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了解穆阿迪布,却不了解他的死敌哈克南人,这就像要寻求真理却不懂得谬误,要追逐光明却不懂得黑暗一样,都是不可能的。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这是一个浮雕星球仪,它的一半处在阴影中。一只戴着闪光戒指的胖手拨弄着它,让它不停地转动着。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支架支着星球仪靠在墙边。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屋里其他几面墙上都堆满了彩色卷轴、胶片书、磁带和胶片。移动式悬浮力场中飘浮着一盏盏明亮的金色悬浮灯。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椭圆形桌子,玉粉色桌面是用石化的伊拉迦木做成的。桌子周围是一圈各式各样的悬浮椅,两个男人各据一把。一个是一头黑发的青年,十六七岁,圆脸,目光阴沉;另一个是又矮又瘦的成年人,长了一张阴柔的脸。
青年和成年人都盯着星球仪,而隐身在阴影里的那个人则继续拨弄着它。
星球仪旁传来一阵轻笑。是一个男低音,那人边笑边说:“就这样,彼得,这是所有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陷阱,而公爵正步入虎口。这真是我——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的杰作。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然是了,男爵。”成年人回答道。声音是男高音,音质甜美,悠扬悦耳。
胖手垂到星球仪上,止住它的转动。现在,屋里的所有眼睛都集中在静止的星球仪表面。看得出,这是那种专为帝国中富有的收藏家和行星统治者精心打造的星球仪,上面印有皇室手工艺品的印章,经纬线都用头发丝般粗细的铂金丝标注出来,极地冰帽处则嵌着最好的云乳钻石。
胖手在星球仪表面缓慢地移动着,抚摩着星球仪的每一处纹理。“我敬请你们仔细观察,”男低音隆隆作响,“靠近一点儿,看仔细些,彼得,还有你,我亲爱的菲得-罗萨。从北纬60°到南纬70°——瞧这些精致的纹路,还有它们的色彩,难道没有使你们联想起甘甜可口的太妃糖吗?这上面无论哪儿都看不见一星半点儿蓝色,无论是湖水的蓝色、河流的蓝色还是海洋的蓝色,什么都没有。还有这些可爱的极地冰帽——真是小啊。有谁会把这个地方误认为别的星球吗?厄拉科斯,真是与众不同,简直就是为这次独一无二的胜利专门布置的顶级舞台!”
彼得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想想看,男爵,皇帝竟然相信他已经把您的香料星球给了公爵,真是个沉重的打击。”
“一派胡言。”男爵低沉地说,“你想把年轻的菲得-罗萨搞糊涂吗?没有必要把我侄子搞糊涂吧。”
阴沉着脸的青年在椅子上动了一下,抚平了黑色紧身衣上的一处褶皱。这时,他身后那扇门外传来谨慎的敲门声。他坐直了身子。
彼得站起身来,穿过厅堂,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一条缝,仅容来者将一个圆柱形信息筒递进来。他关好门,转开圆筒扫了一眼,再一次轻声笑起来。
“怎么说?”男爵问道。
“那蠢货给我们答复了,男爵!”
“厄崔迪家族的人怎么可能拒绝任何一个装腔作势的机会呢?”男爵问,“那么,他怎么说?”
“真是一个最粗鲁不堪的家伙,男爵,他竟然称您‘哈克南’,而不是‘阁下’或‘亲爱的表兄’什么的,连头衔都没加,什么尊称都没有。”
“哈克南这个名字很好。”男爵低吼道,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泄露了心中的焦躁,“亲爱的雷托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世人皆知你的两面三刀、阴谋诡计,我本人也多次见识过,因此拒绝你要求会面的提议。’”
“还有呢?”男爵问。
“他说:‘血海深仇战这门艺术在帝国上下仍有不少拥趸。’他的签名:‘厄拉科斯的雷托公爵。’”彼得大笑起来,“厄拉科斯的公爵!哦,上帝!这也太夸张、太可笑了吧。”
“闭嘴,彼得!”男爵说。笑声戛然而止,像有谁切断了开关。“‘血海深仇战’,对吗?”男爵问道,“指的是家族仇杀,啊?他选了个非常合适的老字眼,简简单单的一个词却包含了极深的内涵。说得这么明白,生怕我不懂他的意思。”
“您摆出了和平的姿态。”彼得说,“过场算是已经走过了。”
“身为门泰特,你的话太多了,彼得。”男爵说。他想: 我必须尽快把这家伙解决掉。他快没什么用处了。 男爵的眼光越过房间,盯着他的门泰特杀手。他看到的是大多数人一眼就会注意到的特征:眼睛。眼缝中只有一片阴沉沉的蓝色,中间是更蓝的瞳仁,没有一丝眼白。
一丝笑容掠过彼得的脸颊,像一张狞笑的鬼脸面具,两只眼睛就像面具上的两个窟窿。“可是,我的男爵大人,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美妙的复仇方式呢。这个计划天衣无缝,真是绝妙的阴谋。 让 雷托用卡拉丹换沙丘——而且是皇帝的命令,他别无选择。您这个玩笑开得真绝!”
