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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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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余黎长大后还能够很清晰的回想起还是婴孩时,第一次打针,冰凉针头刺进皮下后的酸疼,明明感觉不是特别痛,却还是因为趴在母亲大腿上将胸口压抑的难受,而拼命反抗;也记得自己笨手笨脚的将脚踏车坐垫拆下来,用来过家家时当砧板切“菜”;更记得六岁时的端午节,她去奶奶家吃了很多红豆粽子,大概半个小时后却在父母的激烈争吵中呕吐了。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时开始,年幼的余黎不再害怕黑暗中窜出的老鼠了,但却无比惧怕黑夜,黑夜里一定还藏着比老鼠还可怕的东西。

她记不起父母为了什么事争吵,亦如不管她如何去计算时间和回想那段往事,也想不起和父母一起,一家三口吃最后一顿饭时是七岁还是八岁,或就是九岁,因为那两三年的时间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多到让余黎无法真正记清。

自从那顿饭之后家里的洗衣机、电视机、冰箱,都随着母亲一起消失了。

原本放洗衣机的位置,变成了一个盛着水的塑胶盆,塑胶盆里飘着父亲母亲被烧毁的合照;没有电视余黎不能每天下午五点半准备收看《啄木鸟伍迪》和《唐老鸭》;每日三餐的主厨换成了父亲,没有了冰箱,父亲只能把蔬菜放在地上,大多数时候父亲根本来不及做,这些储备的蔬菜就不新鲜或者直接坏掉了。除了这些看得见的家具,母亲似乎还带走什么重要的东西……应该是一种“暖暖”的气氛,因为从那以后家里特别冷、冷清,冷清到大白天都能听到水池结冰的声音,老鼠在暗处躁动乱扭的嘶嘶声。

母亲离开之前并没有再和父亲争吵,他们试图让这个家看起来异常和睦。

父亲常常满脸堆笑拎着鱼回家,亲自下厨,又或者和母亲一起下厨,每条鱼在被放进瓦斯炉加热的锅里之前,都被砍下鱼尾巴,鱼尾巴都被粘在了砧板前的墙上。这个时候余黎就在客厅里自己玩,看动画片,学啄木鸟伍迪那有特色的叫声。要是动画片播完了,她要么就用粉笔在地上画上格子跳房子,要么有模有样地拿起针线给芭比娃娃补衣服,然后等待母亲端上一道道菜和父亲的一声欢快地:“开饭啦”。

这样每天能够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的时光过得很快,而不久后余黎的门牙掉了,她吓坏了!因为有人告诉过她,牙齿脱落之后不扔在门后或房顶藏起来,专吃牙齿的怪人就会吃掉她的牙齿,然后变成她取代她,她逐渐就会消失,她的家人就再也认不出她。

家里的屋顶太高,余黎扔不上去,门后又很容易被发现,放在这些地方都很危险,想了想,余黎觉得还是自己好好保护起来比较好。之后的几天余黎都把脱落的牙齿泡在水里,每天照常用牙刷清洗。有时候晚上做梦,还能梦到一个肉色的怪物到处寻找自己的牙齿,但它永远想不到,牙齿已经被她好好保护起来了。

牙齿的脱落让她明确的记得那顿饭。

最后一次一家三口的聚餐中,余黎就呲着漏风的牙咧着小嘴啃鱼头。

余黎实在想不起母亲离开家时是怎样的情景了,或许当时父母的原定计划就是不让她看见吧,他们总躲在另一个房间说话。其实父亲母亲不知道,真正让余黎记忆深刻、终生难忘的绝不是母亲临走的背影,也不是一家三口看似其乐融融的最后一顿饭,而是至此以后孤单的蔓延。

之后最后一次依偎在母亲怀里入眠,余黎嗅见母亲身上带着那个时候很流行的兰草香水味,淡淡芳香,沁人心脾,亦如母亲的存在。睡前母亲也给余黎涂了一些,说有驱蚊的作用。那晚,她睡到半梦半醒间听到母亲声音苍白地喃喃:“……我也是没办法,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和那位叔叔去浙江了……”

余黎不懂,就是不懂,想去就去呗?!

“……黎黎,妈妈先去城里做生意,你好好在家听爸爸的话……”

母亲的离开在大人的字眼里叫做“分居”,如果夫妻俩不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有了一个绿色的小本本就叫“离婚”。

余黎根本不懂这些字眼,只是父亲的朋友带着遗憾的表情问余黎时,余黎才知道这似乎是一件严重的事,严重到往后的日子里,陆陆续续都会有相识或者不相识的人、用着关切或八卦的语调问余黎同样的问题:“黎黎,你爸妈离婚了你知道吗?你有没有看见那个绿色的小本本?”或者,“黎黎,你见过你妈妈吗,你去你妈妈那里玩吗?”、“黎黎,你妈妈去哪里了?”

“我没见过那个绿色的小本子。”

“我当然见过我妈妈,我很少去她那里玩。”

“我妈妈在城里做生意,开了一家小卖部和麻将馆。”

余黎不耐其烦的回答着这些好奇的人们。

后来这些人总是用着开玩笑的口吻叹息,“余黎啊,你是没妈的孩子啰。”

奶奶听到余黎说起别人的闲言碎语时,总是很气愤,“什么叫没妈的孩子?!胡说八道!”

在县城的姑母和叔父知道之后,也很生气地告诉余黎:“黎黎,你听那些人胡说,什么没有妈?没有妈你是哪里来的?别理他们,这些人都是没文化的。”

似乎这些闲言碎语总是传不到主人公的耳朵里,比如父亲。父亲从来没有回应过这个问题,也不再提及母亲。

余黎开始不喜欢练字,不喜欢画画,开始无心再想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无心一口气从村头跑到村尾探索垃圾堆,无心在幻想自己是公主,因为不管她在家里做什么,也不会再得到一点细心的呵护、一声温柔的表扬。

母亲走了以后,父亲和余黎一块儿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理发店把余黎披肩的长发剪成了齐耳小男生短发。父亲说这样好打理,不长虱子,也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在扎头发上,毕竟他一个大男人,根本不会扎头发。

父亲总在做饭时让余黎呆在身边,让她帮忙学着摘菜,让她帮忙去楼下小卖铺买盐巴、味精……余黎不喜欢被父亲这样差遣,但她直言不去又会被父亲责骂,父亲为了管教余黎,总拿着筷子当教鞭,但这根筷子只配合着父亲的横眉竖目举起,却从未落到过余黎身上。然而,父亲的沉声震怒足以让余黎大哭起来。父亲那模样就像是钟馗,手里的也不是细细的筷子而是狼牙棒!余黎一哭,父亲就没办法了,纠结半天只能以:“闭上嘴。”无奈收场。

和父亲的赌气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故意买错盐巴和味精,故意说父亲要买的东西小卖部没有,故意弄撒酱油和醋。可相比之下余黎最不喜欢的还是父亲吃饭的速度,且吃完之后还常常催余黎快些吃,他忙着出门打牌。

有两次,为了吃饭的事情父女俩闹得不愉快。

第一次,父亲看着余黎故意买错的味精和盐,故意放错在面里,对余黎说:“你买的味精放在里面了,你自己看着办,你自己决定吃不吃。”

余黎二话不说开始吃。

第二次,父亲还是给余黎做了一碗面,白花花的面让余黎没有胃口。余黎坐在桌边,任凭父亲软磨硬泡,她就是不吃。父亲对余黎的怪脾气和任性不能理解,也没有耐心,扔下一句话:“面在这里!你自己看着办,等你饿了,你自己决定吃不吃!”说完后,父亲起身走了,留余黎一个人在家。

你自己看着办,你自己决定——这句话成为父亲对余黎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余黎生气的饿着肚子,就是不吃,也不想再和父亲多言,每次看到父亲都撅着嘴。时间长了,父亲也会为此逗她,“看看你啊,又嘟着小嘴,笑一个,快笑一个嘛。”

余黎不耐烦的不看父亲,缩了缩嘴。

父亲认为余黎不喜欢和他吃饭,是因为他做的饭不好吃,所以之后就开始在餐馆里交钱,让余黎每天一个人去餐馆吃,自己想吃什么、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余黎总爱青椒肉丝和蛋炒饭、番茄蛋汤,每次都吃这三样。餐馆的大叔只顾满足顾客需求,不会告诉余黎如何吃才是对身体好,菜不会营养不良。余黎的挑食就是从那个时候养成的。

