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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才是笨蛋

严格意义上的“作者”,在中国传统中出现得相对较晚。很早就有了书,书有着明白的内容,但究竟这些书是谁写的,却不清楚。《尚书》《诗经》《左传》,都是长远流传、历经多手的著作。《论语》记录了孔子的言行,书中孔子的人格极为凸显,但我们对具体记录这些内容的人,所知甚少。就连《楚辞》,传统上被当作是屈原所作,但细考史料,到底屈原和这批作品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其实并不那么确定。

对于《庄子》的作者,我们知道的也不多。传统上认定他是宋国蒙县人。宋国的地理位置在今天的河南商丘,这个保留到现代的名字告诉我们这个地方和商朝、商人关系密切。商丘旁边不远处,就是“殷墟”所在的安阳。这里是殷商的核心地区,即使到了周代建立之后,仍然是殷遗民居住、活跃的地区。

周代封建制度将商人之后封在宋,历史上宋国的地位特殊。一方面,出于对殷商旧朝的尊敬,周人给了宋很高的位阶,所以后来春秋诸国相争时,宋国在列国政治中一直都举足轻重,宋襄公还一度当上了“霸主”。但另一方面,周人习惯用异样眼光看待宋国,明显意识到他们所承传的殷商文化,和周文化有很大的差距。

春秋之后,几乎成为列国常识的一种说法是“宋人愚”:宋国人呆呆的,脑筋不好,会有跟别人很不一样的想法。那个时代有很多笑话是以宋人当主角的,到现在还很有名的“守株待兔”故事,那个在树下等兔子撞晕的,就是宋人。还有成语“曲突徙薪”的故事里,那个笨笨地把柴薪就放在烟囱边,却又不听人家劝告把烟囱弄弯、把柴薪搬开来预防火灾的人,也是个宋人。成语“刻舟求剑”的故事里,那个在河中央掉了剑,却往船身上做记号准备回来找剑的人,也是个宋人。

公元前638年的“泓水之战”,宋弱楚强,宋襄公却决定一战,然后又不肯趁楚军渡河时发动攻击,坚持要等楚军过了河,整装列队好了才开战。结果当然是宋师大败,宋襄公自己也随之失去了争夺“霸主”的机会。宋襄公这种不察时局、不知变通的做法,在当时也是被视为符合“宋人愚”特质的。

宋人真的都那么笨?与其说宋人笨,不如说他们看待世界、理解世界的方式,和记录春秋战国大小事的那些人,也就是和东周的主流文化观念,有着很大的差距。不是宋人天生资质比较差,而是他们本来就不属于东周的主流文化,他们所受到的文化影响,主要是来自东方原本的殷商文化,以及来自南方长江流域的不同传统,我们可以将之通称为“楚文化”。

从卜辞、青铜器看到的殷商文化,以及从《楚辞》看到的“楚文化”,有一个很容易辨识的交集之处,那就是对于鬼神世界的好奇、想象,对于人与鬼神交结互动的描述。从周人、周文化的角度看,这些都是“怪力乱神”,都是不应该、不值得相信的事。于是从周人、周文化的角度看,宋人最大的特色就在“轻信”,连鬼神虚无缥缈之事都如此入迷相信,这种人能说他们不笨吗?

但也许不是宋人特别笨,而是嫌他们笨的周人特别“铁齿”?

从广泛的人类先民文化上看,殷商与楚文化,属于张光直先生 所说的“连续的世界观”。意味着人和外在环境之间,没有一道明确的断裂区隔。世界万物跟我没有绝对的差别,这个可以变成那个,那个也可能变成这个。死亡不过就是连续现象当中的一个变化阶段,因而当然没有理由假设活人和死人被断绝隔开来。在我们熟悉的环境和我们去不了、感到陌生的环境中,有着各式各样的中介使者,或者促成变形的力量。

有神,有鬼,万物有灵,物体可以互换互变,这种“连续的世界观”普遍存在于古代人类先民文化中。然而,在中国,“连续的世界观”不是主流,被相对少见、特殊的“不连续的世界观”给挤到边缘、边陲去了。

“不连续的世界观”把人和非人清清楚楚划分开来。认定人的领域和非人的领域,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人不会变成非人,非人也不可能变成人。人只能掌握,也就只应该关切人的领域,对于在此之外的非人领域,敬而远之,存而不论。抱持“不连续的世界观”的人,不相信鬼神会介入人事,不相信有渠道可以贯通交流人与鬼神,就算鬼神存在,鬼神也只存在于他们自己的那个领域中,那个领域和人的领域中间,有着不透明、不能穿越的坚实壁垒。

以全世界已知的古史文化来看,“连续的世界观”是多数,是一面倒的强势主流。然而在中国,却倒过来,“不连续的世界观”很早就随着周人的兴起,建立成为主流,排斥、贬抑“连续的世界观”。

不过,强大的周文化仍然无法真正取消“连续的世界观”。显然,原本深信鬼神交流变异的殷商文化,在像宋国这样的殷遗民区域持续发挥影响。还有,南方后起加入中原体系的楚文化,也带来了周人无法彻底压抑、取消的异文化成分。

周文化是个单面向的文化。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人世环境里,殚精竭虑地思考、安排平衡稳定的人际关系。《论语·先进篇》:“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用来教训子路的,就是典型的周文化立场。对于人的领域你都做好准备了吗?还无法将人事都处理好,干吗去关心如何对待鬼神!人活着是怎么回事,你都了解了吗?活着都还了解得不透彻,想死后的情况做什么!

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古代文明、原始思想不是这样。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扩张的、多面向的。我们的生活之外,围着我们不熟悉、没碰触过的现象。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许多其他世界并存、并在。多面向、多层次组构成立体的存在,熟悉的与陌生的、真实的与想象的、经验的与传说的,不断错杂混同,分不出彼此,也不必区分彼此。

庄周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距离殷商灭亡,已经有六七百年的时间。再往上推源商人兴盛的时期,我们可以说,这套与周文化大异其趣的“连续性的世界观”在宋国这一带,已经流传了一千多年。

有这样的文化累积,才会有庄周选择使用的寓言形式,也才会有庄周所要表达的特殊生命选择。庄周的洞见与智慧,显然和那样一个连续性、多层次、扩张衍伸的世界观,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

《庄子》书中多次提到孔子、提到儒家,那是以殷商文化价值为基底的边缘异文化,被压抑、嘲笑数百年后,回头对周文化主流的反扑、批判。批判的角度很简单:代表周文化的孔子、儒家汲汲营营于关切、奔走亲族互动、人际礼仪,而庄周冷冷地在旁边纳闷并偷笑。天下那么大,人的领域相对那么小,把所有力量、时间全都投入在那么小的一块地方,忽略、遗忘了比这领域大数百倍、数千倍的其他空间,岂不愚蠢,岂不荒唐? J4pNpa1wAhNst8IcrZWojlTZhyqHOgYKD61vY/Wdw45Tku4inO6IZv+RIqGdFm3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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