男爵冷冷地应道:“你太多嘴了,彼得!”
“可我很开心,我的男爵。而您……您是有点儿妒忌吧?”
“彼得!”
“啊哈,男爵!没有本事亲自定下这么一条妙计,您是不是有点儿遗憾啊?”
“总有一天我会让人勒死你的,彼得。”
“那是必然的,男爵。终会如此,兔死狗烹嘛。但总会来点儿猫哭耗子假慈悲,做做样子,对吗?”
“你一直在吃维里特迷药或塞缪塔迷药吗,彼得?”
“无所畏惧地说出真理,让男爵大吃一惊了,对吗?”彼得说,他的脸一皱,变成了一个皱巴巴的讽刺画滑稽面具,“我猜得一点儿没错!可男爵您瞧,身为门泰特,我当然猜得出您什么时候才会派出行刑者。只要我还有用,您就会留着我。过早行动是一种浪费,我还颇有用武之地呢。我知道您从那个可爱的沙丘星上学到了什么——绝不浪费。对吗,男爵?”
男爵继续怒视着彼得。
菲得-罗萨在自己的椅子上如坐针毡。 这些好辩的蠢货! 他想, 我叔叔每次和他的门泰特说话,到头来都是以争吵收场。他们以为我没事可做了还是怎么的?只能听他们吵吵嚷嚷?
“菲得。”男爵说,“我告诉过你,让你来就是要你多听、多学。你在学吗?”
“是的,叔叔。”他的语气小心翼翼,略显阿谀。
“有时候,我真猜不透彼得。”男爵说,“有时我会带给他痛苦,这是必要的。可他……我发誓,他却能从痛苦中找到快乐。就我本人而言,我对可怜的雷托公爵深表同情。岳医生很快就会背叛他,这将是整个厄崔迪家族的末日。当然,雷托会知道是谁的手控制着那位听话的医生……知道这一点,肯定会让他伤心欲绝。”
“那您为什么不干脆让那位医生悄悄地一剑刺进公爵的肋骨里?神不知鬼不觉,一下子就能解决问题。”彼得问,“总不会是出于同情吧,可——”
“等我把他牢牢攥在掌心时,我 一定 会让公爵明白是谁决定了他的命运。”男爵说,“同时也要让其他各大家族明白。这会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一来,我的转圜空间就更大了。这么做的必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不一定非得喜欢这种做法。”
“赢得转圜空间。”彼得轻蔑地说,“您已经引起皇帝的注意了,男爵。您行事太鲁莽。总有一天,皇帝会派一两个他的萨多卡军团到杰第主星这儿来。到那时,就是您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的末日。”
“你很希望看到那样的结局,对不对,彼得?”男爵问道,“你会很高兴看到萨多卡军团在我的城市里烧杀抢掠,把这座城堡洗劫一空。你准会欣喜若狂的,对吧?”
“男爵,这还需要问吗?”彼得轻声说。
“你这么喜欢血腥和痛苦,”男爵说道,“真该去当个霸撒军团统领。我突然想起了即将从厄拉科斯得来的战利品,或许我这方面的承诺太早了些。”
彼得迈着奇怪的碎步,向房间中央走了五步,在菲得-罗萨身后止步。屋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年轻人抬头看着彼得,担心地皱起眉头。
“别和彼得开玩笑,男爵。”彼得说,“您答应过给我杰西卡夫人,您答应过把她给我。”
“为什么,彼得?”男爵问,“为了让人痛苦吗?”