其实父亲平时的手艺很不错,也时常做了满满一桌菜,可余黎却无论怎样也没办法兴高采烈地将饭菜塞进嘴里,然后笑着说“真好吃,好喜欢吃”。相反,她嚼的很慢,下筷的速度和频率也很低,因为她在期待,期待父亲如母亲般将那些美味夹进自己碗里,宠溺地说:“多吃胡萝卜,多吃青菜……”

母亲做的干辣椒炝豆芽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美味佳肴,余黎很想念那个味道。母亲每次把豆芽夹到余黎碗里之前,还会把干辣椒、姜蒜和花椒一点点扒干净。

吃完饭以后如果是周一到周五余黎就会被送到学校,午饭会在学校食堂里吃,下午放学之后她便自行回家,自觉的写作业。每天傍晚五点半时她又会很准时的打开电视看动画片,一直直到七点。天知道七点之后的新闻联播是多么的难熬……而这段时间也是她想起母亲最多的时间。往常这个时间段她正在和母亲一起吃饭呢。

后来这段难熬的时间,余黎就一个人跑到楼下,追着路边的野猫野狗玩。很多大人经过让她不要靠近那些夜猫野狗,特别是野狗,并警告余黎,“黎黎,不要过去,它们会咬你的!”。余黎才不管,这些野狗很喜欢自己,她得出一个结论,自己是能够和动物说话的。简单的“汪汪汪”和“喵喵喵”都是它们星球的语言,晚上的时候它们就会像人类那样直立行走,甚至飞檐走壁,悄悄站在窗口,保护着熟睡的余黎,窗外黑夜中点点闪烁的光,就是他们眼睛,而她要做的,就是带去它们喜欢吃的食物,雪糕、猫咪薯条、方便面。

过了一段时间,余黎也试图和父亲和好。

余黎拉上邻居家的小伙伴开始为父亲做一次晚饭,表示自己已经不生气了,她希望再次和父亲一起吃饭。不会用电饭煲,笨拙的煮了一锅没过心的米饭;不会用瓦斯炉,小心翼翼冒着“生命危险”才烧出了一锅汤;最后还在小伙伴的阻拦下,挑战了高难度,做了一道糖醋排骨。余黎很担心饭菜凉了不好吃,跑到牌局上缠着父亲。

“爸,我做了饭,你快回家吃吧。”余黎站在父亲身旁,小声的说。

父亲不可思议,“你做了饭?”

“对啊,我做了饭,我做了糖醋排骨。”余黎希望给父亲惊喜。

牌桌上的叔叔阿姨都笑着说,“余黎你还会做饭啊?这么小就做做饭了。”

“你用什么做的?瓦斯炉?”父亲也笑着问。

余黎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对啊,我用筷子把闸刀推上去的,自然课上老师说筷子是木头不导电。”

“推下来了吗?”父亲神情变化。

“推下来了。”

阿姨同样也神情变化,说:“哎哟,黎黎啊,你以后不能这么做了,你家里都没人,你怎么开瓦斯炉,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我用筷子推下来了,老师说筷子不导电,不会被电。”余黎回答着,有些不悦。因为重点根本就不是瓦斯炉。但不知道为什么余黎有些做错事的愧疚,可依旧重复:“爸,我做好饭了,回家了吧,再不回去饭就凉了。”

余黎站在一旁等着,一动不动,慢慢有点手足无措、浑身僵硬。她是不是叫完父亲就应该自己先回家了?饭菜肯定凉了,她要不要先回去把饭菜加热?可是,如果她走了,父亲不跟着来怎么办?犹豫间,双腿已经发麻,但她还是一动不动,盯着父亲手上的牌,看这父亲一张一张把牌出完。可当她以为已经结束了时,父亲又动手开始砌牌,牌又变多了。余黎艰难的等着,看这牌少牌多。

半个小时后,父亲终于说,“好了好了,这圈打完了,走吧走吧。”

“唉,老余,你不能赢了钱就走啊?咱们换换位置,再来一圈。”输了钱的阿姨执着地说,“余黎来了你就赢了啊,小孩子的运气就是好。”

“我得回去看看这孩子把家里弄成什么样了啊,走了走了。”

父亲收了桌上的钱,没去看阿姨的脸色,带着余黎回了家。

余黎做的饭菜都凉了。余黎一口都没有吃。

父亲坐在桌边,拿着筷子开始吃糖醋排骨,咬不动,哭笑不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邻居叔叔从门口经过,“啊,老余,你回来啦?你女儿在给你做饭呢。”

父亲用筷子指着桌上的饭菜说,“是啊,来将就吃点吗?”

邻居叔叔笑而不语,又盛情难却般,“不了,你慢慢吃。”

“你看看啊,半生不熟的饭,还有这个排骨,全部是糖,我看啊,倒了大半包白糖进去。”父亲又指着旁边的白糖袋子。

邻居叔叔又说了一句,就回自己家了,“让他们小心着点用火啊,小孩子嘛。”

父亲没回答,又吃了一块糖醋排骨。

后来,为了让叔叔阿姨们和父亲放心,余黎没有再擅自做饭。

自后她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绘画上。画一张画能打发掉不少时间,画复杂的画就能够打发非常多的时间,所以余黎的画越画越复杂,从铅笔水彩到水墨油彩。父亲从这个时候开始会经常九点左右回家,他并不是从乡医院下班回来,而是从麻将桌旁暂时离开。和余黎一起吃过饭以后父亲就会把余黎抱去洗脸洗脚,再抱进房间,将她放到床上为她盖上被子,笑着说:“黎黎听话,快闭上眼睛睡了,爸爸要关灯了。”

“嗯。”

“爸爸说一二三,你就闭上眼睛好不好?”

“嗯。”

“一、二、三……”黑暗降临了,父亲说,“对,乖!”

余黎知道父亲还要出门,还要回到那个吵闹的麻将桌边,她乖乖点头闭紧了眼。

一声清脆的关门声后,余黎又睁开眼,她打量着平日熟悉此时漆黑的房间,脑海中不停浮现着最近流行的僵尸港片,要知道那些僵尸都长得丑陋骇人,还常常躲在黑暗里突然蹿出来吓人。她在床上瞪着眼睛,一动不敢动,努力盯着头顶的蓝色纱帐,纱帐上的纹路就好像海水的波澜,一点点随风荡漾,逐渐绘成沙滩、绘成鲸鱼、绘成母亲,母亲的长发变成了纱帐,纱帐就像母亲的怀抱,环抱着整个床。就此,余黎心底的惧怕被驱赶,眼睑酸涩疲惫入眠。

那晚她梦见整个宁乡到被海浪卷进了巨鲸大口里,像海岛一样飘进了巨鲸的肚子里。人们在巨鲸的肚子里安家,点着火把,暖洋洋。巨鲸带着所有人在浩瀚无垠的海洋中旅行,它沉入海底,余莉可以从它的眼睛里看到美丽壮观的海底世界,如果它浮出水面,开始喷水,余黎就可以和小伙伴一块儿随着水柱被喷出巨鲸的身体,来到巨鲸的背上。巨鲸的背上长着绿油油的青苔,美丽至极。当阳光最耀眼的时候,余黎睁开眼睛就是新的一天。

父亲同旁人讲起余黎性格时常这样描述:“这孩子一个人在家一整天,看书看电视,写字画画,一点也不淘气不费心,嘿,还给我做饭。”

旁人就会回:“真斯文,真乖。”

旁人捧:“你女儿这么有聪明能干,以后一定能上大学。”

于是父亲给余黎取了一个外号,叫“大学生”。这个外号父亲足足叫了五年。

后来时间久了,也会有人私下对余黎说,“黎黎,你画画得真好,有才华,可惜啦,可惜你出生在我们这种小地方,要是在大城市,可能还有点用……在我们这里啊,要么就是有力气,有么就是一技之长啊,你们老余家好啊,都是学医的。”

