大片菜地,菜地过去是两条河流汇节点,两条河在那里汇成一条大河。大河边沿有一条荒废的通往村尾的小路。余黎跌跌撞撞,蹭过沿路的露水,朝着小路走,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电视剧中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期间余黎路过爷爷的坟墓,她停下来,看着爷爷墓碑上的字,看着爷爷的子孙名字,一咬牙,朝着小路继续走。因为荒废,走的人非常之少,余黎算是一路淌过去的,到了村尾时身上已经被露水打湿,鞋也很脏。

余黎心里紧张,胃里发出空响,但也不觉得饿。她坐上了离开宁乡的车,感觉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她想,她就这么走了,等下奶奶在家里找不着自己,会不会着急?父亲会不会发现自己失踪后,到处找自己?

先走了再说吧——余黎这样想。

后来从发小那里听说了那天的奶奶。

早上六点多奶奶就起床,发现后门开着,她缓缓走到后门口,站在门口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关上了后门,回到屋中开始日常的扫地和做饭。发小来找余黎,奶奶对她说:“余黎走了。”

发小问:“去哪里了?”

奶奶说:“去外面了。”

发小很奇怪,“为什么啊?”

奶奶似乎非常了解余黎,“黎黎啊,她一直想去,想去赚钱。”

发小走了,奶奶从后门出去,来到爷爷坟边上,洒下一些菜籽。刚洒完菜籽

余黎把手机以二手价格卖掉,得到了三百块。她想用这三百块去杭州,去离这个地方远一点的城市。

首先她需要去市里坐火车。当时余黎并不知道火车票价是多少,甚至连去市里的车票价格都不知道是多少。她所能准备的,就是在想到奶奶说:“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时,先买了一把剪刀。她把自己好不容易续起来的长发剪掉。剪成一半大拇指长的男士寸头,她看上去又像男生了。她非常相信自己这样的伪装很安全,于是买了去市里的车票。

余黎在汽车上和旁边的旅客聊天,发现他们也要去杭州。

旅客问余黎,“你是几点的火车?”

余黎说,“我还没买票。”

旅客很热心的说,“我可以帮你问问票价,看看我们那个班次还有没有位,说不定咱们还在一起。”

余黎连声谢谢,等旅客问好价格后,她却发现自己的钱并不够买火车票的。然而,汽车已经在市里的车站停下了。余黎无奈与旅客分道扬镳,漫无目的的在城市里游荡,走过一个个闪烁光芒的橱窗,饿了就咬一口苹果,一次一咬一口,再把剩下的苹果放会行李里。

突然,余黎在一家装修气派的美发店停下,看着上面的招聘。招聘上写着无需工作经验,只要肯吃苦,包吃住,工资面议。余黎顿足在美发店前,不敢进去,犹豫间还是选择了离开。恍惚间,余黎上了公交车,恍惚间,下了公交车。

余黎拿出苹果又咬了一口,边嚼边看着周围的人。

买菜回家的中年妇女、穿着整齐的中年男人;裹着围巾的老太太、骑着小三轮的老爷爷;放学的孩子和穿着老成的年轻人;打扮艳丽和女人,和帅气的男人。

她需要人帮忙,可什么样的人才会帮自己呢?

余黎犹豫不决,在车站旁边租了五十块一晚的小旅馆,啃掉了一半苹果。第二天从早上睡到晚上,余黎啃掉了剩下的所有苹果,带上另一个苹果和剪刀出门了。

余黎继续在路边观察着行人,试图用双眼看清他们。

余黎突然看见一个年轻男生拿着两本书,计算机和程序设计,又看到书上放着一张招聘启示,鬼使神差的,余黎跟着这个男生一路走过了两三条街。余黎犹豫不决,心里脑里又无数个想法在碰撞——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没事,她带了剪刀。如果他是人贩子怎么办?没事,不上车,只走大路,路上这么多人,也不带不走自己。可自己要怎么开口?

男生越走越快,余黎越走越快。余黎突然心里和脑海里什么都没想了,她趁着思维一片空白时,追上了男生的步伐,边追着男生边低声说:“你好,你好……”

男生很惊讶,停下来看着余黎,“有什么事吗?”

余黎很直接,“你好,请问你是不是招人?我看你手上有招聘,我想找份工作,多少钱都可以。”

男生看了看手上的招聘,笑着说:“哦,这个不是我的,是我之前一个老板让我帮忙打印的,呃……你要是想应聘的话,可以跟我过去。”

“远吗?”

“不远,就在前面,大路上。”

“走路过去可以吗?”

“走吧,肯定走路啊,这么近。”

“好的,谢谢你了。”

就这样余黎跟着男生到了大型网吧,成为了那个网吧的收银员,开始了打工生涯。

似乎那些看上去很难的事,当你克服恐惧勇敢去做的时候,就会被格外开恩。有时候想想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自己的运气,也不可思议“人心险恶”是占绝对少数。

男生并没有和余黎成为朋友,余黎留在网吧没多久后,他就离开了这个城市,在往后的日子从未出现过。

余黎很快学会了如何收银,并且发现这是一个机械化的工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任何人都可以取代。余黎深刻的明白,如果你所做的事,谁都可以取代,那么你的雇主将有随时寻找到替代你的人选,甚至为了让你做好工作,总是说些话来“威胁”你。余黎这么想着,心总是悬在半空。再加上打工的钱并不能很好的支付余黎的日常开支,于是她开始从这个网吧到了那个网吧,从网吧又到饰品店,从饰品店到了服装店,最后到了婴幼儿照相馆,负责逗那些来拍照的孩子笑。每换一次工作,她的工资都可以往上涨一些。

可是,不够。

这些工资和父亲每个月的收入完全不能比,被人对待的态度也完全不及父亲。父亲是医生,她是打工妹。余黎终于明白了小时候那些人对她说的一技之长的真正含义。如果每天付出同样的工作时间和精力,她一定不能只拿这点工资。这时,她又想起了那家美发店。

余黎记得那家美发店的名字,在网上搜了一下,发现美发店的店主原来是当地有名的形象设计师,于是她辞去照相馆的工作。

在美发店应聘时,余黎险些没有通过,但开始工作后愈发比同事都努力。逐渐,她从学徒成了店主的唯一学生。用最快的速度和细心为顾客烫头和染发,在儿童节收到店主和店主的合伙人一起送来的糖果,如果犯了些小错误,会被很好的包容。

有天店主带余黎出去吃火锅,店主的合伙人也来了,两个男人并排坐在一起,问余黎:“要不,你做我们女儿吧?”

余黎看着两人,一个穿着黑色紧身 t 恤,发型是寸头,眉毛是前些日子纹上去的;一个穿着黑色西服,拿东西的时候会自然的出现兰花指,总抱着手臂,扶着下巴观察人。余黎脑海里闪过中学时被女生表白的经历,说:“我还得回家呢。”

在外折腾了一年多,余黎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余黎在离家出走后,曾以为父亲会慌乱的寻找自己,但她唯一能知道的只是来自的姐姐的 QQ 留言。

姐姐说,女孩子在外面太危险了,现在这个年纪什么恋爱都是不现实的,什么感情都是烟消云散。父亲虽然说余黎在外没有钱就会回家了,也不管,但他们还是报了警。如果余黎不回家,就让警察找到那个男的,抓他去坐牢。

后来,父亲接到了学校的电话,却让姐姐去学校收拾余黎留下的物品和档案。姐姐到学校之后,在宿舍里大发脾气,还哭着怪同宿舍的同学不关心余黎。姐姐很无奈,说他们都劝父亲去学校替余黎办理休学,这样未来余黎后悔了,还可以回去上学。父亲没有去,觉得丢脸,于是余黎被开除了学籍。

姐姐说:“快回来吧,别让我们失望。”

姐姐留下了姑母、叔父和自己的电话,希望余黎能联系他们。

父亲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很平静,他说:“你阿姨走了,你回来吧。”

余黎轻声答应:“嗯。”

余黎拎着装了三两套衣服的包准备回宁乡。在县城里却遇上了母亲。母亲坐在车上,看到路边的余黎,忙让司机停下来。

母亲摇下车窗,喊余黎。

“黎黎,你去哪里?”