彼得瞪着他,以沉默作答。
菲得-罗萨把自己坐的悬浮椅推到一旁说:“叔叔,我非得待在这里不可吗?您说过您要……”
“我亲爱的菲得-罗萨有点儿不耐烦了。”男爵说,他在星球仪旁的阴影里走动着,“耐心,菲得。”说完,他又把注意力转回到那位门泰特身上:“说说那位小公爵吧,我亲爱的彼得,就是那个叫保罗的孩子。”
“他会掉进陷阱,落入您手中的,男爵。”彼得嘟囔着。
“我并不是问这个。”男爵说,“你应该还记得,你曾预言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会给公爵生一个女儿。看来你是猜错了,对吗,门泰特?”
“我出错的次数并不多,男爵。”彼得说着,语气中头一次出现了一丝恐惧,“您得承认,我不常出错。而您自己也知道,贝尼·杰瑟里特几乎只生女儿。就连皇帝的女人也几乎只生女孩。”
“叔叔。”菲得-罗萨说,“您说这儿有要务让我……”
“听听我的侄子在说些什么。”公爵打断他的话,“他急不可耐地想统治我的领地,可却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男爵在星球仪旁动了动,在阴影中投下又一道阴影:“好吧,菲得-罗萨·哈克南,我召你来此,是想教你一点儿称得上睿智的东西。你注意观察过我们这位好样儿的门泰特吗?你应该从我们这番谈话中学到不少东西。”
“可是,叔叔……”
“彼得,一个工作效率最高的门泰特。你不这么认为吗,菲得?”
“是的,可……”
“啊!的确如此。 可是! 他消耗的香料太多了,吃起香料来跟吃糖一样。瞧他的眼睛!简直像是直接从厄拉奇恩劳工营里逃出来的。高效的彼得, 但 仍然意气用事,动不动就火冒三丈;高效的彼得, 但 偶尔也会出错。”
彼得阴沉沉地低声说道:“男爵,您叫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用批判的语气诋毁我的工作效率吗?”
“诋毁你的工作效率?你应该更了解我的,彼得,我不是这种人。我只希望我的侄子懂得门泰特的局限性。”
“您已经在训练接替我的人了吗?”彼得问道。
“接替 你? 为什么,彼得?我上哪儿才能找一个像你这么阴险狡诈的门泰特啊?”
“去找到我的地方找,男爵。”
“也许我真该那么做。”男爵沉吟道,“你近来确实显得有点儿不太稳定。还有,你吃的香料也太多了!”
“我的享乐方式太破费了,您是这个意思吗,男爵?您不喜欢?”
“我亲爱的彼得,正是你的享乐方式才把你紧紧地绑在我身边,我又怎么会不喜欢呢?我只希望我的侄子能觉察到你身上的这个特点。”
“原来我是站在展示台上任人鉴赏的。”彼得说,“我是不是该跳个舞?是不是该把各种功能都展示出来,让大家瞧瞧?是不是该在菲得-罗萨大人面前演示一番?”