余黎心中嘀咕,有车有飞机,想去哪儿不行?买张车票,然后上车,不就可以了吗。

旁人是赞美与唏嘘。父亲是认可与期望。

但这些余黎却不喜欢。甚至,似乎是为了摆脱所谓的“斯文”和“乖”,余黎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和班上的男生们打架,一直打到初二。特别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电视里总滚翻播放《包青天》和《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班上只有有人敢称自己的展昭,就有人是郭靖,最后再杀出个杨过,再后来,《碧血剑》中的金蛇郎君也凑上了热闹。每位“大侠”总会在自习课上蹲个马步、打个桌,在给班上每个同学一人一掌,要是这一掌打出去跑得慢了,就会被众“大侠”压在人堆里。中学后,一开始动手的原因非常小,有时候是对方抢了自己的笔,有时候是对方在桌子下踢了她一脚。余黎上去就是一巴掌,扇得响亮,打得利落,从不像女生打架上来就扯头发。

在老师眼中,余黎和同学打架只是普遍的小孩子闹情绪,并没有回报给父亲过。

父亲是个挺愿意追赶热潮的人,学校想要输送一些体育特长生到市里训练备战奥运时,操场上就建起了很多乒乓球台、单杠、沙坑。余黎样样都不行,但父亲总念叨,“要是体育也好,能跑能跳就好了。”,结果余黎从单杠上摔下来,脚扭了。跌落的冲击感让余黎铭记那种疼,至此后,体育门门亮红灯,最后连跳绳都不太去,课余时间就是翻花绳和练“神功”,闭着双眼、念念有词、有模有样。

与父亲的第一个暑假来临。

暑假前十几天,父亲在信用社把百元钞票破成一张张一块钞票,然后放在柜子里的书里。

父亲告诉余黎:“钱我放在书里了,你自己看着办,分配着用,下个月我再放进去。”

余黎心里乐开了花,别的小伙伴想要问父母要钱都是撒泼打滚,可父亲却放了好多在书里。余黎每天拿几张、每天拿几张,和邻居小伙伴一起买洋画和玻璃球,一起炸土豆,一起租光碟,从《 1987 聊斋》看画人皮披人皮的女人露出黑黝黝的尾巴,到游本昌版《济公》,被画着怪异妆容的疯女人吓得不敢回家,又到释小龙和郝邵文的《无敌反斗星》,看呆傻的角色因吃土瓜放臭屁,还充斥着各种林正英和仿林正英《僵尸先生》、《音乐僵尸》《鬼打鬼》……最后锁定在周星驰版《唐伯虎点秋香》的笑声里。

暑假的后十几天,父亲把余黎送到了姑母家里,叔父的儿子也被送了过来。

对于余黎来说姑母家规矩繁多,仿佛有菱有角的地方格外多,她总在磕磕碰碰,不但如此,四处还长着刺,一不小心就会被扎一下,伤口忽略不计,但疼。

每天早上七点,余黎必须起床,要吃完姑母放在厨房里的大包子和一碗稀饭。然后开始写作业,等着姑母从医学会回来,带着她去菜市场买菜。

姑母骑着自行车搭着余黎,余黎屁股被自行车座垫硌的疼,但没说,歪着屁股坐。到了菜市场,余黎就听着姑母和菜贩子一毛两毛的还价,然后选择性价比高的蔬菜瓜果。有几次余黎站在草莓前不走,姑母对余黎解释:“黎黎,咱不吃反季节的蔬菜水果,那样不健康。还有,你看看,这些草莓奇形怪状,都是基因变异的,吃了对身体不好,你也会基因变异的。走吧,等以后草莓都熟透了,咱们再买。”

姑母带着余黎回了家。

中午十二点,准时吃午饭,如果姑母不在家,余黎就去法医姑父所在的公安局食堂吃饭。食堂的回锅肉全是大肥肉,余黎腻得难以吞咽,只能呆呆地听着姑父的同事绘声绘色地说起一些刚破获的杀人案,感叹人心难料。

下午就是做作业的时间段,直到六点,正是动画片开始的时候,却得吃晚饭了。姑母的女儿下班回来,叔父的儿子也被送了过来。

每次这个时候,余黎最为痛苦难耐。

因为姑母说,“这么多人一起吃饭,不准趴在桌子上,不准用筷子嗑碗,不准在菜里搅和挑选,看准哪个就夹哪个,不准偏食挑食,青菜萝卜好,不准喝水,这个时候喝水会冲淡胃液,吃完碗里的饭才能喝汤……”说着给每人夹来很多青菜,“下桌之后把自己的碗筷放到厨房水槽去……”余黎正一心望着客厅里的动画片,突然电视被关了,“……吃饭不准看电视,专心吃饭,吃完碗里的饭才准看电视。”

余黎转头看到满满一大碗的饭,正要开始扒饭,却觉得鼻子痒痒,快打喷嚏了。姑母见状,马上递过去一截卫生纸。

“黎黎,不能对着人打喷嚏,给,用卫生纸捂住口鼻,背过去再打。”余黎快憋不住了,忙接过卫生纸摁在口鼻处……

姑母姑父、姐姐弟弟都看着余黎,余黎又马上背过身去,可背过身去之后,鼻子又不痒了。等了几秒,余黎还是没有一点想打喷嚏的欲望,慢慢地转过身来。

姑母:“快去厨房里洗洗手再来吃饭。”

“我没打出来,手是干净的。”

“没打也要洗啊,什么干净的,手是最脏的,还捂过嘴,多少细菌啊,快去快去。”

余黎看着碗里饭,不情愿的朝着厨房走去,身后继续传来姑母的声音:“你们记住了,吃饭之前必须肥皂洗手,上厕所前后必须洗手,每天晚上睡觉必须洗澡,平时啊,这个手啊,不要去碰眼耳口鼻,明白吗,特别是眼睛!手是最脏的,每天接触很多东西,不知道有多少细菌……”

余黎洗完手回来拼命开始刨饭,刨着刨着噎住了,伸着手想要拿杯子时,姑母却一筷子下来打在余黎手指上,“满嘴是油不能喝水,还有,喝水会把胃液冲淡,会消化不良。要是觉得口干,就喝汤。”

余黎把手缩回来,也没说要喝汤,就继续刨。还剩一口时,余黎想放下碗,却又被喝令,“不准剩一口,吃完!”。

余黎指着碗里的胡萝卜,“姑母,我不吃胡萝卜。”

“什么不吃,必须吃,怎么和你爸学得那么好吃、还挑食,你爸就是没把你管理好,人可不能好吃懒做!快吃,胡萝卜对眼睛好。”

余黎囫囵塞进胡萝卜,吃完了最后一点,姑母却说:“等等你弟弟,你现在去开电视会影响到他吃饭,等他吃完了,你们再一起去看。”

余黎把碗筷拿到了厨房,坐回饭桌旁,看着弟弟一点点吃完了饭、喝完了汤。

等到余黎和弟弟跑到客厅,小心翼翼的打开电视时,动画片已经完了。

电视剧播放着新闻,余黎坐在沙发上打瞌睡,旁边的弟弟已经睡着了。姑母和姐姐收拾完碗筷走了出来,叫浇完花的姑爷,“走吧,出去走走。”

余黎拖着疲劳的身体,拉着弟弟到门口换鞋。

楼下的院子里,几个孩子在疯闹,老人家坐了一排,阿姨叔叔们在不远处站着聊天。姑母领着一大家人走在前面,边走边说,“黎黎,明明,叫人。”

“叫什么啊?我不认识他们。”余黎一脸迷茫的看着院子里一大群人。

“你不管认不认识,年长的,男的,都叫爷爷,女的,都叫奶奶,你看那边,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女的,你就叫嬢嬢,男的,就叫叔叔,小孩子嘛,嘴要漂亮,要会叫人,这叫礼貌。你爸啊,就是嘴巴难听,得罪了多少人啊!你爸就是个坏榜样!”