余黎惊喜又慌张地看着母亲,说:“妈,我刚从外面回来,我去打工了,我赚了些钱。”

母亲并不高兴,只是说:“黎黎,你要听爸爸的话,不要贪玩。”

余黎不支声,失去了笑容。

母亲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还有工作,先走了,你不要乱跑了,快回家。”

“嗯。”

母亲对司机说:“师傅,我们走吧。”

余黎看着母亲所坐的车驶远,继续一个人往车站走。

在父亲和其他亲人那里,余黎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家。没人相信,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总想着赚钱呢?她一定是青春单纯又躁动,被所谓的爱情欺骗了;她一定是不喜欢后母和哥哥,所以逃避了;她一定是贪玩又不学无术,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叛逆嘛。

只要奶奶说:“黎黎啊,她一直想去,想去赚钱。”

奶奶啊,都没有和你好好讲过话,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余黎一直很想问。

奶奶啊,为什么你在黎黎长大之后,却开始唤她“娃娃”?——可余黎已经长大了呀?

重新回到宁乡时,余黎的头发已经长长了,穿着打扮也完全改变。她有着一头板栗色大波浪卷发,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当下时髦的服装,裙角飞扬,蹬着十几厘米的高跟鞋,踩得青石板路“哒哒”作响,格外引人注意。她一出现在宁乡,就被很多街坊小心翼翼地围观。一开始很多人都不认识她了,但很快他们就说,“这是老余的女儿黎黎啊,黎黎你回来了呀?”

余黎微笑着一路走过,不理会身后窸窸窣窣的不好猜测和议论。比如,“怎么长得像猫?”、“像妖精?”、“头发是假发吧?”、“你看她那个高跟鞋,好吓人哦。”。

下午六点,冬季黑得早,奶奶为了省钱没有开灯。余黎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到了家门口,她推开门,黑暗中隐隐约约看到奶奶坐在沙发里。余黎看不见奶奶脸上表情,但她的声音欣喜,“娃娃,你回来啦。”

“奶奶,天都这么黑了,怎么不开灯?”

“反正也没人来,晚点开省电嘛。”奶奶说着起身去把灯打开了。余黎看着奶奶笑颜打量自己,她高兴的把行李箱放在地上,先打开了电视机,听着电视机里热热闹闹的声音,再打开了行李箱。

余黎边把黑芝麻糊和一件棉衣拿出来,边说:“奶奶,我给你买了黑芝麻糊,给我爸买了件衣服,我自己赚钱买的。”

奶奶神情严肃但温柔:“娃娃,你怎么乱花钱呢?买什么吃的啊,吃的家里都有啊。”奶奶指着小摊上的东西,“你看,那多的是。”

“那怎么能一样?没事,反正也才买了一次嘛。”余黎把黑芝麻糊放在了柜子里,这时父亲回来了。

父亲回家时手上拎着两瓶白酒,脸上挂着淡淡地笑容。他看见余黎并没有惊讶或者惊喜,只是说:“回来啦?明天去诊所帮忙。”余黎从父亲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失意和沮丧,但从他的眼神中她知道,他不过是不想被自己的女儿看轻。

余黎应一声,没有提给父亲买了棉衣的事。奶奶却指着余黎的行李箱说:“黎黎,把衣服给你爸试试,看看合不合适。”奶奶高兴地对父亲说:“黎黎,给你买了衣服。”

余黎从行李箱里拿出衣服给父亲,父亲看了一眼说:“买些倒土不洋的,浪费钱。”

“反正也不贵,打折买的。”余黎把衣服放在了沙发上,父亲没有去试穿,而是把酒倒了小碗里,一口干了半碗,转身去看翻食材,说:“今天晚上煮点新鲜的菜吃吧。”

奶奶指着篮子,“那里,我今天才摘回来的。”

父亲开始摘菜洗菜,奶奶开始催火上锅,余黎把剩下的生活用品一点点拿出来。

那件衣服父亲还是拿走了,隔了一个月才穿上,父亲说:“衣服都脏了,实在没衣服可穿了。”

余黎总在父亲背后打量他,发现衣服确实小了很多,心想父亲肯定是不喜欢的。

但后来邻里来玩,提起那件衣服,说:“黎黎,你给你爸买了衣服吧?嗨哟,可高兴啦,坐到我们家,自己就开始说起来,说,这是黎黎买的新衣服,她也没什么钱,打折买的,就是小了点,还是可以哦,将就着可以穿哦,反正别的衣服都洗了,没有衣服可以穿了。”

父亲总是洗衣服,总没有别的衣服可以穿,总穿着余黎给他买的小一号的衣服,直到那个冬天过去。

余黎第一时间听到离开这些时间自家发生的事并非从父亲的口中,也是从邻里。

父亲和阿姨分开的原因——他们说之前阿姨曾向父亲提出再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但父亲不肯答应。听说父亲是担心阿姨以后对余黎不好,只想要余黎一个女儿。之后父亲和阿姨大吵了一架,那个时候比余黎学习成绩好的哥哥考上了重点大学,阿姨要求父亲供哥哥念大学考研究生,父亲推三推四不肯答应,最后说那不是他的孩子,他不会供养,但阿姨可以用诊所每个月给她的钱供养。

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不去供养哥哥。在别人眼中,父亲以后已经指望不上余黎了,可他完全供得起哥哥,以后哥哥有了出息,也好给他养老。换句话说,父亲不应该和阿姨、哥哥疏远,甚至应该尽量的巴结他们,毕竟你的女儿靠不住了。但父亲私下却说:“那小子,以后不会认我的,那小子,只喜欢钱。”,父亲还说:“我的就是余黎的,不管多还是少。”

后来父亲和阿姨就吵了一架,邻里从他们争执的对话中听闻家里的钱被父亲输了,他还嗜酒,甚至亏空乡医院的公款,为此丢了“铁饭碗”,还欠下一笔钱。阿姨知道指望不上这个男人,但自己的儿子是今后的希望,她不必继续委屈自己,于是从新找了工作离开了。阿姨走后,父亲开始到奶奶这里吃饭。有时候会买菜,但更多的是奶奶买。

他们还说,父亲对不起母亲,和外面的女人鬼混;父亲对不起阿姨,阿姨在的时候对余黎和奶奶都认真负责、照顾有加,他却连她的儿子都不肯帮忙养;甚至说,还好奶奶在这里,没有去城里跟着大女儿和小儿子,不然父亲就得喝西北风;又说,要不是退了休做生意赚了钱的姑母,和在官场上步步高升的叔父,父亲什么都不是,没有人买父亲的帐。父亲就是个有医术却荒废人生的“二流子”,只知道在牌场逞强,平日里说大话的败家子。年幼时他靠自己的爷爷,后来依靠余黎的爷爷,然后依靠余黎母亲和姐姐,之后是依靠阿姨,现在是依靠奶奶,奶奶老了,所以他要依靠余黎了,余黎一个女孩子未来是要嫁人的,他以后又得依靠女婿了。

每次说到别人的闲言碎语,奶奶就会和余黎说:“娃娃,那些人就是喜欢乱说,他们就是没事闲得慌,不要去在意就成。”

可余黎在意,而且余黎一度也这样认定着,自己的父亲是个失败的人。她想要改变,改变现状和改变父亲。

那年发生了地震,宁乡是震区。那是全国人民乃至世界人民都无法忘记的日子。余黎家原本的诊所所在的楼房出现了裂口,政府要求搬走。小诊所从旧楼搬到新楼本质上的最大区别,就是租金上涨,而父亲却拿不出那笔租金。

诊所搬家前后,都让余黎重新认识了父亲和自己的故乡。

在找好新地址之后,余黎和父亲走进了诊所。诊所里有三个大中药柜,已经因为柜中中药风干不佳而布上霉迹,玻璃柜中可用处方药品也很稀少,还不满灰尘。余黎翻了账本,知道诊所关门是因为没有本钱再取药。在余黎的印象里,以前自家的诊所干净、药品齐全,经常挤满了人,可现在完全相反。

她看着地上厚厚的灰尘问了句:“多久没开门看病了?”父亲站在门口浑身酒气,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余黎生气,拿出父亲从未想到的严厉语气:“问你!”