“一点儿不错。”男爵说,“你的确是在展示台上。现在给我闭嘴吧。”他瞥了一眼菲得-罗萨。他侄子的嘴唇丰满突出,这正是哈克南家族的遗传特征。男爵留意到这双嘴唇此刻正轻轻抿在一起,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这是一个门泰特,菲得。它受过特殊训练,经过调教,专门用来履行某些职责。事实上,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只是个人形机器,装在人的躯壳里。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的。其实这应该是个严重的退步。还记不记得那些拥有可思维机器的古人?有时我想,他们那种做法或许更好。”
“跟我比起来,古代的机器人只是玩具而已。”彼得愤怒地说,“男爵,连您本人说不定都比那些 机器 强点儿。”
“也许吧。”男爵说,“啊,好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嗝:“现在,彼得,你简要地给我侄子介绍一下我们对抗厄崔迪家族的作战计划的要点。如果可以的话,再展示一下你的门泰特功能。”
“男爵,我警告过您,别太信任这么年轻的人,别把这么重要的信息透露给他。据我观察……”
“这个由我决定。”男爵说,“我命令你,展示一项你的门泰特功能。”
“那好吧。”彼得说。他站直身体,姿势中透出一种奇怪的尊严,仿佛戴上了另一副面具,但这次是把全身都罩了进去。“几个标准日后,雷托公爵将举家乘宇航公会的飞船前往厄拉科斯。宇航公会的运输船将让他们在厄拉奇恩城着陆,不会去我们的迦太格城。公爵的门泰特——杜菲·哈瓦特——必然会得出结论,认为厄拉奇恩更易于防守。”
“菲得,仔细听好了。”男爵说,“注意,计划之中还有计划,里面还套着更深的计划。”
菲得-罗萨点点头,心想: 这才像话,老怪物终于让我参与机密要务了,一定是想让我做他的继承人。
“还存在其他几种可能性。”彼得说,“我相信厄崔迪家族会去厄拉科斯,但我们也绝不能忽视这样一种可能性——公爵和宇航公会达成了协议,让他们把他送到帝国之外的某个安全的所在。在以往的类似事件中,有些家族干脆叛逃,带着属于家族的原子武器和屏蔽场装备逃出帝国疆域。”
“公爵是个骄傲的人,绝不可能这么做。”男爵接口道。
“但确有这种可能。”彼得说,“不过,即使如此,对我们而言,最终的结果都一样。”
“不,不一样!”男爵吼道,“我要他死,要他那一支血脉彻底灭绝!”
“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大。”彼得说,“一个家族要叛逃,一定会有积极筹备的迹象。可公爵似乎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动作。”
“好吧。”男爵叹了口气,“继续说,彼得。”
“到达厄拉奇恩后,”彼得说,“公爵及其家眷将居住在原芬伦伯爵和他夫人的官邸。”
“走私贩子特使。”男爵笑道。
“什么特使?”菲得-罗萨问。
“您叔叔在开玩笑。”彼得说,“他把芬伦伯爵称为走私贩子特使,因为皇帝对厄拉科斯的走私活动很感兴趣。”
菲得-罗萨转过身,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的叔叔:“为什么?”
“别犯傻,菲得。”男爵厉声说,“皇帝当然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只要宇航公会事实上没有被控制在帝国手中,这种情况就不会改变。否则,你以为间谍们和杀手们跑来跑去为的是什么?”
菲得-罗萨的嘴做了个“哦”的口型。
“我们在厄拉奇恩的官邸里做了些安排,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彼得说,“将会有一次谋杀厄崔迪继承人的行动——一次大有可能成功的刺杀。”
“彼得,”男爵低声道,“你是说——”
“我是说会发生某些‘意外’。”彼得说,“要让大家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意外’,刺杀是可以得手的。”
“可惜不能消灭小家伙那具年轻可爱的躯体。”男爵说,“不用说,他以后会比他父亲更危险,他有这个潜力……有那个女巫老妈的调教,什么都有可能。该死的女人!啊,行了,请继续,彼得。”
“对方的门泰特哈瓦特将断定我们在他身边安插了间谍。”彼得说,“最明显的怀疑对象是岳医生,而他也的确是我们的间谍。但哈瓦特早已调查过他,发现我们那位医生是苏克医学院的毕业生,接受过帝国预处理。要知道,这种帝国预处理的评价极高——受训者被视为完全安全型,甚至可以为皇帝服务。据称,终极预处理是无法消除的,除非你把这个人杀了。然而,正如前人所云,只要有合适的杠杆,你甚至可以撬动星球。而我们就找到了控制岳医生的杠杆。”
“怎么可能?”菲得-罗萨被这番话迷住了。 人人 都知道,预处理是不可能被破坏的!
