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年清和月得缘赴西北，由唐都西京出发做力所能及的唐诗之旅。在扶风法门寺前得一工艺制件：一匹膘肥体硕的悠闲马，唇吻及蹄，正全神贯注地啃草，一头壮实轻捷的青蝇悄伏马上。整个木雕造型精巧，立意颇觉时尚实际。喜爱的缘由，并非套“马上蝇（赢）”的口彩，马的神情姿态极近大唐气象，让人联想到李世民的“昭陵六骏”，是拳毛？抑或是飒露紫？一人遐想辽远。

走过唐诗之路返校即接到葛蔓书稿《佛禅与唐诗》，心头一热，眼前光明。难为她偌短的治学经历就作出如此浩繁艰难的课题。责我为序，欣然应命的理由非常充分：葛蔓当年在中文系，攻读中国古代文学硕士学位，才情颇高，悟性颇深，毕业之际，有人盯着经济发达前景看好的城市，有人向往东南沿海，大多数直奔京津沪、北上广。葛蔓不为时风所动，只身闯入大西南，在四季如春的昆明将自己的身心安顿下来。她选择了边疆，进入了高校，畅怀尽情地读写，竭尽精诚地教书育人。其本人在课堂讲授的同时，始终不忘与自己钟情的科研联谊挂钩，成果沛然可观，是她进德修业的必然结果。

《佛禅与唐诗》是作者积淀数年的学术结晶，人品学问，道德文章，让教过她的先生们信赖、放心。求学期间，她欣赏贝多芬平凡高傲的人性人格，厌恶“望尘而拜”的委琐卑微；她通晓文学艺术史上的典实，之于伟大的人格灵魂心怀敬崇：有人在意大利路遇达芬奇一行，时有一队人马至，华衣鲜饰者是拉斐尔，领头的是沙莱（SALAI，早先是达芬奇的学生，因见达芬奇老迈，转投拉斐尔），只见沙莱扬起下巴，过达芬奇而视若无见。达芬奇见状忙低头自行。拉斐尔见到达芬奇，深深施礼。徒弟知晓，达芬奇低头趋行是为沙莱的人性卑劣而羞。行至郊外，达芬奇目光复现柔和……典故，乃至现实的昭示是明晰的人格操守，心性品位，从来都是艺术、学术的底线保障。这几年，葛蔓再返吉林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其修行锻炼亦达到了相当的程度，例如佛禅之于语言质实的洞悉，也让她深受启发，大获鼓舞。

在佛家看来，世俗世界的一切现象（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人们所见所思维的一切对象（法相）均属虚妄。人们用语言表达的事物，包括佛说，都非真实。因而佛法不以“言”取，不以“相”取，把握世界的真髓（真如），只能去把握“实相”，而“实相”也属“非相”，是“无相”，不可言说，又不可思议。佛禅对语言文字有一种根本性的不信任，经历了“不立文字”“不离文字”的悖论推演，佛家那“不立”“不离”的文字，到底何指？葛蔓在专著的第四、第六、第七、第八章里，给出了答案，回答是否如意？进阶几何？相信读到该书的读者，定会联系自家的经历，生发感悟，作出自己的判断。

佛禅看重自心自性的修养，强调自家的切实感受，寻找、捕捉自己电光火石般的刹那颖悟，就把握了自性，把握了宇宙世界，诗尼悟道诗云：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尽日寻春”“芒鞋踏遍”，翻山越岭向外寻春，“春”还是没有找到。“春”到底到哪？它不在外面，不在它处，它在自家的“枝头”“心头”，它已“十分”盎然，已烂漫一片。佛禅的“就此还家”，不只是方法指引，也道出了认知的根本。

佛禅与诗，尤其与唐诗，是一个颇含意趣的话题，那种援禅入诗和以诗说禅、以诗证禅的高妙交融，让人啧啧称奇，流连不已。王勃《山中》是五言绝句：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有限的字句，传递出无限的宇宙生命信息。末一句最好，字很轻，景大（木心评语）。“端坐学无生”的王维，其诗与禅的融合臻于化境。且不说其精妙绝伦的辋川小制，即或是送别送行诗也充满着无尽的禅意、生意。其五言律诗《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有句云：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从容、闲适，似乎未着些微“人力”，“诗心”与自然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有“洒空”的落雪所呈示的“静”，益发衬托出“深巷”之“深”，这种纵深感一直绵延至诗人视野以外，仿佛连接着宇宙的“内心”；而“积素”所展现的“闲”，则使“广庭”愈广，于是，人们觉得愈“闲”愈“广”，愈“广”愈“闲”，这是诗人的内心状态，也正与外部宇宙的深邃、闲静相符契。

葛蔓著作中引述、诠释了诸多饱含禅意的唐诗：“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韦应物）；“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江流”（刘禹锡）；“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如此等等。诗与禅所呈示的是宇宙生命的全息图像，也是“前前逝去，后后生起”的生命链接网络，是生生不息的生命的承接与延续，既经呈现，一般的时空观念在这种呈现面前就显得尴尬无理。“莫道人生再无少，门前流水尚能西。”“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该著作启人心智的论列屡屡见，沉潜其中则易忘却了时光的流转，仅此一点就教人满心欢喜，“雏凤清于老凤声”是所愿焉。拉杂叙之，权当序矣。

王树海
甲午蒲月十二日记于长春吉林大学新校区世纪三栋“有风自南斋” Ic3plY036nW+ot1ZMgCiIgSqxZkcH+NhBl1HgiWivLtuTV5Nvq53zO1W0bxUEswP