父亲不理,把钥匙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这是余黎第一次这么理直气壮的责问父亲,父亲也不再像当初那个横眉竖目的“钟馗”,只像是单薄的黑发老头子。这也是父亲第一次在余黎面前作出如此虚无的举动,似乎不知道如何作答,不知道如何行动,唯有交出诊所的钥匙,就像交出了日后诊所拍板说话的权利。

那次出走的经历,让余黎有了这般对父亲说话的勇气。余黎拿出的那笔租金,就是挫败父亲说话底气的利器。

余黎也没有再问便开始打扫、整理药品、清算账目、核对需要补齐的药品……诊所的事情一旦上手之后就没有再停过。

搬家时父亲请了邻里们帮忙。余黎一大早就去诊所收拾好所有东西、打包,但因为箱子不够,父亲放在那里的旧鞋、旧衣物和一些水果、小物品、病床上的床单被套,都没有地方收。于是余黎决定把打包好的东西先班走,收拾好了再过来取。搬离时很多人围观,等到余黎在新诊所收拾好回来时,发现老诊所的锁已经被撬了,几个中年男女在里面拿着剩下的东西。

一个怀里抱满了父亲的旧鞋旧衣物;一个正在吃着未洗的水果;一个把小物品和床单被套收在围裙里;一个正在已用过的注射器垃圾箱里翻找着,把用过的注射器捡进口袋里;还有一个正在撬墙上的电线……

余黎急了,朝着那个撬电线的中年妇女喊:“你干什么!那个有电!小心烧着你!”

中年妇女帮缩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你们把电都拔了!”

余黎白了对方一眼,走到抱着父亲旧鞋旧衣物的中年男人面前,“这些东西我们还要,你麻烦拿着。”

中年男人也笑:“哎哟,你爸不会要的,他赚了那么多钱,有那么多鞋,怎么会稀罕这些旧鞋旧东西。呵呵,我和你爸说,他肯定也会给我的。”

余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不知道如何回应,伸手从旧鞋里拿出一双,“这双是新的,其它的,你拿去吧。”

余黎又走到正在捡注射器和拿床单的人面前警告:“你们拿得这些东西都没有消毒。”

“哎哟,干净哒。”两人异口同声。

余黎生气却无奈:“如果你们拿来有用的话,回去之后要用沸水消毒,那么消毒也不要轻易给小孩和老人用,他们抵抗力不好。”

“好啊,黎黎你懂得真多。”

余黎内心一片混乱,不知所措,又问:“我们家锁去那里了?”

吃着水果的大妈说:“不知道,我们来的时候就开着呢。”

余黎转身朝着门口走去,看着大妈吃了一地的水果核,说:“你们拿吧,反正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就当是救济了。

搬完家之后,余黎回家对奶奶讲,她第二次回去的时候,很多人在拿剩下的东西。

余黎:“……我看他们穿得都不好,就没问他们要……好像挺穷的。”

奶奶问:“都是谁啊?”

余黎叫不出名字,但知道他们大概住在什么位置,于是一一指出来,可奶奶却摇摇头说:“他们不穷,每一个家里的存款都比我们家多……算了,不计较啦,拿就拿吧,以后记得把东西都收好。”

余黎其实很好奇,家里的锁到底去哪里了。

后来余黎在大量对宁乡人的认知中,和大量的阅读中,明白了两件事。

人类有三种特别可悲又可怕心理:一是自甘堕落却仇富不自知,二是同样悲惨却满心自私和迫害,三是苍白过活不知如何为人不懂如何育人。

但又在诊所行医中明白,“弱者”更懂受人滴水之恩涌怨相报,“强势者”不懂众叛亲离之根源。

余黎很伤心,自己出生在那样的宁乡,她的嫌弃写在脸上,总向父亲和发小抱怨。

父亲说:“……宁乡在一两百年前,就是烟馆和赌场,就是这样一个窝窝,共产党都没有改变它。”

那时发小很讨厌余黎,在听到余黎对宁乡诸多不满中,说:“你出去过,你瞧不起这里,也瞧不起我们这里人,可你还是回来了……还是有很多人是好的,但是,人就是自私的!”

余黎想了想说:“我们努力离开吧。”

发小神色微变:“你离开过,你能离开,可我出去……我害怕啊……而且我没有学历,什么都不会。”

“我也没有学历啊!不会可以学啊!外面一点也不可怕,比这里好很多。”

“我赚不了那么多钱,你只要学医,就能赚到钱。”

余黎不再说话。

奶奶说:“余家,原来在余家山,余家山藏在菩萨崖后,那里都是姓余的,山上有一座大墓,人死了不怕没地。我和你爷爷结婚之后到了这里,你小时候也见过这里的热闹。我们自己修了房,你爷爷就和另外两名老中医办了医院。你姑母苦,出生的时候闹饥荒、搞集体,但刻苦读书,所以她现在在城里,你叔父啊,比她还刻苦,你爸那时候赚了钱又支持,所以他在城里工作,在市里买房……你想走,不是不可以。”因为不识字,从未看过书的奶奶又补充:“你喜欢看书,看书总是有用的。”

余黎说:“我要带你们走。”

之后,余黎每天早上六点开门,父亲看病她就帮忙抓药,跟着父亲学医,要是没什么病人父亲就会嗑点瓜子、喝喝酒,去打牌,或在病床上呼呼大睡。而余黎或摊开各种书看,或是把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把每个药瓶都拿出来擦,因为在她心里,看病的地方就应该很整洁。晚上回家便是一天。钱则由余黎管。不久后,余黎又在门口贴了一张大字报,大字报上写着自己的电话,并注明,如果病人来了自己不在,就可以打这个电话,随叫随到。自从贴出了自己的电话,余黎一个月之内常在半夜接到两三个电话,多是病重人需要急医。接到电话后,余黎安顿好病人,去找父亲。那时父亲毫无怨言,总是配合。

每周余黎都会清点药品,然后去采购,诊所的药品越来越齐全,口碑也逐渐回升。余黎会看的病也越来越多,而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靠着自学和父亲的教导考证。其实余黎学课本上的东西很吃力,只能用笨办法一遍一遍的看,一段文字需要看很久很久,然后使劲记住。不过余黎也有拿手的,那就是针灸和拔罐。

自学针灸和拔罐那会儿,余黎常拿发小做实验,像竹罐也是自己亲自制作。后来逐渐从书上学好了疗法,又贴出大字报:免费针灸拔罐。

父亲就喜欢看着余黎折腾,余黎也乐于折腾。

父亲常对人说:“不出两年,我就让她西医出师,中医就给她十年吧。”

余黎对父亲说:“我不搞打针输液,输液容易出现急性死亡,我要把针灸和火罐学精。”