“下次再说吧。”男爵说,“彼得,往下说。”
“有一个人会代岳受过。”彼得说,“我们会在哈瓦特的追踪路线上放一个最有趣的人物。以她那种大胆的言行,一定会引起哈瓦特的注意。”
“她?”菲得-罗萨问。
“杰西卡夫人本人。”男爵说。
“这难道不是高明之极的创举吗?”彼得问,“哈瓦特的脑子将被这种可能性塞得满满的,直至妨碍他的门泰特功能。他甚至会试图干掉她。”彼得皱了皱眉头,接着道:“但我不认为他会成功。”
“你也不希望他成功,对吗?”男爵问道。
“别让我分心。”彼得说,“当哈瓦特一心一意盯住杰西卡夫人的时候,我们要在几个要塞城镇策划几次暴动或类似的事,进一步分散他的注意力。当然,这些暴动很快会被镇压下来,这样公爵就会相信他已经取得了某种程度的安全保障。然后,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就给岳发信号,我们的主力部队……这个……”
“继续,把一切都告诉他。”男爵说。
“我们的主力就将在两个萨多卡军团的支援下行动。到时候,萨多卡军人会穿上哈克南军装。”
“萨多卡!”菲得-罗萨倒吸了一口凉气。恐怖的皇家军队占据了他的脑海。那些士兵是一群无情的杀手,是帕迪沙皇帝的狂热支持者。
“你瞧,我多信任你啊,菲得。”男爵说,“这件事绝不能让别的任何家族知道。否则,兰兹拉德联合会的大家族就会团结起来反对皇室,那样就会天下大乱的。”
“关键在于,”彼得说,“既然皇帝打算利用哈克南家族来干这桩肮脏勾当,我们也就从中赢得了真正的优势。当然了,这种优势也是危险的。但如果我们能善加利用,这会给哈克南家族带来一大笔财富,让帝国里其他的任何一个家族都望尘莫及。”
“你绝对想象不出这是一笔多大的财富,菲得。”男爵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首先,我们将在宇联商会公司取得董事席位,这个席位将是不可撤销的,永远属于我们。”
菲得-罗萨点点头。财富是根本,而宇联商会则是取得财富的关键。每个家族都靠巴结董事,从公司的金库里大把大把地捞钱。但那些宇联商会的董事会才是真正掌握帝国大权的政治实体,他们控制了兰兹拉德联合会内部的大部分选票,因而暗中掌握了实权,可以与皇帝和 他的 支持者分庭抗礼。
“雷托公爵可能会设法逃往沙漠边缘新崛起的弗雷曼渣滓的控制区。”彼得说,“或者将家人送往那个他想象中的安全区域。可通往那里的道路却由皇帝的一个属下——那位行星生态学家——把守着,凯恩斯。你可能还记得他。”
“菲得记得他。”男爵说,“继续说。”
“您乐得直流口水的模样真不怎么样,男爵。”彼得说。
“继续,我命令你!”男爵咆哮道。
彼得耸耸肩。“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他说,“一个标准年内,哈克南家族将会在厄拉科斯有一个次级封邑。你叔叔将对该封邑行使特许管治权。他将派出 自己的 下属管理该地。”
“获取更多的利润。”菲得-罗萨说。
“确实如此。”男爵说。他又想道: 岂止是利润。我们会成为驯服厄拉科斯的人……除了少数躲藏在沙漠边缘的弗雷曼人……还有走私贩子,但那些家伙已经被驯化了,跟当地的土著劳工一样,被牢牢束缚在那颗星球上。
“而各大家族将知道,是男爵摧毁了厄崔迪家族。”彼得说。
“他们会知道的。”男爵喘了口气。
“最棒的是,”彼得说,“公爵本人也会知道。其实他现在就知道。他已经能感觉到陷阱了。”
“公爵确实知道。”男爵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感伤,“但即使知道也没办法……这更可怜。”
男爵从厄拉科斯星球仪旁走开,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显出身形——他是一个过度肥胖的大块头,身穿黑色长袍。从衣服褶皱处可以看出,他身上系着便携式浮空器,以托起身上的脂肪。他可能实际上重达两百千克,他的双腿只用承受其不到四分之一的重量。
“我饿了。”男爵声如沉雷,用戴戒指的手擦着突出的嘴唇,肥鼓鼓的双眼瞪着菲得-罗萨,“叫人送饭来,亲爱的。吃了饭再睡觉。”
圣·尖刀厄莉娅说过:“圣母必须把妓女的魅惑手段与童真女神高不可攀的威严结合起来,只要青春不老,就应该毫不懈怠地运用这些特性。当年华逝去、美貌不再的时候,她会发现,在这两种角色之间游刃有余地切换的经历使她成为策略和智谋的源泉。”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好吧,杰西卡,你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圣母问道。
这是在卡拉丹城堡,在保罗经受考验的当天。日落时分,两个女人单独待在杰西卡的晨室里,而保罗则在隔壁装有隔音设备的冥想室。
杰西卡面向南边的窗户站着。夜色逐渐降临,笼罩草地与河水。对这一切,她视而不见,对圣母提出的问题也充耳不闻。
多年之前,她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考验。那是在瓦拉赫九号行星上的贝尼·杰瑟里特学校,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走进了高级学监——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的书房。小女孩长着一头红铜色的头发,她刚刚进入青春期,身体正因此饱受煎熬。杰西卡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伸了伸手指,当时的疼痛、恐惧和愤怒历历在目。
“可怜的保罗。”她轻声说。
“我正问你呢,杰西卡!”圣母背靠石墙,坐在两扇西窗之间,不耐烦地厉声喝道。
“什么?哦……”杰西卡把注意力从过去的回忆中拉了回来,面对圣母,“您想要我说什么?”