余黎拖着弟弟,一路叫着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走出了院子。刚出了院子,姑母又把余黎叫住,“黎黎,你好好走路,走路一步一个脚印,不要拖着脚后跟,那样鞋子会坏的,拖着鞋那个声音也难听。”余黎控制住走路的节奏,非常非常注意让它不要发出声音。

“……你啊,不能学得和你爸一样没规矩,你爸就是被管教的少了……你爸啊,就是不听我的话,离什么婚,他会教孩子吗?自己都管不好!你爸就是闲得没事儿干!你知不知道你爸脸上有条疤,就这里。”姑母指着自己的左脸颊颧骨处,“那就是当初他不听话抽烟,我给打得……你祖爷爷就是太惯着你爸啰,你奶奶也惯着你爸,宠坏了……”

其实余黎从很早之前就知道,爷爷双目失明之后,余家一大家子的一家之主是姑母。姑母生为大女儿,比父亲年长十二岁,比叔父年长了十五岁。在爷爷奶奶都忙着生计的时候,她就开始料理家事,照顾两个弟弟,又当姐又当妈又当老师,早早有了育人经验。由于余家一直守着家中医术传长不传次、传男不传女的传统,姑母并没有学习余家医术的权利。但她明白学医能求生计,是条“活路”,于是自己刻苦,一步步学上去,直到成为城里医学会的成员。余家的医术,她自觉不窥探不羡慕,有时候甚至是不屑了解。

姑母在外打拼,见识高于爷爷奶奶,所以父亲和叔父的学业、择偶、婚姻、人生,姑母几乎都一概做主,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爷爷奶奶、父亲、叔父的经济都由姑母一手规划。父亲是长子,接受余家一切优待,深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对于姑母这个已经是“外人”的亲戚的“规矩”一直不服,认为最不守“规矩”的是姑母才对。

在姑母心目中,叔父到是乖巧能干,也是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女中的榜样,从未让人失望过。少年时叔父刻苦努力,青年时冷静持重,中年时懂得权衡分寸。从村官到县领导一路顺风顺水,却从不显山露水,恪守本分,知得进退,有野心但自律节制。虽然在余黎的印象中,叔父在余家存在感薄弱,但只要见到叔父,就有种见到真正能依靠的父亲的安全感。叔父说话言简意赅,句句核心重点,常让人一下就能让人拨开云雾、醍醐灌顶。说话也是面带笑容,气场不强势不强求。余黎几乎没有见过叔父生气。

在叔父自己的小家中,叔父的任务似乎只有两个,一,是做好儿子的榜样,二,规划好自己的事业,剩下的一切都交由叔母打理。从柴迷油盐酱醋茶到经济收支,再到儿子培养,叔母将自己的才能发挥的淋淋尽致。婚后的叔母和婚前的姑母,都是叔父生命中两个重要角色,表现上两个女人在结婚仪式之后就算是“工作交接”完毕,可事实上三人还是适应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就是一山不能容俩“母老虎”的意思吧?这应该是父亲和叔母唯一的相似点,他们更多不服的是姑母扼杀了他们真正独立支撑生活与家庭的权利。即便姑母只是想以过来人的身份,让他们少走弯路,想要保护他们,真切地希望他们不要经历她面对过的痛苦。

总之,姑母脱离原本余家一家之主之位花了很长时间,在脱离余家之后,成了现在家庭的一手“掌权”人。丈夫的生活与工作、女儿的学业与人生、女婿的婚姻与经济、孙子的教育与成长,她在其中乐此不疲乐,一手包办。她将一切料理的妥妥帖帖,规整在方圆规矩中,强势而自信,心心念念认为:“你现在或许会怪我规矩多,但未来你懂事后会感谢我理解我。”

散步回来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余黎有些无聊,逐渐把身子歪着靠在了沙发扶手上。姑母看到了,马上说:“余黎,坐好,那样看电视以后变成斜眼,坐好看。”

余黎坐直。

“对嘛,不要驼背,抬头挺胸,不要虚着眼睛,对!对,就这样!”姑母很有成就感的看着照着她话做的余黎。

姑母的规矩就是枷锁,余黎调整着坐姿,身体被无形的规矩捆缚。

睡觉前姑母会仔仔细细帮余黎洗澡,母亲也从未这样仔细。洗完澡,姑母给余黎准备了睡衣,带她到单独的房间,给她盖好被子,拉上纱帐,关上灯,关上窗户和门。姑父姑母一般都会在一两个小时后才会睡。

姑母家的床异常冰冷,余黎经常睡了一晚起来,还是只捂热了一小块。

白天有时候,姑母去医学会了,姐姐去上班了,姑父不用上班就在家陪余黎和弟弟做功课。

等余黎坐完功课了,就走到姑父的房间。姑父正在修一台收音机。收音机的线路板放在书桌上,姑父不耐其烦的做着实验繁琐电路,耐心的告诉余黎电路的正极负极。修好了收音机,又开始修手电筒。修好了手电筒,又继续开始修台灯。余黎和弟弟总是看得入神。等到姑父都在那些小玩意儿上捣鼓一遍后,就带着姐弟俩到阳台上去浇水。姑父种的草莓在今年结了果,难怪姑母说不用在外买草莓。

如果姑父不修理那些小玩意儿,就会把配枪拿出来擦拭。余黎和弟弟两眼放光的看着姑父的配枪,似乎有一万个好奇心。两人总七嘴八舌的问。

“这是真枪吗”

“是啊。”

“这里面有子弹吗?”

“没有,吶,这里有一个。”

姑父递过来一个弹壳。

“哇,好重啊。”余黎和弟弟争抢着拿。

在姑母家待的最后两天,远房亲戚家的孩子也过来,叔父因为在开会,只有叔母一个人过来。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开始吃油炸货。姑母担心余黎几个孩子靠近油锅,没有把油锅搬到饭厅,而是在厨房炸好后端出来分发给大家。叔母似乎有什么心事,余黎看她也没吃多少东西,只是有些沉默的坐在一旁。

快吃完饭了,余黎把弟弟和远方妹妹拉到一旁,从包里掏出剩下的零花钱,递给两人。

“姐姐只有这么多,你们谁要拿去吧。”

远房妹妹没等弟弟反应过来,一把抓起了零花钱。等弟弟反应过来时,余黎手心已空空。弟弟心里委屈上来,大哭着朝着叔母跑去。余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弄哭了弟弟,等到她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却看到叔母也在哭,姑母站在一旁。

“……这孩子怎么和她爸一样,老是顾着外面的人,什么都给外面的人,为什么没给我儿子,还把我儿子弄哭了……大姐,你说说,他带着人来我们家吃饭喝酒,又说酒不好又说菜不好,大摇大摆好像他家,走的时候还给那些狐朋狗友带酒,不好还带什么带!他以前是出了钱让孩子他爸上学,但是不能这么没有讲究吧?大姐,你说说啊……”叔母哭得像小媳妇儿,弟弟却没哭了。

余黎想了想,走向远房妹妹,“妹妹,你把零花钱分点给弟弟吧?”

远方妹妹看着手里的零花钱,递给余黎:“我不要了。”

余黎看着钱一会儿,还是接了过去,然后朝着弟弟走去,“弟弟,给你。”

弟弟笑着接过了钱。

余黎重新回到房间里,和还在抹眼泪的叔母说:“叔母,我把零花钱要回来给弟弟了。”

叔母更显委屈,只对姑母说,“大姐,我可不是稀罕那几块钱啊……”

“好啦好啦,弟妹,不要和孩子计较啦。你和孩子计较什么嘛。”

“自己都料理不好,还离婚,我看啊,这孩子被他毁了!”叔母抹眼泪,“以后肯定有其父必有其女。”

姑母叹息,“哎呀,她还是个孩子……”

余黎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余黎一个人坐在沙发角落,看着远房妹妹和弟弟一块儿手拉着手出门去买零食了。

稍晚一些,姐姐和姐夫回来了。桌子上坐满了人,大家一块儿吃着饭,去了一趟余黎房间的姐夫拿着余黎的作文,一脸乐不可支,恨不得马上把他看到的笑话分享给大家,“哈哈哈,黎黎啊,你的作文不错啊,哈哈哈,”姐夫大声念,“标题,我的父亲,你们听听啊,黎黎是这么写的,‘我的父亲经常抽烟,有一次他边看书边抽烟,奶奶给了他一个馍,他用馍沾着烟灰就吃……’你爸什么时候看过书啊!是看牌吧!哈哈哈,还吃烟灰……”

余黎没来由的面红耳赤,看着姐夫抑制不住的笑脸,和姑母、叔母不知该不该笑的脸,一言不发。

等所有人都走了以后,姑母就带着余黎去洗澡睡觉。

姑母问余黎,“黎黎,你过来这么久了,想你爸爸吗?”

“不想。”余黎冷冷地回,还在为刚刚的作文事件不开心。

那天姑母异常沉默,给余黎洗完澡,就坐在客厅给父亲打电话,挂了电话后又走到余黎房间问她,“黎黎,我给你爸打过电话了。”

姑母说完转身要走,余黎忙问,“姑母,我爸说什么啦?我是不是要回家去了啊?”