逐渐,余黎的免费针灸拔罐传开,病人陆续上门。

奶奶说:“该收的还是要收,这就是手艺。”

余黎说:“该收的时候,自然有人会付钱。”

余黎收到的第一笔钱,只有二十块。病人是从另一个乡来。

病人是家中的主要经济支柱,但是因为肩周炎无法抬起手,到处求医未果,于是闲在家很久。但是家中需要开支,来找余黎完全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余黎给他制定了针灸和拔罐的时间表,为期两个月。一个月后,病人的手能够抬起来了,二个月后,病人能够做苦力了。病人很高兴,但家中没有钱,于是付了二十块。后来这个病人,每年过节都会送油和肉来余黎家。再后来,有病人来不只是找父亲,也有人开始找余黎了。余黎的病人越来越多,余黎很累,所以她想了一个办法,她进了很多拔罐器,需要长久治疗的病人,她就教他们拔罐,让他们买拔罐器。于是那段时间拔罐器宁乡很流行。

其实余黎不是没想过重新回到学校里去学习,但因为当初离开后父亲并没有替她办理休学,她无可回头。

拔罐的热度下去了,余黎也和宁乡的人逐渐熟悉起来,对他们的怨念也减少了。慢慢地一些年轻女人会来和余黎聊天,问余黎怎么化妆、怎么搭配衣服,又问为什么余黎腰上一点赘肉都没有。于是余黎开始问父亲肥胖的原因,父亲讲解之后,余黎让父亲出减肥中药方。减肥中药方又让余黎赚了一笔。

而最让余黎开心的事,就是看着存款一点点多起来,开始为家里置办这置办那,还去银行办了存折。

有的药厂也会上门来推销药和合作。一开始找父亲,父亲说:“这事儿,要问我女儿。”

药厂的人又找到余黎,告诉她,主要和药厂合作,卖出去的药可以返点、分成、奖励,并且拿出药品给余黎看。余黎看了看药品的质量,对他说:“这种标志的钙片不是钙片……你们的消炎药也没有哈药的好。”

推销者说:“哈哈哈,余姐,钙片嘛,对吧,消炎药那家不一样啊?”

“那你留一盒我们试试吧,如果不行就算了。”

“别啊!人家乡尾那家都是留十盒,留十盒送十盒!”

“呵,这样啊,难怪病人都不上他们家了。”

余黎把人给得罪了,推销者再也不来了。但余黎认为,余家的招牌绝不能砸。但过了一段时间,乡尾的药价低对余黎家的诊所也造成了影响,大部分人依旧认为都是消炎药,肯定都一样,可余黎坚持。

除了这些之外,余黎和父亲最重视的就是一日三餐。

早饭。

奶奶自己腌制的腌菜,切成小碎末。小菜园里的辣椒和小葱,切成小颗粒。农家养得猪熬出的油,需要一点点,有时候是香脆的臊子,可以多一点点。醋两滴,酱油两滴。两个大碗,一个小碗。不管下面的是父亲还是奶奶,总能刚好够三个人。白花花的面条从热腾腾的锅里放到碗里,搅一搅,拌一拌,哧溜哧溜吃起来。最后再加一点面水青菜。

父亲总是夸张的说:“太好吃了!你看,多好吃啊!”

奶奶总担心余黎不够吃,又懒得再煮,没次都说:“娃娃,你还要吗,我碗里还有,再吃点吧。”

“够了够了,我吃饱了。”余黎,其实不喜欢吃面食,放下空碗就出门去了诊所。

午饭。

在每天十一点左右,余黎就会看着小诊所对面那片空旷的菜市场。不一会儿,父亲就会远远的出现在那里。因为喝酒的关系,他的腿有些中风,走路是外八字;因为抽烟的关系,他嗓门和咳嗽声很大,老远就能听到。不管从身形还是声音,余黎总能判断无误。

父亲到了门前就问:“你吃不吃饭啊?”

余黎先回答:“要吃。”

父亲:“走吧,我们回去把黄瓜凉拌了,把肉炒了。”

余黎:“不回去,我不想吃了。”

父亲惊讶,“你不吃了?!”

余黎肯定,“我不吃了!”

父亲:“对嘛,你要成仙。”

余黎:“不吃哦。”

父亲:“那行,我回去做饭吃,你别等我做好了,又说要吃,不准给我吃哈。”

余黎多么肯定的点头,看着父亲一个人慢慢回家的背影,直到出菜市场拐进巷子里。

等半小时左右,她就掐着时间回家。还没正式开始吃饭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看中央三台的歌舞,高兴的对余黎说:“你运气还真好,我刚做好,叫你奶奶一块儿吃吧。”

菜,都在锅里,父亲和奶奶都觉得直接把菜盖在饭上会更好吃,所以从不摆上桌。祖孙三代人,各自端着碗、慢慢的吃着饭,看着同一台电视,讨论着任何一档电视节目。父亲和奶奶时不时让余黎去他们身旁,把她喜欢吃的和瘦肉拨到她碗里。

晚饭是在七点左右。

那个时间段“下班”的余黎都会看法制栏目和财经频道,然后追黄金档电视剧。

夏天的时候晚饭都很简单,与午饭如出一辙。冬天的时候,三人又会围在火炉边,在同一个汤锅里涮肉片和菠菜,父亲搭着一杯小酒,余黎搭着一碟辣酱。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此简单,却又那般不简单。毕竟,总有人记得健康的生活是准点一日三餐,记得你所喜欢吃的和不喜欢吃的,还总是把你喜欢吃的留给你。

父亲总是边喝着碗里的酒,边对余黎说:“这个做菜啊,一定要讲究,不过也不复杂,我教你做饭吧?”

“我会做!”余黎不耐烦。

父亲笑:“你那叫做饭啊?那你叫把饭煮熟,以后每天回来,我教你做饭!”

余黎不应声,吃了饭做到沙发那边去看电视。

之后的日子,父亲总是变着法子教余黎做饭做菜,余黎“被迫”学着。有时候余黎正在看电视,父亲就在旁边念念叨叨说着某道菜如何如何做,有时候看到电视里出现某道菜,就开始说如何如何做。他知道余黎喜欢看书,就把一些菜谱放在余黎的书里。如果余黎在家,父亲刚好在做饭,他就在旁边自说自话的讲解,在重要环节让余黎看看。时间长了,父亲在做饭时就故意让余黎帮忙看着锅,自己借口出去买东西,溜走了。余黎看着锅里的菜着急。余黎叫奶奶,奶奶不应,说:“下油,下菜……”,奶奶不帮忙,余黎逐渐开始上手。等到时间差不多了,父亲又回来,说:“看嘛,你会了嘛。”

余黎无比怀念那个时候,但当余黎能够独立看病后,父亲就不常来诊所了。然后,发生了四件事。哦,不,不应该说四件事,而是四个问题。这四个问题就好像九岁那年的四件事一样,也对余黎造成着无法言说的影响。

这四个问题是:什么是医德、什么是时间、什么是孝、什么是公平。

这四个问题充斥在二十一岁的余黎的生活里。

什么是医德。

父亲说:“不为了卖药拖着病人的病;不为了赚药钱,用便宜质量不好的药;尽量不要给孩子打针输液,多用物理治疗;尽量去老人或残疾人家里替他们看病;急症,没有把握立竿见影,立刻送往医疗设备的大医院;永远不要停止精进自己的医术。”

那年冬季,因为天气反复无常,很多人挤在诊所里,一张病床上躺着两名病人,火炉边挤坐着五名病人,都是输液的。余黎拿着父亲的药方不停的抓中药、分装西药,大声的叮嘱老人如何服用。一名八十多岁的老者裹着两件大衣排队,咳嗽连连,浑身发抖,催着父亲:“老余啊,我快不行啦,你先把我看了吧。”

排队的乡里纷纷让开,说:“你先看他,先看他。”

老者坐下,父亲把脉,说:“得输液。”

“哎哟,我就说要输液,快点快点。”

父亲:“你平时对青霉素过不过敏?”