“我想要你说什么?我想要你说什么?”老妇人学着杰西卡的语气说,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冷酷与不满。
“我是生了个儿子,又怎么样!”杰西卡发起脾气来,她知道对方是故意激怒自己。
“我告诉过你,只能给厄崔迪生女儿。”
“儿子对他太重要了。”杰西卡恳求道。
“而你呢,自信满满,自以为能生出魁萨茨·哈德拉克!”
杰西卡扬起下颌:“我意识到有这种可能。”
“你考虑的只是你的公爵想要个儿子。”老妇人厉声说道,“可他的愿望与我们的计划完全相左。一个厄崔迪的女儿原本可以嫁给一位哈克南的继承人,将两个家族的血脉融起来。可你却使事情更加复杂,变得难以挽回。现在,我们可能同时失去两个家族的血脉体系。”
“您也不见得永远正确,不会估算错误。”杰西卡一边说,一边壮起胆子,用眼睛直视那一双老眼。
片刻后,老妇人突然嘟囔一声:“算了吧,反正已经发生了。”
“我发过誓,决不为自己所做的决定后悔。”杰西卡说。
“多么高尚啊!”圣母嘲讽道,“决不后悔。当你成为被人悬赏捉拿的逃亡者,当所有人都转过来对付你,想要取你和你儿子的性命时,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这么嘴硬。”
杰西卡脸色苍白:“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别的选择?一个贝尼·杰瑟里特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吗?”
“我只是想知道您以您的超凡能力预见到的未来。”
“我看到的未来和我看到的过去没什么两样。杰西卡,你很了解我们做事的模式。任何种群,就整体而言,都明白自己的寿命有限,担心自己的遗传因子不能延续。这是凝聚在血脉中的本能,不需要任何人为的计划,种群自然会抓紧时间进行遗传品系间的基因混合。帝国、宇联商会公司、所有的大家族,等等,这一切只是这个洪流中的碎片而已。”
“宇联商会,”杰西卡轻声地说,“我猜他们早就定好怎么瓜分厄拉科斯的战利品了。”
“宇联商会只不过是我们进程表上的风向标,”老妇人说,“现在,皇帝和他的朋友们掌握了宇联商会百分之五十九点六五的股份。他们嗅得出其中的油水。如果其他人也嗅到了,皇帝在董事会的力量还会进一步加强。这就是历史规律,孩子。”
“真好。”杰西卡说,“我现在正需要有人给我上一堂历史课。”
“别开玩笑了,孩子!你跟我一样清楚我们周遭的形势。我们这儿是三足鼎立的局面:皇室与兰兹拉德联合会势均力敌,互相对峙,他们之间则是垄断了星际运输的该死的宇航公会。就政治而言,三足鼎立是所有局面中最不稳定的。本来这就够糟了,采邑式的贸易习俗又使情况更加复杂。要知道,采邑制根本与大多数科学原理相悖。”
杰西卡用挖苦的语气说道:“洪流中的碎片……嗯,这儿就有个碎片,雷托公爵,还有他的儿子,还有……”
“哦,闭嘴,孩子!你完全知道局势是多么微妙艰险,是你自己一脚踩了进去。”
“我是个贝尼·杰瑟里特,我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服务。”杰西卡引用学校的训诫。
“正确。”老妇人说,“现在我们只能希望可以阻止冲突全面爆发,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挽救最重要的血缘体系。”
杰西卡闭上双眼,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压住内心的颤抖、身体的颤抖,尽量调整自己不均匀的呼吸、纷乱的脉搏和汗湿的掌心。她随即说道:“我自己的错误,代价由我自己付出。”
“你儿子会跟你一块儿付出代价。”
“我会尽力庇护他。”
“庇护!”圣母厉声说,“你完全知道这么做的缺陷!杰西卡,如果过分庇护你儿子,他就无法真正茁壮成长,以后无法担负 任何 使命。”
杰西卡转过身,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那个叫厄拉科斯的星球,真有那么糟吗?”