“黎黎,你想回去吗?”

“还是想的。”

姑母站在门口轻轻地笑,“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想你爸呢,果然还是血浓于水,你爸说了,明天来接你。”

姑母规矩繁多,严厉的口吻让余黎牢记于心。后来的假期余黎再也不想去姑母家了,姑母一直以为余黎不再去他们家的原因,是身材高大的姐夫看上去比较凶悍,余黎怕凶怕生。余黎从不做解释。

后来父亲就带着她去了朋友家。父亲每日与朋友在合伙开的歌舞厅花天酒地,余黎就和父亲朋友的女儿在她家里过家家。有次余黎跟着父亲去歌舞厅,姑母刚好也在,拉着余黎坐在门口不让她进去。

姑母问余黎:“黎黎,这是你爸和他朋友合开的歌舞厅,你懂什么叫合开吗?”

“不知道。”

“就是里面有三张桌子,其中一张是你爸爸的。”

余黎探着小脑袋往歌舞厅里张望,看着三张桌子。这时,酒吧里的灯光主色调变成了玫红色,彩灯摇曳,两个女人走了出来,《萍聚》也响起。姑母拉过张望的余黎,“你知道什么叫歌舞厅吗?”

“不知道。”

姑母也对余黎解释什么叫歌舞厅,只是说,“余黎,你以后别来了。”

那晚后余黎没再到过父亲和别人合开的歌舞厅,歌舞厅什么时候关的,她也不知道。她就待在父亲朋友家里。那段日子,电视每天从早上播放到晚上,来来回回都是《新白娘子传奇》和《西游记》,过家家时,余黎就和那位姐姐争着扮白娘子,不过余黎总是以抢不到白色纱帐做大裙子成为小青,小青只能拿着鸡毛掸子当宝剑,一遇上事就冲上去。邻家的哥哥白白净净,自然就成了许仙。三个人乐此不疲的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在沙发上跳来跳去,在大床上打滚。

就在余黎认为自己已经能够和父亲好好相处,适应了没有母亲的日子时,母亲回来了。

宁乡的街道口,母亲坐在面包车里,朝着余黎招手。余黎朝着母亲走过去,瞧见经过的人都在看自己,他们似乎在观察着自己和母亲。

“黎黎,和妈妈一块儿去城里玩吧?”

余黎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后回:“我问下爸爸。”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嗯。”

余黎低着头朝着父亲的麻将桌走去,“爸,我……我妈说让我和她去城里玩。”,余黎的“妈”字说的很别扭。

父亲不耐其烦:“你自己看着办,你自己决定。”

余黎杵在原地一会儿,才重新朝着母亲所在车走去。

“我不去了。”

母亲看着余黎的短短的头发和黑色的皮鞋,“是你爸不让你去吗?”

“不是。”

母亲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递给余黎,“你爸不会给女孩子买衣服,给。”

余黎接过袋子,母亲又说:“那我走了。”

“嗯。”母亲带着生气的表情,看着父亲的方向,但也无奈,“师傅,我们走吧。”

母亲关上了车门,余黎转身没有回头的朝着家里走去。

回到家后,余黎打开了母亲给的袋子,里面是一件粉红色的衣服。这件衣服是余黎往后两年时间里最喜欢的一件,直到身体长高穿不下。不过,余黎认为这件衣服并不适合自己——一个剪着男生般发型的女孩穿着粉色的衣服,多少有些奇怪。

开学后,余黎又回到了原本的生活,终有一日,余黎在忙完老师布置的捉两只活苍蝇和活蚂蚁任务后,发现了一道作文题:请给你的父母写一张留言条。

余黎写道:爸爸,今天是周末,我去奶奶家了,我找得着路,周末不回来了,余黎留。

余黎是个实践好学生,做完作业留下留言条便朝着奶奶家跑去,步子特别快特别轻盈。

晚上的时候余黎正在院子里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父亲就赶来了。

父亲来的时候,玩得满头大汗的余黎正在被奶奶叮嘱:“邻镇一个小男孩就是因为捉迷藏藏到了钢筋房去,结果戳瞎了一只眼睛,后来左眼睛就用了狗的眼睛,以后少玩捉迷藏。”余黎见过有着狗眼睛的男孩,正想着,扭头就看见了父亲。余黎看着还在嬉闹玩耍的小伙伴,依依不舍却地随着父亲和奶奶回了奶奶家。

晚饭的时候余黎边盯着电视机看动画片,边听到父亲与奶奶断断续续的谈话。

“……我知道你们离婚了,你大姐都和我说了。”奶奶说。

父亲有些不悦了,“她和你说什么了?关她什么事!多管闲事。”

“你大姐都是为你好嘛!你们去办离婚之前,你大姐找黎黎妈聊过的,你以为人家愿意把黎黎给你吗?都是你大姐去说的,你这个脾气,以后就只有黎黎了,还有没有人愿意嫁给你,给你生孩子都是另一码事!你啊,不发狠!”奶奶语气里藏着严厉的责怪,更多的只是无奈。

“呵,我女人多的是!不要给我废话,懒得听!”

奶奶和父亲的对话似乎不太愉快,但也没有继续,可他们心意相通般为余黎选择了去处。

奶奶说:“让黎黎过来跟我们住吧,你想好了,就抓紧时间办你的事,以后日子还长,总要想办法过日子。”

父亲说:“嗯,就让黎黎过来住吧……我的事你们以后少管!”

爷爷坐在门口抽着叶子烟,因为耳朵不灵光,完全没有听到父亲和奶奶的谈话。

隔天,余黎的生活用品搬进了奶奶家,就此余黎便开始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余黎也和爷爷奶奶住一个屋,因为里屋不是很大,放不下第二张床,于是奶奶让人拆了门板,用门板临时搭起了小床。其实余黎原本可以住二楼,二楼有宽敞的两间大屋,但奶奶担心她晚上上厕所下楼摔倒,就这么安排了。

余黎的爷爷是位耳朵不灵光又瞎,有时还会疯癫的老中医。她依稀记得亲戚说过,爷爷以前是因为有白内障视力不清,在一次意外中又被硬物刺伤了眼睛,手术做晚了,脑神经受压迫,有了后遗症,所以瞎了之后耳朵便不再灵光,还会出现偶尔暴躁疯癫。

余黎听得似懂非懂,但即便是这样的爷爷,每天起床后还是会摸索着把家里的桌子、椅子、物品都擦拭一遍,每逢农历三六九周边的老百姓也会上门讨医。爷爷不收钱,也不卖药,只是搭脉,然后让识字的人记下他说的药方,病人再自助去乡医院抓药。对中医余黎可谓是耳濡目染,药方就是诗歌,病人添油加醋的国医奇术更像是一则则神秘故事。最被余黎熟记的就是“收羊子。”。不过“收羊子”这个方式父亲却非常不喜欢,甚至命令余黎不要向人胡乱提起。

被“羊子”闹心的病人总是捂着肿脸走进余黎家,一脸痛苦的说:“不行了不行了,姑老爷快帮我收收羊子,疼的不行,哎哟喂。”

余黎坐在爷爷膝盖上,爷爷得意又乐呵呵:“黎黎啊,跟爷爷去抓羊子。这些羊不听话,天黑了还不回家!”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余黎对“收羊子”的“游戏”非常熟知,从院子里找了一块小石子就拉着病人朝对方家里走,边走边迎合爷爷的叮嘱。

“黎黎,注意听爷爷的口令哈。”

“好,爷爷你大声点。”

余黎到了病人家里,小手熟练的在墙上画了一棵树和一只羊,羊的脖子上有一条“绳”,“绳”被小心翼翼连在树干上,一圈两圈。余黎欣赏一番,大功告成,指着树干上的“绳”对病人说:“你手指按着这里,爷爷问你抓没抓住,你说抓住了就可以了。”

每次都没有病人回怀疑这种举动的实则意义性,他们都照着做。把手指放在“绳”上,听到隔壁传来爷爷的声音:“羊子抓住了吗?”

“抓住了!”

“抓好了吗?”

“抓好了!”