“不过敏不过敏,你输嘛。”

父亲写出药方,余黎开始配药,老者坐在火炉旁。父亲正要下针,余黎问:“爸,还没有皮试。”

父亲严肃:“没事。”

针进了老者血管里,药液开始点滴。父亲继续开始看下来的病人,余黎也继续开始抓药,转头突然看着老者脸色发青,浑身抽搐,口中开始吐白沫。

余黎惊吓:“爸!出问题了!快点!”

父亲转头看老者,镇定,起身对排队的病人说:“把椅子扔出来,来两个人抬。余黎听好我和你说的药,配药。”

父亲手指好不颤抖,余黎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自己也突然镇定,开始按照父亲说的药,开始做静脉注射准备。

父亲快步走到老者跟前,猛一把扯掉输液管,马上和另两个人把老者送到长椅上躺下。父亲把老者的头侧过去,往他嘴里塞了顺手抓来的药勺。这时余黎的药已经准备好了,她递给父亲,看着父亲开始静脉注射。大约五分钟过去,老者停止抽搐,呼吸平稳,脸色见好,自己把头移正,厂叹一口气,说了话:“哎哟,差点要老命哦。”

父亲笑:“你个老不死的,青霉素过敏!”

父亲让余黎继续静脉注射直到推完药水,自己回到柜后,继续看病。

接近傍晚,病人都走了以后,余黎生气地问父亲:“你为什么不皮试!刚才多危险啊!”

“你怕什么,以后如果遇到这种问题,一定要记得侧头让他把痰吐出来,以免窒息。”

“要是没有救过来怎么办?”

“不可能,我第一年就遇到过这种事,没有失误过。”

“不行,以后都小心点,万一呢?!”

为了这件事,余黎担惊受怕。

对余黎来说,父亲对自己的医术太自信了,但她担心那种侥幸心理。这种在生命见侥幸的心理,就是医德问题。

后来,有次父亲去乡尾喝喜酒了,答应余黎两个小时后之后回来。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一名大婶抱着小孩到了诊所。

小孩大约九岁,但体型却只有六岁的样子。小孩脸色铁青,捂着肚子,说自己肚子痛。

大婶说:“这孩子刚才吐了点抄手就吐了。”摸了摸小孩的额头,“也不知道在没在发烧,你爸呢?”

余黎拿出体温计,说:“先测下体温,我给他打个电话。”

余黎打第一个电话,父亲说测完体温就过来。测完体温余黎打第二个电话,父亲说马上就过来。十几分钟后,余黎看小孩难受,打了第三个电话,父亲说马上了。又过了十几分钟,大婶问到底来不来,余黎又打了第四个电话,父亲却说,喝醉了,不来了。余黎生气:“你刚才为什么不说,人家等了半个小时。”

父亲说:“半个小时就半个小时嘛,你让他带去乡医院看吧。”

余黎咬牙憋住火气,刚挂了电话,小孩突然一声干呕,突出一大滩血来。余黎马上拿出纸给大婶,朝着外面边走边说:“嬢嬢,我给你叫个车,你快送去乡医院。”余黎拦下了车,看着大婶紧张的抱着小孩上了车。余黎看着车逐渐走远,楞在原地一会儿。

余黎回到诊所,看着地上一大滩血,去找了灰洒在上面,开始打扫。仿佛她每扫一下,气就多一份,等到她把地上扫干净之后,去把垃圾倒了回来,站在门口,看着诊所里的各种药,眼泪从眼眶里夺眶而出。余黎大步走进去,奋力把手上的东西朝着玻璃扔去,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余黎破口大骂,“锤子医生!”,然后拿去桌上的血压器,正要砸的时候,突然顿住动作,又放下血压器,拿起桌上的卷纸砸在地上。跟着扔处方签、扔指甲刀、扔枕头、扔手电筒……推倒椅子和板凳,弄乱药品,把药瓶扔了几个在地上,然后站在门口,看看乱不乱,感觉看上去很乱之后,关上门回家了。

余黎刚走了一半,听发小说父亲喝完酒去了麻将馆,余黎一个激灵转身朝着麻将馆去了。

父亲坐在麻将馆门口那桌,余黎站在外面就看到他眼睛都睁不开还在出麻将牌。

余黎走进去说:“爸,走!回去!”

“我不回去!”父亲说着,继续出牌。

父亲对面的大妈说:“回去什么啊,你爸牌打的可好了。”说着,出了一张牌,“你看,这张牌都是给你爸吃的。”,坐在父亲旁边的大叔说,“对嘛,上盘刚赢了我们不少。”说着,也出了一张牌,说:“老余,碰了。”

父亲拿起牌,又打了一张牌。

余黎说:“你们不用演戏了,我不会打牌,看不懂牌。你们要是再跟他打牌,我就报警说这里赌博。”

没人理余黎。

余黎拿出手机,摁下 110 ,举起来给闹哄哄的麻将馆看,“我报警这里赌博了!!”

所有人看着余黎,余黎摁下了拨通键。电话接通,余黎说:“喂,妖妖灵吗?我要举报,这里聚众赌博,数额巨大!地址是……”余黎说完,挂了电话,“你们等着被抓吧!”转身回家了。

余黎边走边想,越想越气,到了家之后一推开门,奶奶和邻居婆婆正在烤火。奶奶看着余黎的脸,担心地问:“娃娃,怎么了?”

“什么医生?锤子医生,我把诊所砸了,他们在打牌,我报警了!”说完,上楼了。

余黎回到自己的房间,眼泪就流了下来。生气地坐在床上,突然听到楼下传来奶奶和邻居婆婆的声音。

邻居婆婆:“黎黎怎么了?肯定又是他爸爸惹她生气了。”

奶奶:“那个没出息的,总是惹黎黎生气,黎黎每天辛辛苦苦经营!哎……这娃娃也不知道把诊所砸成什么样了。”

余黎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下楼。下楼余黎才发现邻居婆婆已经走了。

余黎在奶奶身边坐下。奶奶什么都没问。余黎自己开口了:“我不一小心砸烂了一个玻璃,其它都没砸,就是把纸啊本子啊枕头那些扔在了地上,都是砸不烂的东西,把板凳弄倒在地……砸烂了东西还要花钱买,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以后不能这样了。我感觉,我报警没用,警察根本不会来……我就是想吓吓她们。”

奶奶憋着火,劝余黎说:“败家子,别和他一般见识。”

余黎一番闹,并没有起什么作用。麻将馆那天担心警察真的来,大家都散了,父亲回去睡觉了。晚上的时候,余黎一个人来到诊所,又把诊所收拾干净了。

有时候余黎真的拿父亲没办法,就好像当年,父亲拿她没办法一样。

在那之后余黎都痛恨着任何和赌有关的游戏。

父亲因为打牌在外欠了钱,余黎用存起来的钱还完了。可父亲还在继续打,为此父亲总是和余黎吵架,后来有次,只有父亲和余黎在家时,父亲说:“为什么你们那么讨厌我打牌?我一共就欠了几千块钱,不是输很多嘛,你们那种样子,就好像我输了多少似的。”

余黎说:“为什么你不懂?你输得不是钱,是时间。你把时间都耗在了这个上面,比钱更严重。”

父亲沉默,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余黎继续说:“而且,输钱不能把诊所进药的本钱输掉,不能把生活费输掉,你已经超支了。那些钱如果积累下来,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城里买房,或者去市里买房。”

父亲又沉默了一会儿,喝了碗里的酒:“我哪儿都不去,你要去,就和你奶奶一块去。”

说完,父亲离开了。

开麻将馆老板娘是一名七十多岁的残疾老人。老板娘只有一条左臂,整个人很消瘦。虽然如此,她并不能引起余黎的同情。老板娘的手臂是为了和人争夺一袋米粉没有的,那个时候她的几个儿女已经做了一些生意,在城里和市里都有房有车。老板娘的麻将馆除了连带着小卖部外,私下还放好礼袋。不仅如此,每天都会游走在宁乡,见人就游说去打牌。

父亲去的次数越多,她越大胆,慢慢总在午饭和晚饭时间到余黎家去叫父亲打牌。父亲有时候跟着就走,有时候顾及余黎在,等了一会儿找借口走。余黎一开始只是等着她,后来实在生气,直面对她说:“你要是再来,我就每天报警,我天天报警我就不行警察真的不来!”