“够糟的了,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希望。我们的护使团已经去过那儿了,多多少少使局势缓和了些。”圣母站起身来,抻平衣袍上的一处褶痕,“把那小男孩叫进来。我得马上走了。”
“非走不可吗?”
老妇人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杰西卡,孩子,我真希望我能替代你,替你承受痛苦。但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走自己的路。”
“我明白。”
“我爱你,跟爱我的亲生女儿一样,但我决不能让这种爱妨碍我们应尽的职责。”
“我明白……这是必要的。”
“你做过什么,杰西卡,为什么那么做——这些你我都清楚。但出于好意,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家这孩子成为贝尼·杰瑟里特至尊的可能性很小。千万不要期望过高。”
杰西卡生气地抹掉眼角的泪水:“您又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女孩了——正在背诵着第一篇课文。”她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人类决不能屈服于兽性。’”接着,杰西卡哽咽一声,顿了顿,又低声说道:“我一直觉得孤独。”
“这也是考验之一呀。”老妇人说,“人类几乎总是孤独的。现在,去叫那男孩吧。对他来说,这一天一定很长、很恐怖,但给他的时间已经足够了,够他思考并记住这一切。我必须再问几个有关他那些梦的问题。”
杰西卡点点头,走到冥想室,打开门:“保罗,请你来一下。”
保罗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出来。他瞪着母亲,就好像她是个陌生人。看到圣母时,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警惕的神情,但这次他朝圣母点了点头,就像是在和一个与他身份地位完全相同的人打招呼。他听到母亲在他身后关上了房门。
“年轻人。”老妇人说,“咱们来回顾一下你做过的那些梦吧。”
“你想问什么?”
“你每晚都做梦吗?”
“并非所有的梦都值得记住。我可以记住每一个梦,但有些值得记,有些不值得。”
“你怎么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差异?”
“我就是知道。”
老妇人瞥了一下杰西卡,又把目光转回保罗身上:“你昨晚做过什么梦?值得记住吗?”
“是的。”保罗闭上双眼,“我梦见一个洞穴……还有水……那里还有一个女孩——她很瘦,长着一双大眼睛。她的眼睛全部是蓝色,没有一点儿眼白。我跟她说话,把你的事告诉她。我告诉她,我在卡拉丹看见了圣母。”保罗睁开眼睛。
“你告诉那个陌生女孩,说你见过我,那你昨晚告诉她的岂不是今天发生的这些事?”
保罗想了想,然后说:“对。我告诉她你来了,而且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印记。”
“不可思议的印记。”老妇人吸了一口气,向杰西卡投去一瞥,接着又把注意力转向保罗,“现在,老实告诉我,你在梦里看到的事是否经常会真的发生?一如你梦中所见?”
“是的。我以前也梦见过那女孩。”
“哦?你认识她?”