“好,羊子回家啰!可以放开手了。”

病人按照爷爷的意思放开了手,余黎看着墙上的树和羊,它们忽而像活了起来,羊绕着被风吹动的树淘气的跑着,最终被突然飞起的绳子套住,羊“咩咩”叫了两声,怪怪坐了下来。余黎正出神,父亲却走了进来。

父亲看着墙上的树和羊,用质问的口吻苛责余黎:“瞎胡闹什么呢?谁让你在这里画这个的?迷信,鬼把戏!走!”

父亲拉着余黎就往家里走。余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被父亲这种气场怔住。到了家里,父亲撒开余黎的手,余黎扑倒爷爷怀里,“爷爷,羊子收住了!那个姐姐明天就不疼了吧?”

“收都收住了,肯定不疼了!”爷爷笑,“好不好玩啊?”

“好玩!”

“什么鬼把戏!你以后别跟着你爷爷瞎闹,装神弄鬼,什么收羊子?那叫淋巴结发炎,吃点消炎药就好了!”余黎不知道父亲在生什么气。爷爷同样不屑,“哼,你懂什么,你摸脉才几年?会背几个药方就不叫中医!你?呵,还有得学!”

“我爷爷你爸爸没教过我这些,余家药方我比你知道的多,这些鬼把戏就只有拿来骗骗街坊邻居!迷信!”

“别给我扯那些,你才跟他学几年?你看她明天还疼不疼!”爷爷不悦地点上叶子烟,手指有些颤抖。

父亲和爷爷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再理谁。隔壁大妈端着饭碗走出来,问余黎,“黎黎,你长大了是跟着爷爷学,还是跟着爸爸学?你们家之前可是三代中医,不学可惜了!你可要继承啊!”

爷爷抱起余黎,“走,他爷爷教他,你爷爷教你,跟爷爷去背方子。”

爷爷看不见,还没抱起余黎,父亲就把余黎抱了过去,“我带她去吃饭!”

爷爷的手捞了个空,有点尴尬的僵硬在半空,不等他答应,父亲已经抱着余黎走了。余黎心里委屈,不像和父亲待在一起。

父亲带着余黎回了家,给余黎做了一碗蛋炒饭,翻出几本西医儿科书,放在余黎面前。余黎看着医术上写着:毛主席说……

“爸,毛主席是谁啊?”

“是天才!”父亲指着西医儿科书封面上的名字,对余黎说:“黎黎,你看,这是华西医科大学教授撰写的儿科书籍,这是爸爸的老师。爸爸跟着他学习那会儿,正好协助他编著了这本书。你看爸爸的老师多厉害,想要学医的都要看他的书,以后啊,你要多看这个。”

“我看不懂。”余黎不以为然。

“慢慢看嘛。”

吃完饭,父亲送余黎回了爷爷奶奶家。家里,奶奶还在按照爷爷的吩咐给街坊看病——某街坊一,咽喉疼,奶奶把烧成白色发红的炭块扔在冷水里,随着冷热瞬间的交替,把水端给病人,让她趁热喝;某街坊二,一瘸一拐走了进来,说不小心扭伤了,奶奶拿出白天在地里采来的草药,让她放进嘴里嚼一嚼,在涂到扭伤的部位……

父亲白了一眼爷爷奶奶,转身走了。

临睡前,余黎、爷爷、奶奶在同一个大洗脚盆里洗脚,爷爷从怀里拿出一本线装毛笔字的书递给余黎。余黎拿起,看上面写“宋代手抄本”,跟着翻了翻。书中的字都是繁体,余黎仔仔细细从右边开始看,但完全看不懂。余黎的小手放在右边,一脸疑惑时,奶奶说,“说左边看,竖着看。”

余黎按照奶奶说的看了看,还是看不懂,只是问:“为什么这些字这么复杂,我都不认识?”

爷爷说:“那是繁体字,这是古书,是爷爷的爸爸的老师的老师传下来的。黎黎啊,你好好看,看完这本,就去楼上箱子里拿其他书看。”

“哦。”

爷爷又说:“老婆子,去把床底下的药箱拿来。”

奶奶照着爷爷吩咐,从里屋拿出一个木质药箱。奶奶把药箱放在余黎面前,余黎捣腾了半天才打开药箱。药箱里放着几个药瓶,长得有点像电视里观音菩萨的玉净瓶。

“爷爷,这是什么?”

“黎黎,你拿起来闻一闻。”

余黎照做。药瓶里很香。

爷爷摸着余黎的头说,“你没事就拿出来闻闻,再去中药柜里闻闻,以后问你能闻出这里面是什么了,闻对了,爷爷就奖励你吃糖,大大泡泡糖!”

“好啊。”余黎眼睛发亮,看着家里的小货品。奶奶不支声,给余黎指了指旁边的草药,表示瓶里其实就是那种草药。可是余黎并不知道那种草药的名字,所以一时之间并不能领会奶奶的用意。

余黎看着爷爷灰蒙蒙的双眼,总感觉爷爷能看见事物,可爷爷只看着昏黄的灯光说,“黎黎,跟着爷爷背。”

“嗯!”

“……辩证有表里,气虚邪入侵,阴阳交替邪不入体,甘草不可缺……四君子四还神……”

何为医,为何医,余黎并不清楚,就算多年之后,从小耳濡目染的余黎也被家里的医生们称之为“皮毛中的皮毛”。医,某些时候中医或西医对余黎来说都像过家家,好像会了它,就能神气活现,热热闹闹接受着上门求医者的尊敬。某些时候,它又特别害怕,因为爷爷说,如果判断错脉象、下错了药,别人的病情可能就会恶化,或许当时并不能看出表象病变,但病症潜伏,爆发不可收拾。原来,它,也是牵扯生与死。

爷爷是中医,父亲是中医结合西医,使用更多是西医。爷爷坚持药到病除,父亲推崇立竿见影。中药大多是褐黑色,西药大多是白色。看上去极度不同,可目的是一致的。父亲和爷爷都对余黎说过,“医生不能逞强,如果对这个病没有把握,就不要乱开药。”

父亲和爷爷的争论还时常发生在毛笔字上。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爷爷因为看不见,会写也写不了。余黎常趴在桌上临摹毛笔字帖。父亲知道余黎喜欢毛笔字后,特意奉献出了自己珍藏的砚台。

那天,余黎原本自己认认真真,写得很是满意,却在父亲出现时被打断。父亲站在一旁观察余黎写毛笔字,连连摇头,“阴阳顿挫全没有,笔拿过来,老汉儿写给你看看。”

余黎乖乖把毛笔递过去。

父亲一撇一捺、一提一钩极其潇洒,但和临摹字帖全然不同,而且余黎完全不认识他写的字。

“爸!你写的什么啊!这样老师会罚站的!”

“呵,你们老师哪里会写什么毛笔字!毛笔字就应该有阴阳顿挫、刚劲有力!你写一个给我看看。”

余黎接过笔,开始写,父亲在一旁指挥,“手腕用力不对,唉,对,用力,提,好,顿,点,唉……”,余黎不喜欢父亲的指挥,写得难受,不知不觉间小嘴嘟了起来。爷爷在一旁小声说,“你的毛笔字,也不叫字,字就是人,人就是字,黎黎自己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你懂什么!”父亲扔下一句话,离开了。

爷爷也不说话,点上一支刚裹好的叶子烟。

后来父亲很少到爷爷奶奶家,爷爷常叼着烟斗坐在院子里,有时候哼歌,有时候发病会骂人,但爷爷从来没有骂过余黎,不但如此还经常抱着余黎说:“黎黎,你爸那臭小子要是对你不好,我就用门后的铁棍揍他。”

余黎会扯着嗓子在爷爷耳边说:“爷爷,我知道啦,你别骂人别打人啊!”

爷爷随意的答应着,打开了录音机。

爷爷喜欢听川剧,也和父亲一样喜欢哼歌,他哼《东方红》,在收音机里只放一盘磁带,再把声音开到最大,后来余黎也买了一盘磁带,叫《春晚金曲》。

每个月中的一天,余黎都会牵着爷爷的手带他去剃头。走在小路上余黎总是向爷爷许愿。

“爷爷,我想养小鸡。”

隔天,余黎一打开门,就听到院子里的纸箱里传来小鸡的叫声。

“爷爷,我想养猫。”

于是,爷爷经常老小孩儿唤她,“黎黎、黎黎,你看爷爷像不像猫,像不像猫?像猫还是像老虎?喵?喵!”