后来老板娘在宁乡见了余黎就绕道走。但这并不能阻止父亲去麻将馆,后来余黎和奶奶说:“其实也不怪别人,是父亲自制力差。”

奶奶只是说:“别管他了。”

父亲沉迷打牌,越来越少去诊所,越来越少回家。但喝酒越来越多,余黎和奶奶不停叮嘱,姑母和叔父回来看见,也不停叮嘱戒酒。姑父说:“你爸从从前开始,就是烟酒赌害了他。”

父亲每次听到余黎以复述姑父的话来叮嘱他说,都会冷声一笑,转身离开。最后,父亲只要看到姑母、叔父一家回来就离开。连续几个年夜饭,父亲都不在。

一次出门去买饮料,回来时听到姑母提出让奶奶和他们一块儿去城里住,离开宁乡。

奶奶说:“我哪里都不去。”

姑母说:“我知道你是为了你儿子嘛,他是大人了,能照顾自己,你都九十了,跟我们走吧,你跟着我们走,到了城里,我们还可以轮流照顾你。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给他们做饭,我听说余黎连个碗都不洗。”

奶奶瞪眼:“乱说!我们家余黎可听话了,那些人乱说!每天老早就出门去,大冬天的,在诊所里冻得不行!我不去!我不需要人照顾!”

叔父说:“妈,走吧,你都这么大岁数了。”

奶奶声音柔和了:“嗨,我身体好得很,”指着篮子里的菜,“你看,那都是我刚种的。我就是那后院的山,谁也挪不动。”

姑母说:“你不走也可以,你的钱可别给他用,他把诊所的钱都输完了,老找你拿钱,你又心软……我都听邻居说了,现在就是你在养着他和余黎。”

奶奶说:“你们别听那些人乱说,我的钱我还不知道吗?”

姑母说:“你每天在家里,菜也自己种,那你说这小卖部卖的钱去哪里了?”

奶奶不悦:“你管我去哪里了,我的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叔父说:“您别惯着他俩。”

奶奶不说话了。

余黎在门外故意踏出脚步声,然后推门进去。

等到姑母和叔父一家离开后,余黎从包里拿出两百块钱递给奶奶,“奶奶,这是今天年夜饭的钱,这些菜就当是我买的了,你拿着吧。”

“谁要你的钱啊!”奶奶说着开始收拾碗筷,余黎上去帮忙。

余黎边擦桌子边说:“奶奶,你为什么不去城里住啊?”

奶奶说:“城里我不习惯,楼上楼下的,我不去,爬不动。”

余黎说:“城里没有宁乡冷,冬天好受些,要不我和姑母一人出一半钱,给你租一个一楼的吧。”

奶奶说:“浪费钱,不去!”

奶奶是背后的大山,谁也劝不动,更挪不动,她自己也绝对一动不动。

奶奶又说:“打个电话给你爸,让他回来吃饭。”

余黎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我不打!他饿了自己会回来!”

奶奶说:“他哪里知道自己饿啊,打得牌来什么都可以忘了,你去叫他嘛,去吧。”

之后很久,奶奶每天都让余黎打电话给父亲让他回来吃饭,可父亲总是不回来,包括年夜饭。

有时候奶奶还会说:“你记得叫你爸加衣服,天气这么冷。”

余黎说:“他冷,他自己会加!”

可奶奶还是说:“他哪里知道自己冷啊,打得牌来什么都可以忘了,你和他说嘛,别忘了。”

有次余黎生气了:“他不是小孩子了!”

奶奶柔声说:“是啊,几十岁的人了,一辈子就那样了。”

邻居大叔有次笑父亲:“老余啊,是不是觉得比不上你姐姐和弟弟啊,你看人家现在越过越好了,人家现在都是当官儿的,你啊,就知道抽烟喝酒打牌!败家子!”

这样骂父亲的越来越多,大多是看着他长大的老者,有时候他们还会拉着余黎说。

邻居婆婆说:“黎黎,你要和你爸说,让他不能再喝酒了,这个酒啊,喝不得了。”

不知名的老爷爷说:“黎黎啊,你要好好学医啊,你爸是指望不上了,你不能丢老余家医术的脸啊。”

瞎子爷爷说:“你说说你爸啊,让他专心赚钱,不要再去打牌了。”

发小说:“你知道吗,每次我看你生气,我就知道,肯定是你爸输钱找你要钱了,你只有在那个时候才会不开心,才会发火。”

父亲一开始听到这些话只是笑笑,时间久了,有次差点和人打起来。父亲和人发生冲突,余黎老远就看到,匆忙跑过去,拉住父亲,但哭着对他说:“他说的没有错!你为什么不能反省反省!”

没过多久,父亲逐渐没了味觉,他再也教不了余黎做饭了。然而,父亲不知道因为抽烟,他失去了味觉,因为喝酒他失去了两个女人,因为打牌消耗时间他又将失去家人。

余黎唯一能做的,就是减少给父亲的钱。

某次父亲打牌输了钱,在家里喝闷酒,跟着问余黎要钱,余黎不给,父亲没办法,只能继续喝酒,喝了不少酒后对余黎说:“你,如果觉得自己还是我的女儿,你就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这辈子,都不要去求你奶奶,不要去求你的姑母和叔父,人要有骨气!我们穷死了!都不求他们!”父亲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居然在你这里说我坏话!他们凭什么!还有你奶奶,让她走!让她跟他们走!去过好生活去!呵呵,她养我?这些她有病有痛,他们那一个第一时间来看过她,都是我们在照顾!”

余黎冷冷回:“你是他儿子,你应该。”

“儿子?!我生日是哪天她都不知道!我没她这个妈!”

后来,奶奶突然病了。

又是一个冬季,秋藏冬补,余黎准备进一些中药材,开始制作丹丸和补药。两件事都比较繁琐。丹丸根据每个月的身体作出调节的药方,然后开始烘干、磨沫,用蜂蜜和阿胶混合,然后用猪油做成拇指大颗的丹丸。如果每年都在冬季食用这种丹丸,身体将得到极大调解。补药,一般是在春分之前吃为最佳,这个大人小孩都能吃。两种药都比较贵,特别是前者,里面经常含一些昂贵药材。

余黎接了很多单,大量丹丸需要做。可奶奶病了,上吐下泻,连胃液都吐了出来。一开始余黎发现后,让父亲给奶奶开了一些药,但是发现没见好。

父亲看着躺在床上的奶奶说:“打电话给你叔父,让他们上来接她去城里治。”

余黎很紧张:“很严重吗?”