“我会认识她的。”
“给我讲讲她。”
保罗又闭上眼睛:“我们在岩石丛中某个很小的隐蔽处。天已经快黑了,但还是很热。从石缝间可以看见连绵起伏的沙丘。我们在……在等待……好像是要等着与一些人会合。她害怕了,但竭力掩饰,而我却很兴奋。然后她说:‘给我讲讲你家乡的水吧,友索。’”保罗睁开眼:“很奇怪,我的家乡在卡拉丹,我从没听说有哪个星球叫友索。”
“还梦见别的什么了吗?”杰西卡迅速问道。
“是的。或许她是管 我 叫友索。”保罗说,“我也是刚想到的。”他再次闭上眼睛:“她让我给她讲水的故事。于是我握着她的手,说要给她背一首诗,然后我就开始背诗。但我还得不时向她解释诗中的语句——像海滩、浪花、海草和海鸥什么的。”
“什么诗?”圣母问。
保罗睁开眼睛:“哥尼·哈莱克写的那些伤感小诗中的一首。”
保罗身后的杰西卡背诵起来:
我记得海滩上的篝火那带着咸味的轻烟,
松林里阴翳连绵——
屹然矗立的林木,
全都那么坚挺、整洁——
海鸥栖息在悬崖之巅,
在绿波中洒下白影点点……
松林中吹来一阵清风,
引得松涛摇曳;
海鸥展开双翼,
振翅高飞,
它们高声尖叫,
任那连串的尖音充斥在空中,不断蔓延。
我听到了风声,
听它从海滩上呼啸而过,一路向前。
还有那拍岸的浪花,
轰轰而来,滚滚而去,从不流连。
我也看见了那篝火,
已慢慢把海草烤干,
空气中弥漫着的,四处是轻烟。
“就是这首。”保罗说。
老妇人紧盯着保罗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年轻人,身为贝尼·杰瑟里特的学监,我一直在寻找魁萨茨·哈德拉克,那个能够真正成为我们中的一员的男性。你母亲从你身上看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她是以母亲的眼光做出这个判断的。如今,我也看到了这种可能性,但仅此而已。”
她沉默起来,保罗知道她想让自己先开口,但终于还是决定等她先说。
过了一会儿,她说:“那么,就当你是吧。你有潜力,这一点我承认。”
“我可以走了吗?”保罗问。
“你不想听圣母给你讲讲魁萨茨·哈德拉克的事吗?”杰西卡问。
“她说过,那些试过的人都为此送了命。”
“但我可以帮你,可以给你提供一些线索,让你了解他们为什么会失败。”圣母说。
说什么线索 ,保罗想, 其实,她知道的并不多。 可他嘴上却说:“那就提供吧。”
“然后让我的线索见鬼去?”她嘲弄地冲他笑了笑,苍老的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很好,‘服从者方能统治’。”
保罗感到很惊讶:如此郑重的口气,说的却是最基本的道理。难道她以为母亲什么也没教他吗?
“这就是线索?”他问道。
“我们在这儿不是要争个高下,也不要对字句的意义吹毛求疵。”老妇人说,“柳枝顺从风意才能根深叶茂,有朝一日繁茂成林,形成一堵挡风墙。这就是柳树的使命。”
保罗盯着她。她在说 使命 ,这个词使他为之一震,他再次感觉到自己肩负的可怕的使命。他突然生起圣母的气来:发昏的老巫婆,满嘴陈词滥调。
“你觉得我有可能成为那个魁萨茨·哈德拉克。”他说,“你说的是我,但只字不提怎样才能帮助我父亲。我听过你跟我母亲说的话。你说话的样子好像我父亲已经死了似的。哼,他还没死呢!”
“如果还能为他做些什么的话,我们早就做了。”老妇人喝道,“也许我们可以拯救你,虽然没多大把握,但总有这种可能性。至于你父亲,他已经完了。等你学会面对这一现实的时候,你才算 真正 上了一堂贝尼·杰瑟里特的课。”
保罗看得出这些话对他母亲的震动有多大。他瞪着这老妇人。她怎么能这么说他的父亲?是什么使她如此确信?愤恨的怨气在他心头蒸腾着。
圣母看着杰西卡:“你已经照我们的方式训练他很久了——我看得出他受训的迹象。我要是你,也会这么干。清规戒律统统靠边站吧。”
杰西卡点点头。
“但现在,我必须提醒你。”老妇人说,“最好别管训练的常规程序了,现在没时间循序渐进。若想自保,他就需要掌握音控力。在这方面他已经有了个良好的开端,但我们都知道,他还需要接受更多的训练,太多了……而且必须尽快完成。”她走近保罗,俯视着他:“再见,年轻人。我希望你能成功。但即使你失败了——嗯,我们还是会成功的。”
她再次望向杰西卡,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随后,老妇人穿过房间,长袍拖在地上,沙沙作响,却再也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她不再去想这个房间和保罗母子俩了。
但杰西卡在圣母转身的一瞬间看见了她的脸,皱巴巴的脸颊上竟带着点点泪光。那眼泪比今天她们之间说过的任何话、做过的任何事都更加令人心灰意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