爷爷的猫叫总招来很多小伙伴。

“爷爷,我想养狗。”

爷爷说:“你把那些剩菜剩饭到些在门口,一会儿啊,就有狗来了。”

余黎照做确实引来的流浪狗,但奶奶却很心疼粮食。

爷爷还细心地发现余黎喜欢绘画:“黎黎,爷爷找工匠给你做了小黑板,你可以在上面画画。”

在小黑板还没做好之前,余黎就拿着粉笔在自家的水泥地上和粗糙墙上画画,最夸张的一次,她画满了整个屋子地面和墙壁。颜色只有简单的红绿蓝黄白。

余黎的奶奶是一位普通再普通不过的老妇人。

奶奶以前是家中长女,自小便帮着父母照顾弟弟妹妹,后来嫁给了爷爷却遇上饥荒。饥荒那些年奶奶极度营养不良,所以那代人不如之前一家七八个孩子,他们只有三个孩子。两人相互护持熬过来之后,改革开放,认领土地,国家以谁家开的荒山就是谁家的土地,鼓励人们务农,爷爷继续在家给人看病,奶奶为了以后有粮吃,就一个人满山开荒,后来爷爷变得又聋又瞎偶尔疯癫还会骂她……是的,爷爷平时骂的人其实是奶奶。而奶奶总是默默的不去回应,也很少和余黎交流,总是在做饭洗衣照顾爷爷和余黎,或带着余黎去经营那片小菜地,种种玉米和青菜。

相比之下奶奶对余黎的管束少而苛刻,经常拿着一根小木棍催促余黎该写作业、吃饭不能挑食、该上床睡觉了、上床睡觉时不准哭闹。余黎一开始害怕,后来发现奶奶并没有真的打骂自己,便开始顶嘴。顶嘴最多的就是余黎总想拿小卖部的零食吃,缠着奶奶从每天可以吃五毛钱的,到每天可以吃一块钱的。

没过多久,余黎又再次迷上了过家家。她搬了高的矮的凳子搭在院子里做教室,将自己的布娃娃挨个放在矮板凳上,饰学生,余黎就拿出爷爷送她的小黑板在上面涂鸦,然后有模有样又自说自话的开始“教学”:“这样要圈过来,大家跟我一起画……”或者:“这个字念‘想’,一横一竖……” 曾是教师的母亲在教学时应该是这样吧?

她想,如果有一天自己长大了一定不是成为父亲和爷爷那样的医生,要是医治错了人怎么办?她应该成为一名教师。最好是幼儿园教画画或语文的老师。

同年,年底时发生了四件事。

爷爷去世、父亲身边多了一个阿姨、余黎多了一个哥哥、父亲开了一个诊所。这四件事如果发生在成年余黎身上,或许不痛不痒,然而这些事却恰巧成了她成长道路上的……分水岭?一条沟渠?绊脚石?或者……根本没有一样事物,一个词语,能准确的说出这些事在她生命里的影响。

爷爷去世时就躺在余黎小床对面的大床上,奶奶说爷爷生前早有交代,就是他死时,任何人都不准哭。

爷爷说:“人死了,就是睡着了,没什么好哭的,谁也不准哭,大家该干嘛继续干自己的事。”

这是爷爷唯一的遗言。

那是那年夏天中最为普通不过的一天。余黎和爷爷奶奶坐在院子里吃西瓜,爷爷叮嘱余黎:“黎黎,千万不能把西瓜籽吞进肚子里,西瓜籽发芽长成大树会从你脑袋上长出来的。”

“脑袋上?”余黎摸着自己的脑袋,突然爷爷咽了一下西瓜,瞪着眼睛看余黎,“爷爷,你把西瓜籽吞下去了啊?大树要从你头上长出来了。”

“对啊!啊!太可怕了,大树要从爷爷头上长出来了!”爷爷朝着余黎做鬼脸,余黎却默默坑了一口西瓜,用力一咽。这一咽她自己也不知道吞下去几颗西瓜籽,可她很期待大树什么时候从她和爷爷的脑袋上长出来。

忽然之间天空中乌云密布,余黎望向天空时,发现爷爷的头顶上长出了一棵小树苗,小树苗越长越大。这时父亲从门外进来,什么也没说的拿起了一块西瓜开始吃。余黎注意着父亲有没有把西瓜籽吞下去,却发现父亲头上也长出了小树苗,回过头,发现一直没说话的奶奶头上,长出了一棵很小的树苗,奶奶的树苗没有长大,转眼间爷爷和父亲的小树苗已经非常茁壮,在他们形成参天大树之前余黎的脑袋上也树桠“破土而出”……

父亲的大树没有长过爷爷的大树,天空就开始下雨了,瓢泼大雨就此而来,爷爷的大树盖住了整个院子,挡住了大多数风雨,而父亲的大树瞬间成了一把小红伞,他走到余黎身边,遮住了她。余黎头顶上茂盛的树桠并没有长大,只是发出嫩芽迅速开满花。

当晚睡前爷爷还抱着余黎练毛笔字,还拿着烟叶子教余黎卷烟,哼着《东方红》擦身子,拿着小背心进屋。睡到半夜时余黎被奶奶呼喊爷爷的声音惊醒,余黎走到床边学着爷爷替人把脉看病的模样,伸手摸了摸爷爷迈向,又听了听左胸膛,告诉奶奶,“爷爷没有心跳也没有脉象了。”

随后奶奶打开灯,拿出存折递给余黎。

“算一算上面还有多少钱。”

余黎看不懂存折,却会算盘。于是抱着小小的算盘,开始核对存折上的字数,最后得出,“两万多。”

奶奶顾不上余黎,拿起存折出门去找裁缝做寿衣。余黎就坐在自己的小床边守着爷爷,她想或许过一会儿爷爷就会醒来,或许过一会儿爷爷就会说话,或许爷爷的心脏跳累了,歇一歇,一会儿还会继续跳……

爷爷的丧事就好像这条街人们的大聚会,很多张桌子在院子里摆开,家里买了很多食材,街坊邻居和余黎的同学都来吃饭。为了这几顿大家都来吃的饭,父亲和奶奶,还有姑母发生了争执。

奶奶认为,办个几十桌就够了,这样不浪费,不要欠人情。

父亲和姑母认为,办个一百桌,找爷爷看过病的人很多,得到这个消息后说不定都会来,要是到时候菜不够就麻烦了,不能丢这个脸。

奶奶最终同意了。

但买菜时,父亲和姑母却有了不同的意见。

父亲说,每一桌的菜要置办的漂亮、富裕,不能小气。

姑母说,差不多就可以了,万一买多了,剩得多就浪费了。

最后姑母因刚做完肿瘤手术不易动怒而输给了父亲,于是父亲成为丧事的主理。

余黎不关心这些,她担心爷爷醒了大家都不知道,于是常站在四四方方的棺木旁看着爷爷的脸,看着棺木上的油灯,等着爷爷醒来。可等到棺木合上盖子后,爷爷都没有睁开那灰蒙蒙的眼睛。这时她才知道,以后再没爷爷了,以后爷爷就在后山的小土丘里了。好在的是,小土丘并不远,她还是常来和爷爷讲话。

爷爷下葬后,置办丧事的菜剩了很多。余黎和奶奶连续吃了半个月,为此奶奶没有少絮叨父亲的错。

“不把钱当钱,就和有多少钱似的,浪费!”