父亲:“你打电话给你叔父,让他接下去。”

余黎以为很严重,马上打了电话给姑母和叔父,两家人带着大医院的医生赶到了宁乡,开始给奶奶输液。

医生看完病之后,和余黎说奶奶年纪大,身体弱,现在这个是止吐止泻的,之后连续一周需要输营养液,问余黎会不会,余黎说会。医生留下了药,告诉余黎方法。

可叔父担心,说:“余黎,你学医不久,你奶奶太瘦了,输液你还是让你爸输,如果她不输的话,你再给我们打电话,有什么问题也给我们打电话。”

余黎:“好。”

姑母和叔父带着医生离开后,余黎在家边制作丹丸,边守着奶奶,直到父亲回来。

余黎让父亲之后连续几天给奶奶输液,父亲看着躺在沙发上虚弱的奶奶只是应了一声。余黎又让他帮忙做饭,给奶奶做点面食,她继续制作丹丸。父亲又应了一声。

然而,父亲给奶奶输液做饭的第二天,父亲在水池边洗着碗,突然把锅一扔,对余黎说:“打电话让你叔父和姑母上来,把你奶奶接下去照顾。”

余黎生气:“他们都在忙!做个饭又那么难吗?”

父亲:“谁要做谁做!”

余黎更加生气说:“你是她儿子!”

父亲冷哼,带着嘲弄:“哼!”

余黎一顿一字地说:“你是她儿子,我是你女儿,她把你惯坏了,我是你教的,等你以后老了,等你病了,我也这么对你!你今天怎么教我,我以后就怎么对你!”

父亲还是冷哼:“哼!”

然后出门了,之后半个月再也没有回来过。

于是,余黎连续六天没怎么睡。第一天,余黎知道奶奶听到父亲的话了,半夜的时候,她在外屋熬夜制作丹丸,叫了一声“奶奶”,奶奶没有应声。余黎走到奶奶的房间,又叫了一声“奶奶”。奶奶应了一声,余黎说:“没什么,我就是看看你睡着没有。”其实,余黎是害怕奶奶一睡不醒。后来,余黎又连续叫了三次,但有担心奶奶看穿自己的心思,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

“奶奶,你冷吗”

“不冷。”

“奶奶,你想上厕所吗?”

“不上,你还没睡啊?”

余黎走进去替奶奶掖掖被子。

“没睡,我事情还没做完,没事,你睡吧。”

“奶奶,明天早上我还你做面,里面不放吧。”

“嗯,不放油。”

天亮了,余黎发现家里的面没了,打电话让发小来,帮自己守着奶奶,自己去买面。

余黎买面回来,站在门口听到发小和奶奶的说话声。

奶奶说:“……我们黎黎啊,昨天晚上特别担心,进来看了我几次……其实输了液就好了。”

发小说:“她担心嘛。”

余黎推门走了进去,开始给奶奶煮面,发小在一旁帮忙制作丹丸。

奶奶病好了之后,余黎只是和姑母、叔父通了电话,然后给奶奶炖了些补身体的鸡汤。

又快要到春节的时候,需要给家里的祖辈上坟。姑母说她的孙子回来了,所以来不了,让余黎和父亲去。叔父说公务繁忙,他抽不开身,让余黎和父亲去。余黎去找父亲,让他和自己一块儿去,父亲说:“他们为什么不来,他们不是余家的子孙吗?余家的祖祖辈辈难道没保佑他们吗?他们都不去,我也不去!”

余黎气急败坏,转身就走,自己去买了香烛纸钱,自己拿着镰刀上了山。

余黎不太会走山路,以前总是跌跌撞撞,这一次她大步快速来到了坟山。她边拿着镰刀铲去坟前的杂草,边看着祖爷爷墓碑上的刻字责问:“祖爷爷,他们都说我爸是你教的!你为什么把我爸教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他就像一个傻子一样!为什么他分不清对错!为什么他不认错!你能不能看看你的子孙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这家人是这个样子?!”

余黎上完坟,又去了爷爷的坟墓。

余黎边拆着纸钱,边责怪:“爷爷!我不会挂这个挑钱,你别怪我!我小时候你经常教我东西,为什么你不好好教你的子女?!他们都不来!你们不是祖先吗,为什么见祖先他们都不来!你为什么要让祖爷爷教我爸!他是你儿子!你为什么不教他!你能找到方式教我,为什么就不能找到方式教好他!那个时候,你都还没有瞎啊!”

没有人会回答余黎,余黎只能拖着满是泥的脚回家。

余黎思考了很久,决定和父亲平心静气地谈一次。

余黎问父亲:“你觉得我奶奶对你不好吗?”

父亲沉默一会儿,答非所问:“反正我对得起你姑母和叔父的,以前他们没钱的时候,我把你姐姐当成自己的女儿喜欢,你叔父上学时,我交的学费,那个校长不收他,我上去就打他,人家才把他手下。”

余黎纠正他:“你为什么要把你对别人的好,消耗一辈子。”

父亲无奈笑,“当然,他们现在不需要我了。”

余黎说:“你有没有想过,我需要他们?”

父亲却说:“不敢!”

余黎说:“我知道,有些人欠了社会上高利贷的钱,是你帮了他们抹平了那些事,但是你感觉那些去欠高利贷和收高利贷的人,他们是好人吗?他们真的对记住你的人情吗?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父亲说:“不管他们的,对我来说,我只是和他们吃了一顿饭,他们还买我当年的面子。”

余黎:“面子根本就不重要!”

父亲:“在这里面子就是重要!”

余黎总感觉和父亲不在一个频道,自己在对牛弹琴,生气地说:“面子面子,一辈子面子,一辈子要面子,面子能当饭吃吗!你什么时候才能顾及一下家里人!”

父亲结束了对话:“你不懂!”

和父亲关系彻底的崩坏,是在余黎终于能离开宁乡时发生的。只是那时余黎还没有准备好要离开。

宁乡拥有世界最大面积一级稀有植物,早在十年前就被国家列为重点开发景区。终于在那年,政府下达了文件,让宁乡所有人搬走,把原来的地方拆迁,修建成景区的古镇。拆迁的房将按照面积赔偿新房。

消息一出,宁乡的所有人都好像看到翻身的希望,只是,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多。夜里总有人哭,大白天总会有人家在吵架,甚至大打出手。

某家的俩姊妹,因为只要一个父亲,父亲一直跟着姐姐在过日子,所以姐姐想要全部的房,妹妹是嫁出去的人,不应该回来分。可妹妹说,以后我也可以赡养父亲,自己分了房,以后她赡养父亲。然而,妹妹是个赌徒。他们的父亲说,房我自己都要,因为刚谈了一个女朋友,要结婚,或许还能有老来子。姐妹俩阻止,房最终两分。

邻居的婆婆,大晚上在家里哭,喊着:“我死了算了,我死了算了……”

奶奶催着余黎,让她过去看看怎么回事。余黎过去,邻居婆婆拉着余黎的手让她评理。她说,大儿子和小儿子,自家现在的房现在就可以各自分七套了,她知道两个儿媳妇儿厉害,她想自己要自己的四套房,但是他们非要让她给出去,说以后他们赡养她。邻居婆婆哭着对余黎说:“……他们养我?我呸!他们什么时候来看过我?”

后来邻居婆婆要了一套房,把剩下三套房折算成了钱,她说等自己走不动了,就用这笔钱住养老院。

那个差点和父亲打架的大叔家,嫁出去的远房姐姐听说可以分房后赶了回来,要死要活和弟弟打了一架,两人在泥里纠缠的面目全非。最终,姐姐不签字,弟弟做了钉子户。

余黎很担心自家会出现那样的事,早早就和奶奶商量:“奶奶,我们家三分就三套房,房子下来之后,你还是和我们住,我爸的房写我的名字,我怕他乱来,这个事,我会和他说的。”

奶奶答应。余黎找父亲,在奶奶睡了之后单独说。

父亲听完之后说:“为什么是三套房三个人分?你姑母没有资格分,她是嫁出去的人,没资格分!人家都说了,嫁出去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凭什么分?我和叔父到无所谓,想怎么分都可以!你和你奶奶说,以后房下来了,她还是跟着我们住。如果她不想跟着我们住,她就自己选。其实你叔父不稀罕这里的房,你奶奶也可以住他那里,到时候把房选在一起。”

余黎生气:“你那都是些什么老思想,我奶奶有三个儿女,就是三套三人分!”

“不行!”

余黎说:“如果你以前有了个儿子,是不是现在你也不准备让我在这里住了?”

父亲:“那不一样!”

余黎:“有什么不一样!都一样!你既然能让我在这里住,就要给我姑母房!”

父亲:“这件事你一个小孩子别管了,我和你叔父说。”

余黎:“你的房,要写我的名字!我先和你说清楚。”

父亲:“那肯定的!”

余黎:“反正我会和我奶奶说,三套房,三人分!还有,我和你说,你别忘了,你姐姐已经六十多了,我奶奶已经九十多了,而且,我姑母有心脏病,不能生气。”

父亲有些惊讶,唤姑母的名字:“远芬什么时候有心脏病的?”

余黎说:“去年查出来的。”

父亲喝了一口酒:“她平时锻炼还是多,怎么得了心脏病。”

余黎随口说:“被你气的。”

分房的事,似乎成了家里的敏感话题,但余黎和奶奶坚定,一定要三房三分。可有一天,余黎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奶奶说:“奶奶,要不我们家一些钱,要四套房吧。他们三个每人一套,我和你一套。我怕你和爸经常住一块儿,他老气你。”

奶奶说:“就三房三分,免得我死后纷争。”

余黎沉默一会儿,说:“好!”

父亲再没提及过自己的想法。余黎以为父亲默认了。

由于叔父工作的关系,余黎家要起带头作用,于是成为宁乡第一个要搬走的人家。在选择去处时,奶奶决定去叔父家的老房,姑母和姑父,叔父和叔母,都对余黎说:“黎黎,你不用担心你的去处,你奶奶在那里,你就在那里。”

可余黎说:“不用了,我去市里住,我学姐在那边,我准备去找新工作。”

他们没有留余黎,只是说,按照父亲现在的身份,还算是乡医院的人,乡医院暂时不在拆迁范围,他可以继续在那里住,只是,父亲留了一个中药柜在家里,到时候需要搬走。余黎替父亲答应下来,次日和父亲说起时,父亲没有回任何一句话。余黎以为父亲默认了。

搬家当天,全家人都到了,还是不见父亲。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只剩下父亲的中药柜。

姑母说:“黎黎,你去找你爸来让人搬这个,这里放在那里,让他搬过去。”

余黎忙着收东西,让发小帮忙去找父亲。一会儿后,发小回来,避开余家其他人后和余黎说:“黎黎,你爸说他没签字,也没答应过要搬,他不来搬,而且谁来他和谁急。你知道的,你爸这些年虽然不如以前,但是那些拆迁办的人,还是不敢惹他,怎么了?”

发小正说着,拆迁办的人走了进来,里里外外开始验房,一群人站在中药柜前,说:“黎黎,这是你爸的吧?这个要搬走哦。我们验过房,外面就是要锁住的,在里面的东西都是不能拿出去的。”

余黎说:“我做主,这个不要了。你们验房吧。”

拆迁办的人看余黎是小孩,不答应:“不行哦,要是你爸怪我们,就不好办了。你还是把他问清楚,让他来搬吧。”

姑母和叔父也如此建议,于是余黎去找父亲。

父亲坐在发小家看电视,余黎走进去,问他:“今天搬家,你为什么没来。”

父亲脸上有些尴尬:“我没同意搬。”

余黎:“全家人都同意了,为什么你不同意?”

父亲:“我没同意过!我也不会签字!你知不知道那个房子丈量的有问题!房子不能那么分!”

余黎:“我不管!我们有手有脚,不用去争个房子!而且,房子是我奶奶的,我奶奶想怎么分就这么分!这个家,不是你说算了的!”

父亲怒声:“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姑母说了算!”

余黎:“我们都已经搬完了,我奶奶要走了,我也要走了,你的中药柜还在那里,你要还是不要,你不要就过去和拆迁办的人说一声,你要就找人搬走!”

父亲说:“那是你祖爷爷留下的中药柜,那么好的柜子,怎么可能不要!”

余黎说:“要!你就去搬走!”

父亲说:“你们要走你们就走!不用管我,走!”

余黎说:“那你过去和拆迁办的人说清楚!反正我和你说,你要去,就不大吵大闹,我奶奶九十多岁了,我姑母有心脏病,叔父还是那些在场人的领导,你想清楚!”

父亲突然瞪眼,拿出当年年轻时的气场:“今天我不同意,我不签字,我看谁敢给我动一下!”

余黎终于也爆发:“我敢动!你不要,我就给你砸了!”余黎指着父亲骂:“你这个败家子,我妈就是因为你这样的脾气才走的,一辈子自私!”

父亲也爆发了:“你走!滚到了那个傻瓜妈那里去!”

余黎夺门而出,泪水也夺眶而出,她大步回到家,姑父老远就看见她走过来,轻声问:“怎么养……”

余黎没有答应,一路直径走进房间里,从沙发下抽出一把生锈的斧头,就要朝着中药柜砸去,姑父一把抱住余黎,大喊了一声:”余黎使不得!余黎!余黎!余黎!”

余黎挣扎了几下,大喊着说:“我受够了!为什么不能为家里人想一想!为什么这么自私!为什么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

姑父口吻复杂透着悲伤:“余黎!余黎!我们都知道,娃娃,我们都知道啊……这些年我们都知道,你冷静点!余黎!”

没有人因为听到动静进来,都站在外面,外面有些安静。奶奶扶着膝盖走进来,皱着眉头看着余黎说:“娃娃,放下斧头,他不让搬,我们就搬,反正别的东西都搬完了,该留给他的,我都收拾好让人送到他那边去了,我们走吧。”

余黎不挣扎了,姑父松开余黎。余黎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

余黎:“我们走吧。”

拆迁办最终验收了房。

余黎和奶奶坐在一辆车里,余黎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人再提。

后来余黎听说父亲在乡医院家属房拆迁时也闹过。

拆迁办的人要收回乡医院家属房,父亲说,乡医院创办人是余黎的爷爷,这里的房有三间是他的,他们要让他走,就要给他赔偿三套房,这三套房写余黎的名字。

拆迁办的人说,这里的房在两个月前卖给了一所学校,现在已经不是医院的了,所以现在是学校要收走房。父亲不答应,拿出菜刀要和人拼命,最后拆迁办叫去了姑父,父亲才消停。姑父说:“你爸这个人要面子,这次他连面子都不要了,要和人拼命。”

余黎知道后,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余黎在电话里没怎么说话,父亲却在说:“黎黎,你怎么那么傻,不管是你奶奶的房赔偿的房,还是家属房赔偿的房,只要要来,就是都是你的!”

余黎说:“你才是为什么那么傻,我争那么多房来做什么?我自己能赚钱!我只希望,你不要惹奶奶生气!我知道你恨姑母,你以为是姑母在我这里说了你的坏话,我才开始讨厌你的,但是不是,姑母她一直在为你好!可是她也老了,她也没办法了!”

父亲声音很小:“不说了,挂了。”

后来,父亲住在安置房中,比余黎家和家属房都好。 pCTyzO+kfMh9Z/qOVX5ceF0ACKsYfwOzaNfhAW7jhbqFp5eXbgMhQOWwBVkgbt8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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