过了几个月余黎见到了那个充当自己母亲角色的阿姨,那个阿姨有个儿子,大余黎一岁。

第一次见面时是快春节,在阿姨县城的家中。余黎穿着前年买的防寒服,跟在父亲身后进了门,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阳台上的兰花在心里自言自语:“我知道那是什么,是吊兰。”这时阿姨端来了水果糖,表情温和口吻客气的叫余黎吃。

余黎看着盘子里放着酸甜诱人的草莓糖,心里想吃,甚至很想狼吞虎咽,但她却礼貌地摇摇头。

她是客人,这不是她的家,她不能那样没礼貌。

“妈,我回来了。”这时,哥哥穿着春节买的新羽绒服,脸上画着舞台妆,小脸粉红,眉心红痣,手上拿着两个红色灯笼边挥舞边走进来,进来之后拿起桌上的草莓糖塞进嘴里,然后瞄了瞄余黎。

阿姨对他说:“这是我儿子,这不今年澳门回归有表演么,他去了。又对哥哥说,“小海,这是妹妹,这是叔叔。”——就这样简单的介绍和晚饭时的一句询问,他们就成了一家人。

余黎记得很清楚,当时哥哥正吃着盘子的饺子看着《七龙珠》漫画,时不时瞄瞄余黎:“你的羽绒服都破了,你看,好大一个洞。”他抬了抬下巴,余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她的衣服上确实有个洞,是父亲的烟蒂所烫,有小指尖那么大小。

余黎说:“这不是羽绒服,是防寒服。”

“嗤——怪不得。”哥哥转过头去又小声地嘀咕了几个字:“防寒服没有羽绒服贵。”

余黎不知道在当时买一件羽绒服的钱可以买三件防寒服了,正在她疑问防寒服与羽绒服的区别,和那一声“嗤”的情绪时,她就听见父亲问阿姨:“就这样过怎么样?有儿有女挺好的。”阿姨说:“嗯,好。”

余黎回想起那一幕,很好奇当初结婚的父亲与母亲,是否也这样容易就走入了婚姻的殿堂。

余黎猜想,不管是父亲和母亲,还是父亲和现在的阿姨,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想电视连续剧中演过的那样,四目相望包含情义地说过“我爱你”。

余黎有些出神的望着阳台上的吊兰,阿姨细心的发现了这一点,说:“黎黎,你要是喜欢吊兰的话,以后就你来养,没事给它浇浇水就行了。”

她看哥哥不吱声,点点头,心想以后要是常来,一定会好好经营那吊兰,让它开出美丽的花。

过年时,阿姨和哥哥到奶奶家和余黎、父亲一起过年。

宁乡的街坊邻居都很好奇父亲又交了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也好奇余黎又有了个什么样的新妈妈。而着装洋气的哥哥也成为小伙伴们的焦点,经常有人谈起他身上的羽绒服多么多么贵,防寒服比不了。

余黎和小伙伴们介绍,“这是哥哥,小海哥哥。”

哥哥笑着说,“这是我妹妹,黎黎妹妹。”

突然之间,余黎才发现,原来宁乡同龄的小伙伴大多都是两姊妹,只有自己是独生子女。不过以后,她也有哥哥了。

吃年夜饭的时候,余黎把鸡腿和自己喜欢的香肠都留给了哥哥,哥哥从兜里掏出烟花送给余黎。还没到跨年时,余黎想去买瓜子。哥哥说他有手电筒,他带余黎去。

黑压压的街道上,哥哥走得慢带着余黎,时不时突然关掉手电筒吓吓余黎,余黎追在他后面,不害怕,却还是会跟上去,因为不想离他太远。等到 12 点跨年鞭炮响起,余黎傻愣愣的听着鞭炮声,哥哥却伸手过来,替她捂住耳朵,“我妈说,要捂住耳朵,不然坏耳膜。”

余黎笑,“哈哈哈哈……”

“别笑!我妈说,现在有风不能笑,不然吃了风,等下肚子疼!”

余黎闭上嘴巴笑。

大年初一,凌晨三点,奶奶、余黎、哥哥挤在一张床上睡,奶奶和哥哥一边,余黎自己一边。因为太挤,余黎侧着身睡不着,突然哥哥小声问,“你脚好冷啊。”

“嗯。”

哥哥整理了下被子,先把余黎的脚夹在腋下给她取暖,边掖住被子。余黎感觉自己的脚不凉了,学着哥哥的方法,把他的脚夹在自己的腋下,捂好被子。

第二天,余黎最晚起床。还在床上时就听到哥哥在门外唱歌。余黎走出去,看着他很陶醉的模样,开始和奶奶一起做汤圆。不一会儿,父亲和阿姨从医院家属房过来,一家人开始吃早饭。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对余黎说,“吃晚饭带你小海哥哥去找小伙伴玩嘛。”

“好。”余黎点头。

吃完饭,余黎带着哥哥去找小伙伴玩。一起去放鞭炮,一起去河边野炊。余黎平时和女生玩的比较很多,这次也只有哥哥一个男生。哥哥比余黎早熟,在野炊时总是盯着女生们看,后来引起了三名女生的不满。

女生一告诉余黎,“余黎,你哥是不是喜欢那个谁啊?一直看人家。”

“不知道。”

女生二一脸嫌弃,“余黎,男生和男生玩,女生和女生玩,你以后不要带你哥出来了。我们都是女生,就他一个男生。”

余黎不知道怎么回答。

女生三很不高兴,“余黎,你哥老是抢我的石头,我刚从河边捡来的,他怎么不自己去捡?”

“哦,我让他还给你。”

余黎准备去让哥哥把那颗奇怪的石头还给女生,但哥哥却把石头送给了另外一个女生。三名女生围着余黎似乎看透一切,“你看,你哥喜欢她,哈哈哈。”

“哇噻,你哥喜欢班长呢!”

随后的野炊说不上的气氛怪异,三名女生非让哥哥对女班长好,哥哥一旦大胆对女生好了,却又引起一阵哄笑,最后两人面红耳赤。临走的时候,余黎正在河边洗满是泥的鞋子,远处却传来女生二和哥哥打架的声音。余黎忙跑过去,正看到女生二捡起一个石头朝哥哥扔过去。哥哥没有被砸到,但是吓坏了余黎。女生二满脸泪痕的转过头来,大喊,“余黎,你哥是什么人啊!城里来的了不起啊!”说完,哭着走了,余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哥哥一声冷哼,“乡下土妹子,哼!丑人!”,跟着朝着另一边走去。

另外三名女生怒瞪哥哥,也朝着女生二离开的路走去。

余黎看着两个方向,最终朝着小伙伴们的方向跑去,一路追问,“你们怎么了?你们怎么啦?”

女生一说:“你没听到你哥骂人吗?城里来的就长得漂亮吗?”

女生二哭着不说话,只给出一个结论,“你哥太讨厌了!那么小就喜欢女生,不要脸!”

余黎不知道该说什么,跟着小伙伴们回了家,奶奶和父亲、阿姨都追问哥哥去了哪里,余黎说,“从另外一条路回来了。”

哥哥两个小时之后回来了,浑身是泥。

从那以后,哥哥不再和余黎的朋友玩耍,经常去找隔壁家的男生。隔壁家的男生又带着哥哥去找别的男生打牌、钓鱼、放鞭炮。

假期过了一半,阿姨监督着余黎和哥哥开始做作业。那天他们都需要完成一篇作文。余黎不会写作文,但是很喜欢看书,无意中背下了一篇文章。在做作业时,余黎仿照那篇文章写了作文,而哥哥却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

阿姨忙完了,回来检查作业。余黎交上了作文,而哥哥却告诉阿姨他一个字都没有写。阿姨特别生气,问哥哥,“这么长时间你都在干嘛?你看黎黎,黎黎的作文都写完了,而且写的很好。”

“她抄的!”

“我没有抄!我背下来!我没有看着书抄!”余黎不服气,“老师说,不会写没关系,只要能背下来默写出来,也算数的!”

“就是抄的!”

“我没抄!”

余黎和哥哥争论着,阿姨生气了,“小海,你别狡辩,你没做就是没做,黎黎就是做完了!”阿姨看着余黎,语气缓和一些,“黎黎,你去玩儿吧,你!留下来写作文,写不完不准去玩不准吃饭!”

哥哥沉默几秒,看着门口探头进来看他的小伙伴,拿起余黎的作文本三两下撕了作文。余黎看着被撕掉的作文,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上去就推哥哥,哥哥不服气,抬手打了余黎,余黎也不打算示弱,两个人马上就扭打在一起。阿姨吃力的把两人拉扯开,看着生气的余黎,严厉地指责哥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听话!跪下!”

“不跪!”

“跪下!”

余黎听到背后有声音,回头看到男生女生小伙伴都站在外面围观,其中还有哥哥喜欢的那个女生。

哥哥赌着气,怎么也不跪,最后被阿姨把鞭子揍了一顿。余黎被吓得转身跑了。

之后好多年,哥哥除了过年来吃年夜饭外,再也不愿意在宁乡多逗留。 4AVWiPFd9YHTMU7cMua3f/m0NuC6sTGJ5Dbyfbi6oLsSCg8v85xMRcLWW+XY5X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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